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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人記
亡人記
文丨漠冬。
蘇口和陳莊是相鄰的兩個村。當(dāng)年,爸爸騎著自行車,沿著陳莊后面大草河的土坡,把媽媽回帶了家。近幾年的春節(jié),大多在老家度過。大年三十的午飯畢,去看望舅奶,然后在天黑之前回到老爹家。
一.
給舅奶寫這樣一篇文的念頭,其實(shí)已經(jīng)有幾年了。而這念頭最強(qiáng)烈的時候,便是每次離開舅奶家。我們的汽車向前駛?cè)ィ高^車窗,我看見舅奶拄著拐杖,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的車凝為遠(yuǎn)方的一個點(diǎn)。汽車在路的盡頭拐彎時,舅奶依舊在那拄著。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進(jìn)屋,也不知道她那時候滿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這個場景,會讓我想起龍應(yīng)臺《目送》里的一個片段:“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訴你,不用追!卑殡S著鼻子發(fā)酸,眼睛被水霧籠罩,我總要別過頭去,假裝自己被沙子迷住了眼,或者是假裝有鼻涕,抽一張紙快速地抹了一瞬間的眼淚,然后猛吸鼻子,告訴自己:不準(zhǔn)哭。
也難怪舅奶這樣舍不得。我們每次停留在舅奶家的時間,短暫地讓人覺得抓不住。我們會在老爹家呆上一天,或者住上一周,但是在舅奶家,最多不過個把小時。爸爸會不時地來一句,“走了,還要……”——看望舅奶這一日程似乎總是被夾在兩件重大而不容拖延的事情中間。
媽媽說,“我走啦,媽。下回再來看您!
舅奶一愣,“這就走啦?不……不再坐坐嗎!
“不啦,”媽媽回答,“您好好的!
“下回……下回啊……。下回不用帶那么多東西!本四讨钢傅厣嫌质桥D逃质请u蛋的,“人來就行了!
這話是頂頂不管用的。下回來,我們依舊會帶很多東西。舅奶喜歡喝酸酸乳,我們會帶上兩箱;舅奶腿腳不便,雞蛋啊粉條啊木耳啊之類容易烹煮的東西,總要裝上幾袋子;此外,給舅奶買的新衣服,新鞋子,也是要帶的——防止她把那兩三件衣服穿上一輩子。
二.
舅奶住的是其中一個舅舅家的房子,記不清是大舅還是二舅,也可能是小舅!傊,是一套破敗的土房子。在旁邊人家已經(jīng)推掉了老土屋,用鋼筋混凝土之類的材料蓋起新樓房的時候,舅奶依舊住在土房子里:一座朝南,一座向東,然后泥巴圍起空地,就是個大院子。院子里堆著做飯燒的稻草,還養(yǎng)了些許雞,一只老狗住在生銹的鐵皮和倒下的石磨構(gòu)成的小空間里——那地方僅僅可以擋雨。老狗不討喜,一見到我們就狂叫。不過后來我想,也可能是狗先見著了我們,替舅奶先狂喜一番吧。
朝南的房子基本是空著的。兩間臥室和中間大廳,大多用來堆放雜物。哪個舅媽偶爾照應(yīng)舅奶時會住在這里,鐵架床冰冷冰冷的,紙糊糊的窗戶還漏風(fēng)。其中一間臥室被一道大維幔隔成了兩段,我小時候很怕那里,總覺得深灰色的維幔后面藏了什么妖魔鬼怪,可事實(shí)上也不過是儲存些瓜果蔬菜罷了。即便如此,小時候的我每次看見舅奶或者母親進(jìn)入維幔后面,總擔(dān)心她們被抓走再也不回來,因而隔幾分鐘就要沖著維幔里面大喊大叫。
舅奶住朝東的屋子,那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廚房。舅奶腿腳不便,把床搬到了這里——緊挨著飯桌和灶臺。那碗和鐵鍋,幾乎都有著一層油垢,我們每次回去的一大任務(wù)就是把剩菜剩飯倒掉,把鍋碗瓢盆都洗一遍。偶爾聽媽媽提起過,舅奶吃的飯菜和外面的那只狗一樣,都是些殘?jiān)o垼莻幾舅媽照應(yīng)舅奶并不盡心。這些陸陸續(xù)續(xù)的信息量零散地存在于我的記憶里,總覺得并不真切。
舅奶很喜歡媽媽,我把這歸結(jié)于她的其他兒女們待她并不怎么好。具體的什么并不是很清楚,這個認(rèn)知也大多來源于聽來的電話和談話。比如某個夏天,媽媽打電話拜托哪個舅舅給舅奶買個蚊帳,電話里推推脫脫舍不得錢;比如有一次舅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著,每回口袋里有點(diǎn)錢都要被人拿走花掉;比如那臺打了五折還功能落后的冰箱還是空調(diào),買了之后要找媽媽報(bào)銷。
“城里人有錢,哪像我們鄉(xiāng)下人!闭l說道。
媽媽想把舅奶接進(jìn)城里,舅舅姨姨們都不許。說舅奶暈車,路上要出事了就全由媽媽擔(dān)著。
舅奶喜歡串門,我們十有八九次去舅奶家大門緊鎖。可幸的是左右的鄰居都蠻喜歡她。炎熱的夏天或者寒冷的冬天,端個小板凳去鄰居家,蹭蹭電風(fēng)扇,或者蹭蹭暖氣,也不言語也不惱人,就在那坐著,看看他們下棋打牌,或者看著小孩子滿屋子亂跑。
老奶有一次一起和我們?nèi)タ淳四,兩個老人互相說了好多話;貋淼穆飞,老奶感嘆,親家活的不容易,真不容易。
三.
舅奶一生養(yǎng)育了七個兒女,媽媽排行老三。舅爹去世的早,早得連墳都不曾留下。
媽媽說舅奶很喜歡我,我相信這點(diǎn)。
我出生的時候因?yàn)槭莻女孩,老爹并不看好我(現(xiàn)在不是了),只有舅奶很是歡喜,疼愛得不行。
我每次去舅奶家,舅奶總留了許多東西給我。快要過期的小餅干,出禮時的喜糖,有些癟了的水果,她總是盡可能的把好吃的收起來,然后盼著盼著,盼我回去。
我自然是不想吃那些東西的,可又不想辜負(fù)舅奶的一片好心。只得拆了包裝袋,咬上一小口,然后拿在手里不動了。
“吃啊,奶進(jìn)(使勁的意思)吃!
“我不餓!蔽覍χ亩浜。
“吃啊,這還有上天(前幾天的意思)的干脆面,小孩都愛吃!本四套灶欁酝沂掷锶澳莻誰和我要我還不給呢。”
舅奶菜園子里的東西,也都是留給我的。她親自下地,去試絲瓜的硬軟,去摘藤上的扁豆角,去挖地里的蘿卜,一袋子一袋子地往車的后備箱放。
“給可可吃好點(diǎn),自家種的好!彼龑寢寚诟。
那些辣椒,蔥葉,蘿卜,扁豆之類用塑料袋裝,南瓜,絲瓜,茄子之類用麻袋裝,一趟下來,菜園子里的熟物所剩無幾。這些東西,回家之后能吃上好幾個星期。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她還要給我壓歲錢。那些被藏在哪里沒被人“搶走”的紅票票,被她塞進(jìn)疊好的紅紙里。我自然是不能要的,百般拒絕,她就往車窗里放。
我對她所回報(bào)的,遠(yuǎn)遠(yuǎn)不及她給我的。
四.
舅奶愈發(fā)的老了。不知怎樣的談判,他們決定給舅奶的土房子裝修了。不是蓋幾層的大樓房,是改成一排平房——有點(diǎn)類似工地那種臨時居住的房子。
房子蓋好了,舅奶也走了。
在電話里知道這個消息,是個下雨的星期二。我那時還有不到一周期中考試,電話里爸爸說,舅奶快不行了。媽媽已經(jīng)回了老家,他明天回去,哥哥姐姐都回去。
“你好好考試,這周末就留校吧。”爸爸說。
我在晚自習(xí)一的課間哭了,我絞盡腦汁,想不起來上一次見到舅奶時的情景。
晚自習(xí)二時腦子很亂,迷迷糊糊趴了一節(jié)課。眼睛壓著酸脹,冬季校服的袖子上濕漉漉一片,一個個都是關(guān)于舅奶的片段。
舅奶院子里打井水的東西很有趣,我叫不上名兒,那個把子上下按,井水就會自動涌出來,我曾經(jīng)打了整整兩缸的水。
某個夏日的午后,舅奶房子里難得聚了好多人。屋檐下鋪了一張涼席,大家一起磕瓜子,舅奶那天很開心。
一個快要離開的傍晚,舅奶在田里掰玉米,我跟著去湊熱鬧,弄了一鞋子的爛泥巴。
一個停留的中午,舅奶坐在灶臺后面的小矮凳上,一把一把塞稻草燒火,上面的鍋里燒著青菜湯,湯水咕嘟咕嘟地翻滾。
舅奶耳朵不好,哥哥給舅奶買了助聽器。給舅奶試戴時她念念叨叨說耳朵不舒服,還說不管用。
一幕一幕,最后都變成了回憶。
2017年11月16日,舅奶去世。
那個對我特別好的老人,永遠(yuǎn)地走了。
“這是馓子,熱水泡泡就能吃。”
“啥子……說啥子……?”
“馓——子——,泡——水——吃——!”
“啥子……烤著吃?”
五.
所有人都齊了,唯缺了我。
我再去看舅奶,已經(jīng)是今年的春節(jié)。
三十的下午,好多好多人,我面熟的,面生的舅舅姨姨們,還有哥哥姐姐們,一起去燒紙。
爸爸和我說,舅奶走的很安詳。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和媽媽說了一夜的話。
我們沿著后面的路,過了小橋,拐進(jìn)地里走了百十來米,便是舅奶的墳。
準(zhǔn)確地說,是舅奶和舅爹的墳。
大舅跪在舅奶墳前,一把一把燒著紙錢。
“媽,今天三十晚了。兒子來看你了!
大舅磕了三個頭,我們按著輩分一個一個去磕頭。
那是我第一次下跪。
沒被燒著的紙錢順著風(fēng)飛了很遠(yuǎn),燒紙錢的濃煙撲向小路,籠罩了我們所有人,嗆得喘不過氣來。
媽媽從層層疊疊的紙包里拿出一張膠片,是舅奶的證件照。
“唯一一張。”媽媽說。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覺得先前的認(rèn)知有些錯誤。
舅舅姨姨們,也是很愛舅奶的吧。
回到舅奶生前住的地方,那只狗已經(jīng)不知去向。朝南的房子依舊在,朝東的房子已經(jīng)換成了平房:三間空屋,鋪上了實(shí)木地板,粉刷了墻面,鑲了金邊窗框。院子里抽井水的東西已經(jīng)拆掉,鐵皮和石磨仿佛被老狗一并帶走了。一切有關(guān)于舅奶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舅奶在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筆,是那個土丘丘。
六.
清明的雨下的很大。
媽媽買了許多金色的紙,疊金元寶。
爸爸說媽媽省錢,浪費(fèi)時間。
媽媽說我就是要自己疊。
我也陪她疊。
在老爹家吃完飯,我問媽媽,現(xiàn)在是去舅奶家嗎。
媽媽點(diǎn)點(diǎn)頭,片刻又搖搖頭。
我們都想起,舅奶已經(jīng)沒有家了。
走在泥濘的小路上,路邊開滿了金黃的油菜花。麥田綠油油不像寒冬時的荒蕪,麥子已經(jīng)長了足膝高。
舅奶的墳前已經(jīng)立了碑,幾根竹子支撐著碑石。
父陳作通:生于一九一七年吉月吉日,祖于一九八二年正月廿九日
母陳任氏:生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廿八,卒于二零一七年九月廿八日
孝子:……
孝女:……
…………
媽媽說,所有人都不記得父親的生日了。
媽媽說,怎么從來沒想過問問媽呢,她肯定記得。
媽媽和小舅給舅奶燒金元寶和冥幣。今天的濃煙吹向了和三十那天相反的方向,麥子變得霧蒙蒙的。
雨把他們的衣服都打濕了。
我沒有下去給舅奶請安,我在小路邊上看著他們,看著舅奶的碑。
突然就想,舅奶單一而苦澀的晚年生活,是把每一天當(dāng)成生命的最后一天過,還是只過了一天,重復(fù)了幾十年?
操勞了大半輩子,晚年也沒有享受到天倫之樂。
舅奶有遺愿嗎。
她會不會那晚也想等我回去,再看她一眼呢。
爸爸說那晚只有我不在。
我想我怕是追不到問題的答案了。
雨下得愈發(fā)大了,紙錢也成了灰燼。
回去的路上,我看了看舅奶的墳,從這個視角,它看上去像是被一大叢油菜花包圍著。雨中,帶著些仙境的味道。
清明是亡人的節(ji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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