煬皇帝，諱廣，一名英，小字阿摐，高祖第二子也。上美姿儀，少敏慧，上好學(xué)，善屬文，沉深嚴重，朝野屬望。開皇四年七月，高祖崩，上即皇帝位于仁壽宮。煬帝爰在弱齡，早有令聞，南平吳會，北卻匈奴，昆弟之中，獨著聲績。
　　——《隋書·本紀·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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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一首《春江花月夜》，可謂把江都的美景描繪得淋漓盡致。

　　此刻，我負手而立，獨立于江都的城樓上，仿佛還是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王。

　　城里車水馬龍，一片繁華；城外千軍萬馬，聲勢浩大。我看著城下的驍果軍，列隊是我所排，戎裝是我所定。他們原來都是我的將領(lǐng)，我的部下，如今卻個個面露兇光，欲將我殺之而后快。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不再去不恥宇文化及的背叛，不再去責(zé)罵百姓的愚昧無知，不是因為胸懷大度，而是沒時間了。想多看幾眼我下令修建的城樓，想多看幾眼我力排眾議開鑿的大運河，想多看幾眼萬家燈火的江都……

　　想再看看這片萬里江山。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鮮血的腥味，腳邊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十具隨從的尸體。我看著他們的眼神由哀求轉(zhuǎn)為恐懼，然后茫然，最后平靜的死去。

　　這最后的平靜讓我想起了江都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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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皇十年，我剛平定了南陳，父皇便派我鎮(zhèn)守江都。

　　那時的江都豪強叛亂，百姓人心惶惶，足不出戶。一入夜，整個江都城都是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也難辨五指。我總喜歡獨自站立在城樓，因為這是江都最明亮的地方，一抬頭，就能清晰的看見夜空中閃爍的星星。當時年少，裘馬輕狂，我指天為誓，總有一天我會把江都也變成一片閃耀著燈火的人間天堂。

　　沒想到，一語成讖。

　　隨后的幾年，我不但穩(wěn)定了江南叛變局勢，在江都也是政績突出，同時我還表現(xiàn)得作風(fēng)簡樸、不好聲色、禮賢下士、謙恭謹慎，由此贏得了朝野的贊頌和父皇母后的歡心。

　　我從來不否認自己的野心，因為有些人是天生就該叱咤風(fēng)云，主宰沉浮的。我自認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而反觀太子勇，生性好色，驕奢淫逸，文不能安邦定國，武不能馬定乾坤，這樣的人若是成了皇帝，豈不是白白糟踐了我辛苦打下來的萬里江山？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激怒楊勇，并且故意設(shè)計他被廢。最后，我如愿當上了太子。

　　我繼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對高句麗、吐谷渾和突厥發(fā)動了戰(zhàn)爭，果不其然被滿朝文武反對。

　　老實說我很失望，我大隋朝滿朝文武，人才濟濟，竟全是如此目光短淺之輩，他們只當我東征西討是好大喜功，殊不知我真正的用意是“不為后世憂也”。

　　為此，我決心廢除了傳承了百年的九品中正制，毅然決然地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選官制度——科舉制。我不要滿朝文武盡是皇親國戚之流，我要真正的做到“學(xué)而優(yōu)則仕”，讓每一個有才德的青年才俊，在我大隋朝都能學(xué)有所用！

　　這無疑又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

　　其實很好理解，每一次改革，必定會觸動一些看不見的利益，這些利益既得者盤根錯節(jié)，形成一股強大的反對力量，但我絲毫不懼這些阻力，反而以鐵腕治之。果然那些人還是貪生怕死之輩，明面上再不敢提出反對二字，不過卻總在私下里說我昏庸無道，殘暴無情。

　　其實我知道我的名聲不怎么好，但那又怎樣？我不稀罕這些虛偽的人稱我為堯舜禹湯，歷史自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我要這山河永固，天下清明！

　　為了這個目標，我開始著手修鑿大運河。

　　先是下令調(diào)征河南、淮北諸郡百多萬人修通濟渠，西段自洛陽西苑引谷水、洛水循陽渠故道，東段走汴渠故道入淮水；然后征發(fā)淮南民工十多萬人修東漢陳登所開的邗溝直道，自山陽至楊子入長江。

　　我站在城樓上，看著即將橫空出世的隋朝大運河，心中無比的自豪。隋朝大運河南起余杭，北到涿郡，這樣浩瀚偉大的工程，必定會給我的子民世世代代帶來數(shù)不盡的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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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早就料到修鑿大運河還是會被反對，只是我沒想到，反對的竟然這么厲害。

　　滿朝文武跪了一地，來自各地的聯(lián)名書絡(luò)繹不絕，口口聲聲說的盡是“請陛下三思”之類的廢話。他們只道我修鑿大運河、營建東都、遷都洛陽、親征吐谷渾、三征高句麗全是濫用民力，致使民變頻起，天下大亂，只會自取滅亡。可他們哪里知道我的苦心。

　　我伸出手，指腹輕輕摩龍椅的靠背，突然想起了江都城樓上的石欄。

　　記得當日江南豪強武裝叛亂，我就是站在江都的城樓上，負手而立，指揮著千軍萬馬。叛亂平定后，江都的百萬軍民跪了一地，江都的山川水澤似乎也盡在腳下。

　　如今，我背過身去，也像當時那樣負手而立，丟下四個擲地有聲的字：“君無戲言。”然后拂袖而去。

　　我聽到了，我都聽到了。和我一起打天下的生死之交大罵我是昏君；看著我長大的老臣們埋怨我無道；我開創(chuàng)科舉辛辛苦苦選拔出來的青年才俊悲慟地要罷官；連我最愛的妻子蕭后也沖進來跪在我面前，扯著我的龍袍求我收回成命。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刀槍不入，可當我發(fā)現(xiàn)連最親的人也不理解我時，才真正感受到痛心疾首：“禍在當代，利在千秋。皇后，你我識與微時，攜手已度半生，難道連你也不懂嗎？”

　　蕭后望著我，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她稍微一動，眼淚就奪眶而出：“我懂，可天下人不懂�。”菹�，您一生叱咤風(fēng)云，統(tǒng)軍滅陳、南平林邑、西吞吐谷渾、開科取士……如此豐功偉績，萬不可因修造大運河而毀于一旦啊�！�

　　我看著這個我愛了一生的女人，她頭戴九鳳結(jié)珠后冠，身著百鳥朝凰袆衣。從晉王妃到太子妃再到如今的皇后，她早已褪去了從前的稚嫩，變成現(xiàn)在母儀天下的模樣。我伸手扶起她，然后輕輕拭去她的淚水，指著金鑾殿外的萬里江山道：“我相信后人的眼光，相信千年后的智慧，相信歷史會給我一個公正的評價。我的要親手打下的這片萬里江山，千秋萬代，長治久安�！�

　　蕭后怔怔的望著外面連綿起伏的江山，仿佛懂了些什么：要江山永固所以親征吐谷渾，三伐高句麗；要盛世長治久安所以執(zhí)意遷都洛陽，修鑿大運河。

　　“可陛下，你知道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萬一你失敗了，那些拭君奪位的人會不停地給你潑臟水，會把你塑造成一個驕奢淫逸的無道暴君，你會留下千古罵名！就算這樣，你也心甘情愿嗎？”

　　“心之所向，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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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腳步聲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低頭一瞥，原來是上來了一群狗。

　　宇文化及率領(lǐng)著他的親兵走了上來，其中一個親兵上前，手里端著一個托盤，里面整整齊齊擺了三件東西——白綾、毒酒和匕首。

　　宇文化及親自從親信手上拿過托盤，臉上滿是奸計得逞后的獰笑，他對我道：“陛下請安心上路吧，念在昔日君臣之情，微臣自當盡綿薄之力，為您留下個全尸�！�

　　我瞥他一眼，只覺得好笑。奸佞走狗一時得勢便如此猖狂，新主又豈容得下他？

　　我一腳踢翻了托盤，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宇文化及以為我要反抗，正要拔劍相迎，卻見我已經(jīng)把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宇文化及，你我共事十余載，你若當真顧及一點君臣情誼，就讓我的尸體永遠留在江都，鎮(zhèn)守這片山川水澤吧�！闭Z畢，我已提劍自刎。

　　脖頸的鮮血噴涌而出，滴在我的衣上、手上、鞋上，然后順著城樓往下流。我緊握著佩劍，靠它支撐身體，姿勢竟然如當日初平江南豪強叛亂時一樣。

　　呼吸越來越困難，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我強撐著意志，不讓自己合上眼。城樓好像會搖晃似的，兩側(cè)的街道也越來越模糊，但整片江山的輪廓卻異常清晰。

　　這里是北國，我曾在這縱情放馬，高歌盛世；這里是江南，我曾在這行舟賞柳，笑看繁華；這里是大興，我曾在這里指點江山，叱咤風(fēng)云；這里是江都，是我帝王霸業(yè)的起點，也是我最后閉上眼睛的地方……

　　戎馬一生的人何曾懼過生死，但此時此刻，我真的不想死��！

　　是雄才大略的壯志也好，是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也罷，我多么想能再晚一點閉上眼睛，哪怕一刻也好。

　　我這一生東征西討，九死一生，直到行將就木的這一刻才明白，我不是貪慕什么千古一帝的美名，我是真真正正愛著這片土地��！

　　上天啊，世人都道我是真龍，是天子，哪怕我只是您所有兒子中最沒用的一個，也請實現(xiàn)我最后一個愿望吧。讓我的精魂化作城樓上的一塊磚，化作大運河里的一滴水，永遠鎮(zhèn)守著這片土地吧。

　　（五）

　　宇文化及走后，一些江都百姓及舊部為慘死的隋煬帝發(fā)喪。迫于新主的威望，隋煬帝在江都的事跡不得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只能口耳相傳，深埋心底。緊接著李淵稱帝，唐人修隋史，掩蓋了隋煬帝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將其塑造成一個荒唐無度、驕奢無道的暴君。

　　再后來，江都成了揚州，隋朝大運河被改名為京杭大運河，永鎮(zhèn)江都的故事也在時光中慢慢消逝，不變的只有大運河里靜靜流淌著的水，默默造福著江南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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