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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滿青冕。
穆行王府。她獨自站在窗前,看窗外的鵝毛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而下。她不知道這場雪是何時開始的,亦不清楚,這場雪何時會停。似乎,從旋西出發(fā)至青冕的這一個月中,每日每夜都是這樣的雪,永無休止。
她來到穆行王府已經(jīng)三日,每日都會在這里足足站個半天,剛開始,還有幾個進來的丫鬟嬤嬤好心地提醒她,她也不搭理。別人自討沒趣,也就隨她去。
開著窗,風從外面呼嘯而進,帶著雪花撲到她的身上。
“呀,王妃,您這么站著,是會吹病的。這數(shù)九寒天的,馬上就是大婚之日,若是生了病可怎么辦呢!鼻圄釒撞缴锨埃膊还苊媲暗娜藰凡粯芬,用手里的狐裘大衣將她裹了個嚴實,接著兩下將窗戶關(guān)上。沈黛這才側(cè)目,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小丫頭。十五六歲的光景,不算漂亮,卻很秀氣,一雙大眼睛撲閃靈動。
青翎將衣上的扣子緊了緊,笑著說道:“王妃,身子是自己的,您不愛惜別人也奈何不得,可是您若病了,到時候王爺怪罪下來,苦的可是我們這些小丫頭。就算是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下人,您就好好待自己吧。”
沈黛在一旁的坐下:“不要叫我夫人,我不習慣。叫得我好象很老似的,我也比你大不了幾歲。”
“可是您再過些日子就是……”
“那是人前,”沈黛打斷了她的話,“姑娘,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兒?”
“半個月前已經(jīng)滿十六拉,名字叫青翎。本來是在王爺身邊的,就是剛才,被指來伺候您。”
“輕靈么?”念著這個詞,沈黛輕笑,“輕巧靈動,倒是很配你。”
青翎習慣性地卷著衣角,“不是不是拉,是青色的青,羽毛的那個翎。王爺當初,也跟您一樣弄錯了呢!
“青翎……原來是青翎!狈路疣哉Z,忽然想到什么,她正色道:“青翎,以后私下里,你不要叫我夫人。你可以叫我阿黛,或者黛姐姐!
“呃……阿黛姐姐?”
沈黛滿意地笑笑,點點頭:“以前在我們旋西,哥哥弟弟們都這么叫我。雖然我名義上是公主,大家都跟朋友一樣相處。我長你三歲,你可以把我當作姐姐。”說完后她起身,重新拉開了窗戶。
“夫人……黛姐姐,會吹病的!鼻圄嶂钡厣锨啊
“放心,”抬手阻止了欲關(guān)窗的青翎,“在旋西,每年都會下雪。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在風沙飛雪之中長大的,騎馬射箭琴棋書畫,多少都會點。我這個旋西公主要是被風雪吹病了,可就太丟族人的臉了!
“呀,”青翎眼里帶著仰慕,驚嘆道,“聽起來好有趣呢!要是我也是旋西人就好了。我也想
學騎馬射箭讀書寫字,在那里,跟男孩子打架,大家也不會在意吧?真好玩!”
沈黛笑笑這個頑皮的少女,“我有個弟弟,和你一樣的年紀。你若生在旋西,肯定跟他玩瘋了,到時候,整個家族說不定會被你倆玩翻天!”
談笑之間,幾片雪花被風吹進來。沈黛攤開手掌接住它。很快,雪花融化,雪水從指縫間流走。微微嘆了口氣——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當真是天各一方了。
“嗯?”青翎聽不懂,眨巴了兩下眼睛。
“不過,今年的雪真夠大的!鄙蝼炜粗厣先俗哌^的腳印不著痕跡地被掩蓋,瑣起了眉頭!翱峙虏惶侥。”
風雪暗天地。
安泰八年,正月。
深夜。穆行王府內(nèi)萬籟俱靜,除了角落里的一所宅院;椟S的燈光自欄窗內(nèi)透映而出,依稀可見一個晃動的身影。光影忽明忽暗,隱約可見有縷縷的白煙從窗飄出來。更深夜闌,燈火如豆。
“咳咳……咳咳咳!鼻圄釂艿醚蹨I直流,咳嗽了半會兒,揀起一根柴丟進了灶爐里。
“誒?這不是青翎嗎,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折騰什么啊!
青翎抹了把眼淚,回頭看了一眼老嬤嬤,“黛……不是,那個,王妃說她睡不著,想喝點粥!
老嬤嬤一聽,不屑地冷笑:“這位旋西來的公主可真夠嬌氣的。大半夜的睡不著,就來折騰我們這些下人?我說青翎啊,你從小跟著穆行王,雖然說是個丫頭,可是王爺疼你,大家可都把你當小姐看,煮飯燒柴洗衣這擋子事,什么時候舍得讓你干過了?她倒好……說風就是雨……”
“不是拉。王妃喜歡晚上喝口粥,守夜的小四兒前兩天病了,休息著呢。我不好意思打攪她……”說著,青翎抹了抹額上的汗水,“王妃人很好呢,就是不太喜歡跟別人親近。”
“好了好了,看你咳嗽的,讓我來吧。我說青翎啊,今晚上王爺去了皇宮,恐怕一晚上也回不來了!@王妃,是不是晚上經(jīng)常把你支開?”
“?”沒聽明白話里的意思,青翎眨了眨眼睛。
“嘿,你過來!崩蠇邒邷愒谇圄岫叄÷曊f了幾句。
青翎驀地紅了臉:“我……我不知道啊!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不是整天跟在王妃身邊么?” 老嬤嬤邊問邊琢磨,“這王爺經(jīng)常是徹夜不歸,這王妃半夜又不知道在干什么……”
“嬤嬤,你別亂想!”青翎正色,“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可不得了呢!
“我不就是擔心么,我活了大把年紀,看人可準了。我怎么看,這王爺和王妃,平時怎么也沒個夫妻像啊。青翎啊,你成天跟著王妃,多注意點,看緊了……”
“不可能!”手一松,剛盛好粥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也不顧燙著手,繼續(xù)大叫,“不可能!”說罷掉頭跑了出去。
“你這丫頭!” 老嬤嬤生氣地在后面抱怨,“不是就不是啊,就不能好生說話嗎?忘了小時候誰喂你奶了,不是我,你能長這么大么!”
皇宮。白羽閣。窗臺上仿佛鍍了一層銀,婆娑的樹影在月下?lián)u晃。天上那輪玉盤終于剝開層層的面紗,在朦朧的月色中透出它嬌好的面龐。側(cè)耳。深宮樓閣中藏匿著不被人察覺的細微聲響、神秘詭異——就像若康公主絕美白皙的臉上絲有若無的笑容。
她右手捏著三根冰筵針。細細看著。
“‘際’的獨門暗器竟然會落到你的手上。女人,你果然不簡單!焙谝律倌瓯呈,淡淡開口。
蘇頤揚起嘴角,輕抬左手手腕,攏著秀麗的黑發(fā)。纖細白嫩的手腕上是碧綠色的玉鐲子,在黑夜里泛著點點星光,耀眼奪目。
“我就知道是你這個臭小子。偌大一個皇宮不去,跑到我這小小的白羽閣來,”蘇頤頓了頓,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姿,“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少年回以一笑:“我確實看上你了……看上了你手上的冰筵針!
蘇頤瞇了瞇眼睛,朱唇輕啟:“是么,你若喜歡,我給你便是了。”話音剛落,三根冰筵針一齊發(fā)出,直指少年。他一驚,身形乍起,一轉(zhuǎn)身躲開。
月光下,蘇頤清晰地看見窗外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束起的長發(fā)在晚風中翻飛,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劍眉星目。
“幸虧你躲得快,那上面可是涂了毒的。要是稍稍刮破了點皮,半個時辰,足夠你化成一灘膿水了!
少年不動聲色,微笑,“你這么說,是為了夸獎我反應(yīng)靈敏么?”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
樹影投在蘇頤的臉上,半晌她冷哼一聲。“你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你以為我愿意到你這里來么。如果不是皇宮里的侍衛(wèi)追著我不放,我才懶得跑到這里來看你這個女人陰陽怪氣的臉色!
少年負手而立,繼續(xù)道:“‘冰筵針’也能被你拿到手。若不是我以身試險,過幾天死的,恐怕就是尺素公主了吧?”
蘇頤聞言,面色驟然一變。一時間兩人對立無語。
少年正欲開口,只見一道絢目明亮的劍光在昏暗的屋內(nèi)劃出一道亮麗的痕跡,伴隨著“錚”的聲響,蘇頤的身形從窗口掠出,長袖輕挽,一劍刺出。
眼看著長劍直指而來,少年卻不動半分,直盯著蘇頤出神。長劍清光流轉(zhuǎn),即使這皓潔的月光,也奪不去它半分的銳氣鋒芒。少年輕功極佳,一閃身便到了蘇頤身后。蘇頤隨之轉(zhuǎn)身,握劍的力道已松了幾分。沒有停留,她舉劍向少年斬去。
月涼如水。青苔暗生。蘇頤腳下一滑,脫口驚呼。少年也是一驚,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與此同時,蘇頤再次擊出,刺入他的肩頭。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女子剛才在使詐!抬手握住劍尖,退出幾步之外。
“臭小子,三番五次壞我好事。還浪費了我三根冰筵針,今晚有你的好看!”
少年對蘇頤視若無睹,仍是盯著她手中流光四溢的長劍,“秋水劍!蹦抗廪D(zhuǎn)到蘇頤身上,少年喃喃,“好一把秋水劍。很可惜,女人,你不會用她。”
蘇頤冷笑:“你年紀輕輕,倒很有眼光。我會不會用它不重要,你只要記住,你肯定會死在這把劍下!”
“改天吧!鄙倌陝γ嘉⑽⒕蹟n,“那些侍衛(wèi)恐怕已經(jīng)聽到了動靜。要是他們趕過來看到這副場景,于你于我都沒有好處。這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還有,我奉勸你一句,那個尺素公主不是你動得了的,你還是別打什么鬼主意了。呵,看你挺厲害的,難道不知道,動了那個尺素公主,是會打草驚蛇的。愚蠢!
說罷身形乍起,掠出幾丈之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青翎疾步走在夜里,手上燙得腫起來也沒顧。
“你上哪去。”
青翎慘叫一聲,嚇得魂也沒了。
“你鬼叫什么!鄙砗蟮娜祟H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是我!
青翎轉(zhuǎn)頭,看清楚來人以后緩和了氣,撫著胸口道:“王爺。我……回去看看!
蘇淵反問:“回去看看?”
“嗯……王爺,您今晚不是應(yīng)該在皇宮么?”
“你不要聽那些人的閑言碎語!碧K淵沒有理會青翎,直接切入正題,“你是個聰明的丫頭。什么該聽,什么不該聽,自己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
“是!鼻圄岷鷣y地點點頭。
你真的懂了么?蘇淵繼續(xù)無奈,心里問道。最后還是擺了擺手:“行了。天晚了,回去休息把。”
“是。”
“對了,”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后,蘇淵返回。
青翎低著頭,自言自語地念著什么,手指習慣性地卷著衣角。
——她有聽見剛才自己說的話么?蘇淵搖著頭,揉了柔眉頭。
“青翎!碧K淵提到聲音。
“?”
少女驀地一驚,抬起頭,睜著大眼睛,愣愣地望著眼前面色陰沉的穆行王。
“我的書房里有藥!碧K淵丟下這句,也懶得再說什么,徑直離開。
微風拂過,一旁的樹叢沙沙地響,隱約夾雜著人的低喘聲。
“嗒!鄙蝼鞂⑹种械陌鬃訑[好,看了一眼蘇淵。
蘇淵盯著棋盤,低低道:“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一個月里,每天晚上都能在這禁宮里來去自如,全身而退。我實在是無話可說。”
“呵……”沈黛淺笑,“穆行王這是在向我抱怨么?但是,今天晚上他也總算吃了一次苦頭不是么。他只是個孩子,還望,不要見怪才好。”
“嗒!币活w黑子落在棋盤上!澳睦。我以前以為旋西只是一邊境小國,不足為懼。不過現(xiàn)在,見了你們姐弟之后,我要完全否定這個念頭了!
“過獎!狈笱苄缘鼗貞(yīng),“王爺,該您落子了!
“不過,一個女子能有你這樣的見解與眼光,實屬難得!碧K淵欲要落子,半路卻又頓了頓,微微皺眉。
“‘實屬難得’并不等于‘獨一無二’。在想什么,可以與我匹敵的那個女子么?”
蘇淵落子。“你很聰明,好象可以看透別人的內(nèi)心!
“我只不過是順藤摸瓜而已。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原諒我冒昧地問一句,那個女子,不會是穆行王的心上人吧?”
“哈……”蘇淵笑,“自然不是。其實我覺得,她有不輸男子的才智……卻,不如你來得‘聰明’。”
“如果一個女人超群的才智,你卻以為她不夠‘聰明’,那么,原因只有一個——她陷在感情的旋渦里。”
蘇淵第一次抬頭,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我。我覺得全身不舒服!
蘇淵收回目光:“抱歉。”
“在旋西的時候,什么政治陰謀、嬪妃斗爭,我看得,絕對不會比你少。所以,請你認識到一點,我和你,是同類人。”
蘇淵沉默。
“我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就有把我嫁到暮遠的念頭,那年起我就被禁足了。就連,與我相依為命的弟弟,也很少見到了。阿冰是個很難管的孩子,十歲以后就喜歡在外面亂跑,父親還有叔叔們都管不住他。他難得回來一次,就算回來了,我也很難見到他。聽說,有一次,他隔了大半年才回來了一趟。”
“……父親有很多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我身上,而很少管阿冰,甚至,連他的人都極少見。那孩子,似乎也是自暴自棄……久而久之,其他人也由得那孩子去。我記得最后一次見到阿冰,是在一年前吧。自那以后,再未見過面,只是從叔叔們聽得他的一點近況!
“我沒有想到,再跟他見面,會是在現(xiàn)在這個情況、這個時候。不管怎么說,今天要謝謝你。只要,你能保護我弟弟平安,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我當全力以赴!?br> “黛公主客氣了。多謝!
一時之間,室內(nèi)只有棋子落定、接連不斷的“嗒嗒”聲。
“王爺,您輸了!
“……呵,你是第二個贏我的人。只有阿衍贏過我。”
“皇上?呵,恐怕是因為您在宮中忙了一整天吧。阿黛只是運氣好。”
紅燭高燒。
“是么!碧K淵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女子的嬌顏,輕道。“那么,下一次,一定贏你!
“你別動行不行啊,這藥可貴著呢。一丁點都不能浪費!”
穆行王府。后院的水井。月明星稀。風吹過來的時候,月亮在水面上碎成片,點點如金。
“我可以付錢!
“付錢?付什么錢?我看你你真是膚淺!”青翎使出吃奶的勁將人按住,撒上藥以后,三兩下包扎好。
“……”
“來,把手伸出來!闭f著就要去抓他的手。
那人躲過,沉著聲音道:“手上的傷就算了!
青翎一愣,沉默了會兒,忽然問道:“誒,你叫什么名字?”
“……呃。沉冰。謝沉冰!
青翎深吸了一口氣,將藥還有包扎的布條往地上一放。接著,一手按在謝沉冰的傷口,一字一頓道:“好,謝沉冰,把你的手給我!”
謝沉冰慘叫,下意識地伸手,想把青翎壓住肩上傷口的手拿開。青翎得了機會,一把抓住他的手,拿到一邊上藥,不忘自語:“早給我不就沒事了嘛……”
“你身上不是普通的劍傷。這手要不好好處理的話,說不定會廢掉呢!
想到剛才的那把亮閃奪目的秋水劍,謝沉冰不禁在心里念道:秋水劍,怎么會在那個女人的手里?感到有些頭疼,他拋開這個問題,轉(zhuǎn)而看看正在包扎的青翎。
“你的動作很嫻熟啊。”
“嗯。少年時候的王爺也會受大大小小的傷,大都是我替他包扎的,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呢。對了,你傷口需要換藥,你明天能來么?”
你現(xiàn)在不也是個小女孩么?謝沉冰在心里笑道。
“你不怕被發(fā)現(xiàn)么?”謝沉冰有些悶悶地看著手上、青翎扎的那個蝴蝶結(jié),擔心地問。
青翎收拾著藥跟布條,安慰地回答:“放心放心拉。你沒有聽到王爺走的時候那句話么?說明他早發(fā)現(xiàn)你拉。他的意思,就是讓我?guī)湍闾幚砩砩系膫。你明天只管明天來換藥就好了,別的不用擔心!
謝沉冰不太自然地握起拳頭,又放開!啊敲,我說,你就不能把藥給我,我自己去換么?”
“不行!鼻圄嵋豢诜駴Q,“拿給你?你像是那種會照顧自己傷的人么?我不放心。”
謝沉冰皺眉,這個丫頭,究竟是多事還是好心?
“弄個不好,可是會留下后遺癥的。”青翎繼續(xù)道,“而且,你應(yīng)該是會武功的人吧?傷你的應(yīng)該不是普通兵器,一不小心沒處理好,你的左手臂和右手說不定會廢掉呢。我懂些醫(yī)術(shù)的,嗯,可不是嚇唬你……”青翎撅著嘴,注意到少年直盯著自己的亮眸,忽然有些緊張,有手指絞著衣角:“如果你真不方便的話,我就把藥給你好了。呃,一天一次,結(jié)痂為止,別忘了啊!闭f完,她抬頭看著那個俊秀的少年,不知所措的卷著衣角,等著他回答。
風起,少女額上的幾縷發(fā)絲凌亂。
很久很久以后,當初的少年已經(jīng)成為名動天下的劍客,多少次月下挑燈看劍。清泠泠的月光下,劍光如雪。于是他不自覺地回憶起那個在月下風中面頰漸漸緋紅的少女——即使再美的月,再亮的劍,也抵不過她那時的容顏吧?
“好,我明天來。”
青翎嬌笑,轉(zhuǎn)身蹦蹦跳跳地離開。
“喂。我都告訴你名字,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叫什么?”
“……嗯。我叫青翎!
“輕靈?很配你啊!
——怎么又是這句話?眼前浮現(xiàn)沈黛的面容,覺察到謝沉冰與她的容貌竟然有幾分的相似。
“不是不是。是青色的青,羽毛的那個翎!”那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青翎急忙給他更正。
“青翎么!彼p輕念著這個名字,微笑,“這個更配你!
。
早春三月,暮色已至。雨是從三天前開始下的,淅瀝不休。地面是用青石板鋪成,雨點落在上面發(fā)出細微的輕響。青翎出門的時候天上還是淡淡的幽藍,沒想到走了沒多久就轉(zhuǎn)而陰霾,涼絲絲的雨點打在臉上,沁心。很快出來時穿的那身薄薄的單衣遍覆上點點的班駁水跡,她有些措手不急。
“為什么不到那邊躲雨?”身后的人拉過她的身子,朝不遠出的亭子抬了抬下巴。
青翎看到他,歡喜一笑!拔遗履憧床灰娢野 D愠鰜碓趺匆膊粠?傷口發(fā)炎了怎么辦?我猜你就不像是會照顧自己的人……”一面羅嗦,一面被謝沉冰牽著手跑到那邊湖邊的亭子避雨。
“你有見過偷偷摸摸跑進別人家的人還帶把傘的嗎?你還好意思說我,你自己怎么不帶?”進了亭子,他背靠在圓柱子,笑道。
“我哪知道這么快又下雨了。今早明明還晴了會兒,現(xiàn)在又開始下了!
“先不說這個!莻,她怎么樣?”
青翎看著外面那層薄薄的雨簾,答道:“你說黛公主么,還好吧,最近她似乎都跟王爺在一起呢。”
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
青翎轉(zhuǎn)頭!霸趺戳耍俊
“你知道他們在談些什么嗎?”
“我不清楚!鼻圄釗u了搖頭,“這種事情,我們這些小丫頭怎么好過問?”
“……”
青翎在一旁撿了個位子坐下。
“雖然,不確定你的身份。但是我想,你對于和穆行王府,都以一種特殊的關(guān)系存在。王爺和黛姐姐,無形中都默許你的存在。最近府里的氣氛很奇怪,好象有什么事呢?梢缘脑,你現(xiàn)在還是不要見他們得好!
“……”
“嗯?”見到謝沉冰一言不發(fā),她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伸手,有細密的雨絲飄落手心!拔移鋵嵰恢毕氲酵饷嫒タ纯。小的時候待在皇宮里,現(xiàn)在到了穆行王府,很悶?zāi)。誒,你們這些人說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
謝沉冰垂下頭,也不知聽沒聽見。
青翎騰地站起來,惱火地將謝沉冰一推,一只手抵著他的肩膀,睜著雙亮晶晶的眼睛!澳愕袥]有教過你,女孩子在一旁跟你搭話迎合你,你卻一言不發(fā)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這樣是很沒有風度的!”
謝沉冰吃驚得抬頭,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青衣少女。同時,面色竟也有些淡淡地泛青。
“你別老擺著一張死人臉!我是不知道你們到底有什么事,但是你好歹也吱了聲,答應(yīng)兩句,讓我知道你還活著吧?”
謝沉冰看著眼前這個因為惱怒而面色潮紅的少女,聞著她身上特有的馨香,突然從心底滋生出笑意,然而,臉色卻是越來越青,全身上下發(fā)不出一絲力氣。最后,終于從牙關(guān)里吐出一句話——
“是是,可是你能不能先拿開手……”
“呀……”青翎這才意思到自己壓著他的傷口了,剛才氣極之下有那么用力……“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羞愧慌亂之下松開手,青翎使勁絞著自己衣角,時不時抬頭看兩眼面色古怪的謝沉冰。“要不要……”
“我從十歲以后就極少回家了。江湖啊,該怎么說呢……其實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但是比起家,我到寧愿待在外面。至于我父親,呵,可能你不相信,我都快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倒是母親的模樣還記得。嗯……她很美,頭發(fā)很長很柔,摸起來很舒服。長得也很漂亮,我見過最漂亮的人!
講到母親的時候,謝沉冰沉浸在回憶里,陰郁的臉上才開始帶起一份笑意,面色漸漸緩和起來。
于是青翎試探著問:“那么,你娘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她死了!
“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冷少俠的意思是?”蘇淵放下茶杯,問道。
“奪回秋水劍,殺了若康公主。”
黑衣少年冷冷地丟下這句話,讓在座的蘇淵和沈黛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沈黛打量著這個冷俊的少年——與沉冰相仿的年紀,卻帶著與他年齡不符的冷冽氣息,眉宇間盡是過早的風霜與閱歷。
沈黛起身,淡定自若:“冷少俠,你這話,我們可不明白!
蘇淵與那黑衣少年幾乎同時起身。冷辭不悅地挑了挑眉,微微有些不耐煩:“奪回秋水,殺了若康,這就是目的。只要蘇頤那個女人活著一日,‘際’就會受制于她。況且,秋水,本來就是我的東西!苯又,他把目光轉(zhuǎn)向蘇淵,“想必穆行王,也覺得那個女人礙手礙腳,早想除掉她了吧。”
蘇淵淡笑。并不否認。
“等什么時候天晴了,有風的時候,我?guī)闳シ偶堷S!敝x沉冰看著青翎,承諾,“你不是說想去看看么。我偷偷帶你出去,放心,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那說好了!你可不能忘記!”青翎興奮地抓著謝沉冰的衣服,大聲叫嚷。隨后,又忘乎所以、習慣性地絞著衣角。但是她沒有注意——
“誒誒誒誒……那是我的衣服……”
“。课遗e了?……對不起啊,習慣了習慣了……”
“你覺得這樣好么?”沈黛透著窗,看著外面嬉笑的孩子,柳眉微蹙,“把青翎那個丫頭也牽扯進來?你覺得這樣好么?”
“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都不能讓他見你。特別是現(xiàn)在,剛才冷辭也來過了。讓他見了你,恐怕會出什么亂子!碧K淵負手而立,與沈黛一樣看著那兩個孩子。
“嗯。他是我的親弟弟。我希望他幸福。其實,我很不能理解,你可以那么……”
“你是說我與蘇頤對么?”
沈黛默默點頭。
“你曾說過你父王只有你一個女兒,卻有很多兒子,對吧?想來你們也應(yīng)有很多兄弟。你與他是同胞,相依為命,感情自然是好的?墒,其他人呢?歷來王侯將相,哪里講什么兄弟情面。即使同一個父親所出,自相殘殺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哪個帝王之路不是用血鋪成的……即便是同父同母的親妹子……”
“可是我不能像你這樣。如果她是我妹妹,就算與她沒有感情……我可以看著她被別人殺死,卻做不到親手殺死她、或者成為那個人的幫兇!
春雨瀟瀟。驀地一陣風刮進來,帶著雨絲打到沈黛的身上,她下意識地伸手擋在面前。然而蘇淵畢竟比他快上一步,上前合上了窗——
“那么,她就會成為殺死你的兇手、或者幫兇!
春末夏初的時候。青冕城外的一片空地上,油菜花開得正盛,有一人高;êCC,村落棋
布。有風吹來,伴著預(yù)示著盛夏即將到來的氣息,金浪翻滾,隱約可以看見花海后面奔跑的兩人;ú莜傞L,風里帶著獨特的夾雜著泥土的道。
“沉冰!沉冰!起來啦……”青翎不斷往前奔跑,不時回頭看看身后的紙鳶?吹剿诳刂葡嘛w起來以后,興奮地向一旁的少年炫耀。
“太低了太低了!币恢备谒砗蟮闹x沉冰駐足,嘴上這么說,眼里卻是笑意,“風弱了,收點線。”
青翎按著他的話做,接著走到他身邊。
“很好玩啊,我以前從來沒有玩過呢。”
這么快就學會了,畢竟聰明的女孩子,謝沉冰不動聲色地接過她手中的線軸,在心底念道,手上不斷地收線、放線。
青翎索性坐在泥土地上,抱住雙膝,仰望蒼穹。
“外面的天好藍,外面的花草好美,外面的風好舒服,外面的陽光好燦爛——我喜歡!”
青翎朝著前方大喊,少女嬌嫩的聲音很快在這片狂野上傳向四面八方,消逝而去。
日暮時分。夕陽西下。西方遙遠的地平線上,連綿不斷的青色山巒起伏變幻,那淡淡的青色就與她身著的青色衣衫是同一色調(diào)。她的半邊臉頰被夕陽照得緋紅,和天邊的晚霞相互映襯。嘴邊甜甜的微笑,臉頰上淺淺的酒窩,眸里閃爍的光芒……還有,清涼的晚風拂來,她翹起指尖捋捋散亂鬢角的動作。
都讓謝沉冰發(fā)愣。
比起阿姐和蘇頤,她算不上漂亮,頂多只是五官端正、面容清秀而已,可是那個少女在如火的晚霞下顧盼間的飛揚神采,卻是他從小活到大這將近十多年的時間里,從未見過的。在很多年以后,那個少年已經(jīng)成為漂泊江湖的青年劍客,當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頭,回響起那個少女暮色下的一顰一笑,恍惚間理解到了,何謂“浮生若夢”。
當真是如夢一般。
“你在想什么呢?”是青翎悅耳的嗓音。
“沒有啊!敝x沉冰微微側(cè)過頭去,“嗯……我們該走了吧?時間不早了!
“好!鼻圄嵋粋利落的起身,絞著衣角,蹦蹦跳跳地他走去!拔覀兟呋厝グ,我還想趁著這個機會多看看外面的風景。”
謝沉冰默認。很快,天邊最后一抹光暈也黯淡下去。
“對了。聽說,再過半個月,就是若康公主的生辰!鼻圄彷p道,想起那個飛揚跋扈的若康公主,不禁蹙起了眉,“真是頭疼呢,那個公主,可是皇上的胞妹;噬虾芴蹛鬯!莻漂亮又傲慢的人呢,說實話,以前我在宮里的時候,很是怕她!
“哦?”原本走在前面的謝沉冰停了腳步,等到青翎趕上來以后,再跟她并肩往前面走,“那么這次的慶典,定是很隆重了。”
“那是自然了。到時候,王爺王妃定然是要參加的,我也得跟著去呢!
想起當晚的事情,謝沉冰劍眉聚攏,半晌道:“……是么。那一定很好玩吧?”
青翎驚訝地看著謝沉冰以那種表情說著完全不匹配的話,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去了。
“好玩?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與其要我去看那個大公主的臉色,聽她不陰不陽的話,我倒寧愿……呃,我倒寧愿被你打一巴掌!”
謝沉冰望著青翎通紅的面頰,恨恨地吐出那句話,“撲哧”一笑,接著,出神地看了她一會兒以后,忽然伸出手掌,貼在了她通紅的側(cè)臉上。
青翎一驚,睜著雙大眼睛看著那個俊秀的少年,一動也不敢動。
“你很可愛。瞧你細皮嫩肉,我怎么舍得打你?如果我妹妹沒有死的話,一定跟你一樣可愛。”青翎不舒服地拉開他的手掌!澳阏f什么?你還有個妹妹?”
“呃……是啊!
兩個人慢慢踱步。
“是一個,和可愛的妹妹。不過不是親妹妹,是同父異母的。很小的時候……大概六歲的時候就死了。我……父親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我阿姐,另一個就是她!
方才兩人之前輕松的氣氛轉(zhuǎn)而有些嚴肅。青翎沉默,靜靜的聽著身旁的少年,她感覺得到,這些事情,是塵封在他心里、他從未告訴過別人的。
“我有很多哥哥。父親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們身上。而我們?nèi)齻,偷空就出去玩,一般也沒人注意。她的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生下她就去世了。父親大概覺得是她害死她母親,似乎不太喜歡她!
“她真的、真的很可愛。嘴巴很甜,總是‘哥哥、姐姐’不停地叫。撒嬌的時候,就抓著我或阿姐的衣角不放,或者到地上打滾,怎么說也不肯起來。有一次我跟阿姐被她鬧得實在心煩,就把她騙到樹上,然后我們兩個偷偷溜到一邊躲起來。她一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就嚎哭不止,結(jié)果從樹上摔了下來!幸虧我們手腳快把她給接住了!以后再也不敢讓她爬樹了……”
“她是病死的,發(fā)著很重的燒,腦子都燒迷糊了。而我跟阿姐在旁邊一點辦法也使不出。我們、我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著她痛苦,看著她難受,看著她哭。到后來,不哭了不動了,原本滾燙的身子漸漸冰冷……死了。跟娘親一樣,病死了。而父親,呵呵……不過是來看了一眼,交代了兩句就走了。”
“那年我九歲,她六歲,阿姐十二!
后面應(yīng)該還有很多很多的故事。阿姐與他被迫分開,他離家,江湖上的漂泊……他沒有再說下去。短暫的停頓以后,他繼續(xù)。
“阿姐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這些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提醒自己——我要學好武功,我要帶阿姐離開那個‘家’,我要保護她!阿姐……阿姐她待我好,小顏死了以后,她抱著我,跟我說她會聽父親的話,做父親要她做的事,她會照顧我。不是的,她應(yīng)該由我來保護!娘親臨終前就告訴我,我是男子漢,我要成長,我要邊強,我要保護阿姐!”
他死死咬著牙關(guān),握緊了拳頭。
青翎聽完他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自述,想要說什么安慰她,卻不知道如何言語。站在他的身后,看著他因為激動,肩膀微微的顫動,青翎心里感到一陣難以遏止的酸楚,睜大眼睛,使勁把眼淚忍住,不讓它流出來。
沉冰……沉冰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這么多年再外面所經(jīng)歷的,恐怕就是她做夢也想象不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向前兩步,伸手搭在了那個少年的肩頭。
出乎她意料地,他驟然轉(zhuǎn)身,將她拉在懷里緊緊抱住了她。動作快而猛,而感情卻像一個受傷的孩子撲到母親懷里一樣柔弱。他將頭埋在她的發(fā)間,聞著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無語。
十幾年來那些塵封在心底、不堪觸碰的往事與感情如洪水般涌出,少年再也無法克制,霍然爆發(fā)出一聲啜泣。
青翎一時手足無措,無奈地任憑他如一個孩子般地哭泣。最后,雙手終于攬住他的肩頭,她無聲地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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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不明所以,分開眉頭,最后抬起眸子望了一眼蘇淵,開口:“才第一盤居然就輸了啊……我真是失算。”
蘇淵并不答話。
他索性將身子往后一仰,端起茶杯移到唇邊,嗅了嗅道:“很香。是若康那丫頭從外面帶來的新茶,待會兒我叫人送一些到你府上!
蘇淵有點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明明輸了棋、卻無一絲慍色還談笑自若地品嘗的堂弟,想說什么,卻又不好說,頓了半晌終于推辭道:“多謝皇上;噬系暮靡獬夹念I(lǐng)了,至于這茶,就免了罷!
“……朕也正好趁此機會去你府上坐坐,順便看看堂嫂。那位從旋西來的公主,淵,你還滿意么!
蘇淵仿佛沒有聽見他下半句話,繼續(xù)推辭:“皇上,穆行王并不缺茶,上好的新茶有的是,就不必麻煩了!
“據(jù)說那位黛公主,文韜武略皆有所通,是旋西王的一大寶貝?峙履芘c她媲美的,也只有漓陵的兩位公主了!
“皇上,您有聽我說話么?”
“呃……哈哈,”仿佛是為了失態(tài)而掩飾地笑了笑,蘇衍岔開了話題,“再過幾日,便是若康的生日了。這宮中,已經(jīng)冷清了很久啊,是時候該熱鬧熱鬧了。到時候,別忘了帶著穆行王妃……”
“聽說三月之后,漓陵王粱彥將至青冕,朝見暮遠;噬峡墒窃跒榇耸?lián)鷳n。”
“若康今年也該滿二十了吧。是個大姑娘了,該給她找個婆家啊。”
“不知皇上有何打算?”
“你覺得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兩人絲毫不理會對方牛頭不對馬尾的回答,自顧自道。
最后,那位身著黃袍的年輕男子沒有再繼續(xù)。他以右手手指抵住右邊的太陽穴,上下揉動,長嘆道:“淵,我們今天的談話很失敗!
蘇淵沉默。
“淵,你以為,暮遠與旋西聯(lián)手對抗漓陵,有幾分勝算!
蘇淵終于開口:“皇上心不在此,討論漓陵的問題,也沒什么意義。”
“……”
再接連而來的一陣長久的靜默以后。蘇淵沉聲道:“皇上,擅自勾結(jié)朝中大臣,密謀判上,此乃死罪。若此事敗露,必有人不肯罷休,到時候正值梁彥到訪暮遠,臣恐怕,局面難以應(yīng)付!
蘇衍起身,背對著蘇淵,閉上了眼。
終于答道:“朕明白了。時候不早了,退下吧!
華燈初上。燈活闌珊。弦歌不絕。
青翎瘦小的身子在人群中若隱若現(xiàn),一路跑著,到了沈黛面前的時候,已經(jīng)氣喘吁吁。沈黛小心地把她拉到角落里。
“黛……阿黛姐姐……”
“怎么樣?”
“王爺,跟那位冷少俠,已經(jīng)趕去了。穆行王府的人,也已包圍了白羽閣?峙,他們已經(jīng)在白羽閣上了!
在喧鬧的皇宮里,兩個女子靜靜倚靠著欄桿,看著如墨的蒼穹上那些永恒閃爍卻永遠遙不可及的星斗,絢爛無比最終卻化為灰燼的煙火。隨著一聲巨響,一簇五彩的花朵在黑夜中綻放,化作漫天的星雨散落。周圍的人大聲喝彩,唏噓贊嘆之聲不絕于耳。
“你喜歡那些煙花么?”沈黛向著青翎,輕聲問道。
“嗯。很漂亮,喜歡!
“呵,那么比起那邊的星星呢?”
青翎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答道:“那,還是喜歡煙花,更亮,更漂亮一些!
“星星雖然不夠亮,但是她可以永恒!
而煙火,轉(zhuǎn)瞬即逝啊,這樣不好呢,青翎?粗矍暗纳碇嘁碌纳倥,她在心里這樣念道,卻沒有說出口。
“這樣啊!鼻圄徂D(zhuǎn)身靠著欄桿,仰首望著天上那些絢麗的花朵,“那么,我還是選煙火。我希望,我可以有過這樣美麗的燦爛,也好過……永遠孤獨地在夜里閃爍。黛姐姐,我不想一個人,那很可怕!
沈黛忽然愣住,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少女。
青翎一手絞著裙角,一手抓住沈黛,笑道:“你說呢?”
終于,沈黛也是緩緩露出笑容,回道:“對。你說得對。說什么,也不能一個人寂寞啊,如果真的那樣了,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來人!有刺客!保護若康公主……來人。
“開始了!”沈黛的臉色陡然間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緊緊攥住了青翎的手。那個人只是協(xié)助冷辭,中途放水,不讓侍衛(wèi)靠近,應(yīng)該沒有危險,F(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成功了吧?沈黛忽然蹙起了柳眉——
在與蘇淵大婚當日,她曾見過那位大名鼎鼎的若康公主。那是個妖嬈美艷的女子,如今也如煙火般隕落了。城府再怎么深,也不過是個女子,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際”組織會反咬自己一口吧?
“若康……她喜歡阿衍。從小就喜歡。”
私底下,蘇淵曾那樣告訴她。她喜歡那個高深莫測,讓人不可琢磨的年輕男子,暮遠國的帝王,她的親哥哥。從一開始,那個女子就踏上了一條無底的路,然而她的執(zhí)念深刻,因而注定了,她終將、萬劫不復。
。
火光沖天。
那一場火,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燒起來的。無聲無息地,轉(zhuǎn)瞬間便燃滿了整個白羽閣——那幢青磚綠瓦、紅墻朱柱,往昔華美奪目的閣樓頃刻間被明火包圍吞噬。等人們發(fā)現(xiàn)以后,黑色的濃煙已經(jīng)帶著竄動的明火到了樓頂。遠遠地,空氣中火焰的劈啪聲和撕吼聲傳來,讓青翎心驚肉跳。
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手使勁絞著衣裙。背后的單衣早已被汗水浸濕,緊貼在背上。夏夜里,墨黑色的蒼穹下,最后一束焰火如花般綻放,仿佛夢幻,天邊的角落里幾顆明星散發(fā)著清冷的光亮,然而無論是哪一者,都奪不去此時此刻包裹著白羽樓的明火。閣頂上跳動的火花帶著嘶喊的吼叫聲,那樣熱烈而瘋狂。
周圍的王孫大臣早已慌了手腳,不顧一切地朝著遠離白羽閣的方向跑去,青翎的注意力全在火上,一個不注意,被絆到了腳,眼看就要摔到地上。
謝沉冰即使扶住她,將她攬在懷里,一個轉(zhuǎn)身,幾步以后,帶著她來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喊叫聲不絕于耳,明晃晃的火焰將青翎得側(cè)臉映照得緋紅。宛如那天的傍晚夕陽下的她。
謝沉冰安慰地給了她一笑,緊接著問道:“我阿姐人呢?”
青翎微微蹙眉,意識到什么,緊張地抓住他:“不行不行,你不能過去,那么大的火。那邊有王爺?shù)娜嗽诰然稹?br> 謝沉冰了然,拍了拍她:“放心,我不會有事!闭f完轉(zhuǎn)身。
……
“趁著現(xiàn)在沒人注意我,我先過去看看。青翎你待在這里。如果阿冰來了,無論如何也要攔住他,不要讓他接近白羽閣,明白么?”
——那是沈黛離開之前交代的話。
并不是因為怕他遇到危險。
沈黛明白,如果沉冰趕來的話,必定會相方設(shè)法的帶走自己吧?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不在他們的計劃之內(nèi),她不清楚蘇淵他們那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而蘇淵身邊留下來保護自己的幾個人都趕到白羽閣去了,倘若沉冰找到自己,那么,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帶走。
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
從在與蘇淵大婚當日,遠遠地看到人群之中的那個神色莫測的俊秀少年,她一眼便認出了他。明白他所想要做的。
“阿姐,我會保護你!
那是他在小顏死了之后,他啜泣著,紅著眼向沈黛保證的話。像一個小小的男子漢,如他們的母親所希望的那樣。阿姐,我會保護你。絕對不讓你,像小顏那樣如無辜的小羊羔一般孤苦無衣依。經(jīng)過了這幾年,她看到那個男孩長大成為少年,眸子里不再是孩童時代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少年的冷銳鋒芒。堅定而自信,執(zhí)著無比。
但是不可以啊。在心底苦笑一聲,沈黛無奈,她是旋西的公主,父皇唯一的女兒。漓陵地勢險要,國力日益強盛。梁彥狼子野心,隱隱有稱霸長洲的野心,對旋西更是虎視眈眈。父皇隨著歲月流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叔伯兄弟之間為了王位劍拔弩張明爭暗斗。而有著資格繼承父皇王位的沈冰、也就是他的弟弟,卻幾年不見蹤影,自暴自棄,每日在外面飄搖——父親已經(jīng)放棄他了。
她嫁給蘇淵,就是為了與暮遠修好,倘使不這么做,漓陵第一個吞并的,便是旋西吧?而就在她剛嫁到暮遠這個節(jié)骨眼的時候,他居然要帶自己走?
她這個弟弟,還是那么任意妄為啊,一點都沒有變。
而這些,青翎全部都知道。
“青翎,你喜歡阿冰,對不對?”
沈黛曾經(jīng)那樣問過她。
大火忽閃的光亮映照著少女的側(cè)顏。水亮的眸子里是躥動白羽閣上躥動的火焰。青翎兩手拉住沉冰,急切地喊道:“不可以!很危險的……”
謝沉冰沒有回頭,腳上的步子亦沒有停,干脆拖著青翎,一步一步接近燃燒的白羽閣。青翎拗不過他,本想拉他回去的,卻不想被他拉著靠近白羽閣。
“你聽我說啊,我知道你想帶走阿黛姐姐。可是不行啊,你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么?你是讀過書的人啊,家國天下,孰輕孰重你不明白么?”
“王爺他們今晚有計劃的。說不定,這場大火只是他們計劃當中的一個步子而已,你不要去啊,會擾亂他們的。”
“蘇淵跟冷辭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空氣里是大火帶來的明烈熱氣,然而那個少年的聲音,卻冰冷異常,“我知道他們要殺了若康那個女人,也知道冷辭要奪回那把秋水劍。這都與我無關(guān)!
“你……你都知道?”
青翎死死扯住他,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謝沉冰已是不悅,轉(zhuǎn)頭望了望愈發(fā)厲害的火勢,加快的步伐。而可憐的青翎被他拖得走兩步絆一跤。
“對,我都知道。我認得那把秋水劍!敝x沉冰冷然,又驀地輕笑,“那個若康公主根本不會用那把劍。也只有冷辭,才配得上秋水!
他回憶起當晚若康公主在月下抽出雪亮的秋水,那樣耀人的光芒,即使是天上的明星也不能奪其半分。
陡然間,謝沉冰冷道:
“想來,阿姐也把我們的事告訴你了吧?我的身份……呵呵,原來這幾日,她想讓你來拖住我?青翎,放開我。這是我?guī)С霭⒔阕詈玫臋C會。我要帶她走,你明不明白,我不能讓她待在青冕,像母親跟小顏那樣孤獨寂寞……”
仿佛是回想到了往事,謝沉冰的神色陡然間冷冽起來,忽然攥住青翎的手臂:“你明不明白!她是我親姐姐!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什么國家天下,我都不想管,我只要我的姐姐!”
青翎被他抓得生疼,忍不住呻吟出聲,抬手搭上謝沉冰的手臂!翱墒乾F(xiàn)在不行!你想想看,說不定現(xiàn)在阿黛姐已經(jīng)見到王爺了……那你怎么可能……”
“不試過怎么知道!
“很危險的。”
“你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了。而且,已經(jīng)到了。”
明亮的火光照得青翎的臉頰疼得厲害,濃厚的黑煙嗆得她直咳嗽。
謝沉冰將青翎往后推,囑咐道:“你退后,離得遠一點,不要跟過來了。我到附近去看看!
青翎自然不肯,上前兩步抓住他。她的手是全是粘稠的汗液。
謝沉冰一頓,短暫的沉默過后,他霍然轉(zhuǎn)身,兩手用上十分力氣抓住少女的肩頭:“你怎么就是不明白!我要帶走阿姐。父王要她犧牲幸福嫁到暮遠,寧息大哥親手把她送走,那個蘇淵不愛她!……他們都不要她,不愛她,可是我愛我阿姐你明白么?!”
謝沉冰的臉上漸漸泛紅,頓了頓,他繼續(xù)道:“我愛我阿姐!我愛她!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要愛她!”
向著少女喊完這些話以后,他松手。
青翎往后退了兩步,重心不穩(wěn),坐在了地上。
“青翎,你喜歡阿冰,對不對?”
沉冰的姐姐,曾這樣,笑著問她。
那個時候她沒有回答。她不知道。
可是現(xiàn)在,她可以很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聲。
我喜歡你啊沉冰。如果你要帶你的姐姐走,那么,我怎么辦?
青翎坐在地上,在心里這樣問道,愣愣地看著他。謝沉冰深吸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過激了,往前兩步想把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少女拉起來。然而就在此,透過火光和黑煙,他隱約看到了對面的女子著急地向他招手,大聲呼喊的話語被劈啪聲掩蓋住。
是阿姐。
“對不起啊,青翎!彼麑Φ厣系纳倥畧笠郧敢獾囊恍Γ皩Σ黄,剛才是我太沖動了。我不該兇你的。嗯……我以后再跟你說。”
那天晚上留給青翎的最深的印象就是,謝沉冰的臉,背后是明亮閃爍的火光以及沖天的黑煙,夏夜的風帶著烈火的熱情拂起他的與夜色相同的發(fā)絲。他對她回頭報著歉意地微笑。然后離開。
“我以后再跟你說!
以后。
……
她怔,腦子里盡是少年的聲音。以后、以后……沒有注意到火勢無形間已遍布了整個閣樓的周圍,四面八方,全部被火包圍了。
“沒有以后了。哈哈……”身后突然是傳來女人的笑聲,青翎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為了她姐姐,不要你了!
青翎轉(zhuǎn)身,看見了那個頭發(fā)蓬松的女人,忽地驚叫:“若康公主!你沒有……”
“是啊,我還沒有死呢。”蘇頤站在青翎身邊,蹲下身子,用手指抬起青翎的下巴:“哦……這不是總跟在穆行王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嗎?嗯,叫青翎是吧?”
青翎站起身,望了望四周熊熊的烈火,有些不安。
“呵,模樣雖然清秀?墒潜绕鹕蝼欤是差很多呢。怪不得啊怪不得啊。那小子只要他姐姐不要你呢。哈哈哈……”蘇頤瘋狂的笑聲被淹沒在火海里,無人注意。忽地,她的神色一凜:“跟蘇衍一樣,只要尺素那個女人,只要他那個什么姐姐!不要我了!”她的身形搖晃,眼看著就要跌倒。青翎上前扶住了她,看著從四面八方的火就要包圍白羽閣,,青翎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若康公主,不要說了。我們還是想辦法出去吧……火,火快要燒過來了。”
蘇頤轉(zhuǎn)頭看著少女,笑得有些可怖:“逃出去?哈哈,難道你不懂么?那小子把你丟下了,不要你了……出不去了,你出不去,我也出不去了……”
“他沒有丟下我!”青翎喊著辯解,“他說的,‘以后’……還有‘以后’啊。他跟我說的!你也聽到不是?”
青翎握住蘇頤的手,繼續(xù)道:“快走吧,咳咳,要不然,就真的來不及了!
蘇頤看著青翎,一時之間竟然怔住。
“哎呀!”青翎一跺腳,拉著她往跑。
蘇頤怔怔地望著她臉上那樣純潔而堅定的表情,恍惚間覺得這一夜就是一場夢。嗯,只是一場夢吧。等醒了,阿衍哥哥還在,還會疼她。她還是他的妹妹。
——“小丫頭,你還有‘以后’,可是我沒有‘以后‘了。我也不想再有了。在這個夢里,我不想再有‘以后’了!
―――――――――――
白羽閣轟然倒塌。
一瞬間的事。在他想要沖進去,救出少女的一瞬間。
就在這一瞬間的不久前,那個少女還死命地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走。他的手上,還有她粘稠的汗液,以及,她身上特有的少女的馨香。
長久的出神過后。
“阿冰!鄙砼缘呐游兆∷氖,“走吧,快走。趁著現(xiàn)在,大家都還沒有注意到你!
沈黛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個神色不定的弟弟,略微停頓以后又道:“阿冰,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快走啊!
“嗯……總有一天,我要出去看看,你說的‘江湖’!到時候,你帶著我好不好?”
那個少女,曾經(jīng)歪著腦袋這樣問他。笑靨如花。
“好!
他一口答應(yīng)。
“我以后再跟你說。”——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墒菦]有以后了。他沒有實現(xiàn)她的愿望,因為,沒有以后。在白羽閣倒塌的那一瞬間,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清楚他內(nèi)心的感受。后悔、痛苦、歡樂、追憶……很多很多。
他轉(zhuǎn)身抱住了身旁的姐姐,他唯一的親人。他曾經(jīng),像孩童時代撲到阿姐懷里一樣,抱住青翎。而如今,他是像當初抱住青翎一樣,抱緊沈黛。而同樣的是,他所帶的感情,都是如孩子撲進母親懷里一樣的脆弱。
沈黛忽然明白了什么。也如幼時一樣,輕輕拍著她的弟弟的后背,沒有言語。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他曾給那個少女念過這句詩。她說她很喜歡。
而那個少女,那個叫做青翎的少女,真的如青鳥上的一片羽翎一樣輕微,隨時,都會因風離去。
【完】
2008/6/30~2008/7/14
一萬六千字的東西。用了我半個月的時間。稍稍作了一些修改。關(guān)于那場大火,看不懂很正常的,看懂了我要佩服你超常的理解能力。其實,這篇文就是為我的《水遠》和老蝙蝠的《剪燈深夜語》做個透露而已。
以上。南淼于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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