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水槽里長出了一個蘑菇。
　　他不知道它從哪里來，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水槽里。似乎是一夜之間，小小的白色的傘從水槽的金屬口探出來，連接著水管另一頭異空間般的黑暗。
　　呆呆地看了一陣，他忍不住試探性地伸出手指碰碰。濕膩柔軟，像人的皮膚。
　　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往后一退，撞在冰箱上發(fā)出好大一聲響，在空洞的房間里回蕩。
　　蘑菇在廚房窗戶透進來的日光底下微微搖晃著，潔白得很無辜。
　　那天他在廁所的洗手池里洗碗。

　　六點，他從外面回來，拖著累成一灘泥的身體爬上五樓。
　　坐在沙發(fā)上喘了會氣，七點他泡了碗面，泡椒口味，辣出一身大汗，連頭都有些暈暈的。
　　端著半碗剩下的紅油湯，他正要往水槽里一潑而下，卻突然想起了什么，手生生頓在半空。
　　蘑菇似乎長大了些，傘蓋瑩瑩的光澤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他在水槽前蹲下來，下巴擱在金屬的邊緣上，房間很安靜，有風吹過窗簾的聲音，帶著泡椒牛肉面的味道。
　　他看著蘑菇，蘑菇?jīng)]有看他，自顧自地微微擺動。
　　你從哪里來？
　　蘑菇當然不會回答。
　　他歪著頭想了想，小心地扭開水龍頭放了一點水讓水槽變得濕潤一些。
　　這樣你喜歡嗎？
　　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消散在房間每個角落。
　　一定是喜歡的吧。他笑了，細細的眉眼彎起。

　　晚上十點睡覺。他把在家穿的外套脫下來，掛在衣櫥的右邊。從抽屜里拿出睡衣，換上。白色的睡衣洗了很多次已經(jīng)有點泛黃，而且因為縮水有些短小，可他還是很認真地把每一粒扣子扣好，把換下來的衣服整齊疊在床頭。
　　他看到自己在穿衣鏡里的影子，有點小的睡衣貼在身上，伶仃得像水槽里站著的蘑菇。
　　睡吧。他對自己說。然后閉上了眼睛。

　　晚上他做夢了，不知道確切時間。
　　他坐在很高的地方，四周都是鮮綠的草原，在視線所及的范圍一直一直蔓延開去，好像他坐著的地方就是在地球的正中央，而草原從他腳底伸展著，包裹住了整個地球。
　　頭頂上的天空是透明的藍色，明亮卻柔和，光線像是從整個天空透進來，看不見太陽在哪里。這讓他有些害怕，好像自己是坐在一個擺設用的水晶球里，放在某戶人家的書架上被日光燈照著。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他不安地動了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很奇怪的東西上面。

　　潔白的，濕膩而柔軟。
　　他的蘑菇。
　　蘑菇變得很大很大，傘蓋延展開來托住他。
　　他突然覺得很開心。在這被草原包裹的，孤獨的地球，他的蘑菇和他在一起。
　　肉眼都看不見的孢子，散出去在空氣中飛舞。
　　他躺下去，微笑著，想。如果能夠永遠不醒來。

　　可是早晨還是在六點鐘來到了。
　　他爬起來，坐在床邊卻有些茫然。早晨的陽光帶著些微的霧氣漂浮在房間里，讓他分不清自己所處的空間。
　　坐了一會兒，直到外界的聲音——汽車聲，人聲，嘈雜地涌入耳朵，他才真正清醒過來。
　　將睡衣扣子一顆顆解開，換上平常穿的T恤牛仔褲，鏡子里的青年雖然看上去臉色有些青白，倒也算干凈清秀。
　　沿著平常每天都要走的路線慢慢地走，江上吹過來的風有些涼，水氣沾染在皮膚上。
　　他在江堤風光帶的長椅上坐了一會，看太陽慢慢地變得越來越亮，光芒帶著夏日的熱度打在他臉上，倒是讓青白的臉色多了些紅潤的意味。
　　他瞇著眼看金光粼粼的江面，嘴角帶著點笑意。路過三三兩兩拿著劍的晨練老太太，奇怪地看他，他也渾不知情，直到陽光實在讓人受不住了，才起身離開。

　　晚上他回家，看見幾個老太太在樓底下納鞋底聊天，看見他走過來，都各自拿眼偷偷地窺他，卻又裝作專心手里活計的樣子。他也做沒看見，轉身上了樓。

　　推開門就是電話鈴聲撲面而來。他怔了怔，卻沒有去接，由著它刺耳地響。
　　等到終于安靜了，電話答錄機響起來。
　　“……阿征？”
　　他全身一抖。曾經(jīng)聽過幾千遍幾萬遍的聲音，透過電流傳出來，轟隆隆地沖進耳膜。
　　“…………”
　　等他站穩(wěn)了，準備好接受下一輪沖擊時，電話那頭的人卻偏偏像是不知該說什么而沉默下來，只聽得到電流不安的滋滋聲。
　　他面對水槽站著，電話就在左手邊，像個滋滋作響的怪物。他用力抓著水槽的邊沿，指節(jié)泛白。眼睛張得很大，卻是空空洞洞的，映著水槽底部蘑菇細小的白影子。
　　聲音終于又響起來。
　　“阿征，他死了。”
　　他愣住。
　　這五個字，沒頭沒腦，指向不明�？墒撬靼�。
　　“就在前天晚上，到底還是沒能撐過去。”把最難以開口的部分說出，后面就變得比較順暢。“阿征，你回來送送他吧。好歹……父子一場。”
　　腦袋嗡嗡作響，好像全世界的蜜蜂都關在里面，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東沖西撞。什么也聽不見。

　　小征，你知不知道我多愛你。
　　手指滑過脊梁，冰冷粘膩，那人的眼睛里卻似有一團火。
　　他張大口喘息，說。爸爸，疼。

　　他覺得很想吐，卻因為沒有吃飯干嘔了幾聲只嘔出口膽水。

　　小征，我……對不起你。

　　他低頭看到水槽里的蘑菇，白色的傘面沾上濺起的膽水。黃白黃白卻似那人的眼睛。
　　他驚恐地盯著，喉嚨像被誰掐住做不得聲。
　　那人躺在病床上，眼睛空空洞洞，像是看著他又像沒看他。他記得自己恨恨地說，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死。
　　現(xiàn)在那人真的死了。

　　房間里有聲音細細地，像從很深很深的地下發(fā)出來，慢慢的越來越響，一種像野獸般的聲音。
　　他號哭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要哭，他覺得自己應該高興�？墒切睦锩嬗袀�地方似乎悄悄的裂掉了，那個裂掉的微小的聲音喊著他，小征小征小征，我多愛你。
　　夢囈般的聲音，那人抖著手給他結上睡衣的扣子，近乎乞求的看他。
　　閉嘴閉嘴閉嘴！他咬著牙用拳頭砸地板。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水槽前看他的蘑菇。蘑菇長得越發(fā)大了，瑩白的傘蓋鮮亮亮的。
　　他伸出手把它拔了出來。
　　蘑菇的底下原來并沒有連到暗黑空間，它只是稍微抵抗了一下，便被他拿在了手里。細弱的根須被下水道的污物染成了黑色，污水流下來，滴到水槽里洇出一小圈灰黑。
　　他把它小心地收到懷里，放在左胸的衣袋，蘑菇?jīng)鰶龅刭N著他的心臟。

　　這樣，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了。
　　他笑起來。
　　你一定是喜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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