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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物(云九)
臘月晦,初雪。
那是應天府極罕見的一場雪,伴著茅屋內瑯瑯書聲,忽而灑落,無聲無息。
海棠樹披一襲沉重的白裘,佝僂的枝干看透了年輪,吐一聲嘆息,抖落幾片鵝毛,醉倒在啟了封的酒壇口。
袁小棠抱著酒壇,一飲而盡,烈酒沿著須髯一路逃竄。
面前一座不起眼的墳頭,立著陳年墓碑。
拾起墳前油紙包,十年如一日,是民間百姓吃膩了的小食。
只聞得一聲輕嘆。
“段云,虧你還是個名滿天下的江洋大盜,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一·豁然】
世人都道白衣段云一世清高,不屑與凡夫俗子為伍,卻不曾想,朝堂的顛覆竟與他脫不開干系。
他本勘破這紅塵萬丈,只做了無牽掛的獨行俠,可那一年,有個小姑娘取下頭上的銀釵,對他說,“這個給你,應該能換些錢,你啊,就不用再當賊了!
仿佛四海為家的孤影,終于找到了掌燈的方向。
遇見九公主前,段云從未想過趟這趟渾水,盡己所能、行俠仗義,瀟灑一生,豈不美哉?
直到那一天,牙疼的小姑娘同他一起窩在客棧里,不聽勸地偷嘗了桌上的桂花糕。
“段大哥,這個桂花糕為何與我在宮中吃的口味不同?”
段云微愣,勾起一絲苦笑。終歸是天之驕女,民間工藝如何比得上宮中御廚的造詣?
九公主回味著口中的桂花糕,面上全然沒有絲毫厭棄,斟酌著評價道:“唔……有一股樹皮的味兒,像是……像是吃到了花花草草的生氣!不像宮中的糕點,都是一個味道。這個好吃!”
哦?
段云望著九公主新月般的笑顏,輕柔地捻去沾上鬢發(fā)的糕點屑,漫不經心問道:“阿九可知,何故?”
九公主搖頭,發(fā)繩一蹦一跳。
“宮中的吃穿住行樣樣講究,就連用水也是經過數(shù)道工序,制成純水。而民間,”段云指著窗外的汨汨河流,“則是直接引水而用。”
“為何不制成純水再用?”
失笑著揉揉那一頭長發(fā),段云沉默了許久。
“這純水,不是百姓喝得起的水;這天下,也不是百姓說了算的天下。”
此番話一出,段云自覺可笑。眼前出身王室的九公主不過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姑娘罷了,他又在渴求些什么呢?
不曾想,九公主竟是眨眨眼,言語天真卻又理所當然:“天下怎能不是百姓說了算的天下?如果不是,為什么不變成是呢?”
是啊,為什么呢。
【二·戲言】
段云的密謀,他從未告訴過九公主。
他這一世留下了太多傳說,以致于連他自己都有些看不清自己。
他以為自己天衣無縫,以為自己萬無一失,以為自己可以瞞天過海,卻不想這一世最大的意外,竟是那踩水的小姑娘。
“咦?段大哥,你要去集市嗎?”
段云將九公主抱上岸,用衣袖捂住她冰涼的雙腿,輕輕擦干水珠。九公主撥弄著他腰間的劍穗,喃喃自語:“你這眼神一看就是要去好幾天,不會又要把我送回宮吧……我可不想,佑佑還說過兩天帶我們去看花燈呢……”
段云失笑,彈了彈她緊蹙的眉頭:“傻丫頭,送你回宮不過兩天你就要翻墻出宮,我可是擔不起這個罪!
“那擄本公主出宮你就能擔得起?”九公主挑著眉,佯裝威嚴,“好一個白衣段云!”
段云看著九公主初現(xiàn)棱角的面龐,失了神。
是什么時候長成了這般亭亭玉立?
是什么時候不再吃得滿嘴殘渣?
又是什么時候竟出落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光著腳丫子四處撒野的模樣只有他知曉——這約莫,是悵然間唯一一絲慶幸了。
“阿九,若你不是公主多好。”
九公主聞言,神情一凝,轉瞬間又掛上那吃吃的笑:“我若不是公主,誰來給你擄?”
段云搖頭:“傻丫頭!
“好好好,我傻,段大哥快去吧,早點回來,你得陪我看花燈呢!”
殊不知這一盞花燈,本應是承諾,卻成了戲言。
而這一句戲言,段云竟守了幾十年。
【三·傾覆】
那一年,朝中局勢大變。
錦衣衛(wèi)作為特務機構,早已失了本心,朝中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激起千層浪。
八方權勢揭竿而起,內斗外戰(zhàn)接連而起。
這朝堂的棋,走了一大半了。
就在棋局將軍的前一晚,段云夜行至袁府。剛落到書房窗前,便迎上了一招金錯刀。劍柄堪堪擋下,段云笑道:“袁兄武藝有所長進!
袁小棠看清來人,收起金錯刀:“你可別小瞧我!段兄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不過是提醒袁兄,切莫忘了約定之事!
“你放心吧!我袁小棠向來說一不二!……誒,劍都帶上了?白衣段云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段云顛了顛手中劍,沉聲道:
“一錘定音,怎敢疏忽!
迎戰(zhàn)天下,怎敢赤手空拳。
白衣段云只譜傳說,不當敗將。
而這一戰(zhàn),他也確實未敗。
憑借敵人在明我在暗的優(yōu)勢,段云和花道常拿下了幾頂重要的項上人頭,暗押了幾名證人,袁、方、石幾人挖出密信卷宗,將這腐朽朝堂的蛀洞一一指給世人看。
早已敗絮其中的朝堂,一夜間傾覆。
錦衣衛(wèi),也不復于世。
袖口拭去劍上污穢,段云才將懷中九公主送的劍穗取出系上。
彌天的紅霧中徐徐升起一盞亮著明火的花燈,似乎,是來自城外的小村。
段云這么多天來,第一次笑得無所畏懼。
【四·鴆酒】
可面對驟來的畏懼,誰都無處遁形。
當袁小棠眼眶發(fā)紅,讓段云速速趕往公主殿時,段云剛佩好劍——他可答應過小姑娘,要陪她看花燈的。
段云跌跌撞撞趕往公主殿,那里早已被新帝的擁躉包圍,密不透風。
那一刻,段云的心中只有四個字。
他的阿九。
身輕如燕的他明明可以很輕易躲過重重守衛(wèi)潛入殿中,他卻立于擁躉面前,只想還阿九最后一片安寧。
“殿中,可是九公主?”
瞥見擁躉飄忽的眼神,段云低吼一聲,銀劍出鞘,不忘取下劍穗,刺入人群。
他不曾奢求和阿九白頭到老,只求護她一世安康。不久前花道常和他打趣道,白衣段云莫不是指望著紅衣駙馬爺?他不語,做駙馬,倒不如做一對無名的閑云野鶴。
他站在幾十人的尸首中,踏出血泊,便一眼看見了一襲華貴宮裝的身影。
他的阿九就坐在那里,坐在湖心亭中。
阿九,外面終于安靜了。
剎那間,浴血而出的鞋履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般風塵仆仆的模樣,而他踏上的,也不是三途河畔的淤泥,而是帶阿九回家的小船。
竟然,還不算晚。
九公主順著婢女的目光轉頭,欣喜地飛撲而上,險些被裙擺纏了腳。段云丟下長劍,輕笑著上前扶她,眼神中是延綿不絕的不舍。
“段大哥,”九公主抬起頭,笑容里沾了蜜,“你是怎么進來的?”
“順著花燈逆流而上!
平日里妙語連珠伶牙俐齒的九公主聽著他的玩笑,卻沒有再接話。
他們都是聰明人,只是一個裝無畏,一個裝無知。
所以,段云沒有問九公主為何悄悄回宮,九公主也沒有問段云為何不告訴她。
一個慌神,九公主忽然天旋地轉。
段云眉眼一沉,向朱延婍的廣袖摸去——
哐。
一個茶杯碎在了地上。
段云這一生刀尖飲血,看遍了多少出生離,又看淡了多少場死別。
這樣的他,怎會對死亡有所動容?
這樣的他,又怎會聞不出鴆酒的味道?
可縱然是這樣的他,也會心如絞痛。
那雙異瞳中蕩起了澄澈海浪,亮起了千萬顆會說話的星辰。
段云殺光了那幾十擁躉,便不知道那鴆酒是九公主親自備下的,也就聽不見,九公主飲下鴆酒時那一番話——
“我姓朱,叫朱延婍,是當朝的九公主,卻做夢都希望這天下姓百不姓朱。朝廷害苦了多少平民百姓,我心知肚明。我原可以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但我生或死終歸是朱家的人,既然我無法以公主的身份拯救那些疾苦的百姓,就讓我用公主的性命去撫慰那些游離的孤魂。這杯鴆酒,權當是贖罪!
是啊,他的阿九,從來都是如此令人自愧不如。
“段大哥,對不起……阿九要變成花燈順流而下了……你可別來追阿九,阿九……跑不過你……”
阿九,跑不過你啊。
【五·一念】
那是很多年前——多到段云已經記不真切了,他一念之差救了一個公主。
一個愛吃糖葫蘆、愛放河燈,還愛聽他講故事的公主。
縱然段云不屑與朝廷為伍,卻也慶幸阿九生為皇家貴胄。這般純然天性,本就該捧為掌上明珠。
當年的段云沒有答案,是否應該將阿九歸還皇家。
如今的段云無法確信,若當年的自己知曉一個新的世代會帶走阿九,他是否還會繼續(xù)走下去。
那日,阿九長眠在他懷中的模樣,像極了雀躍的河燈最終沉入水底。
他沒有力氣仰天長嘯,只是打橫抱起阿九,雙眼無神地走過袁小棠一行人。
“你們答應段某,拼盡全力護阿九周全……你們答應的……”
袁小棠雙拳緊握,跪倒在地,身旁哭得梨花帶雨的方雨亭也踉蹌著跪下。石堯山意欲叫住段云,卻被花道常攔下。
“我們,都欠了他!
【六·俗物】
袁小棠的記憶早已不再清晰,只記得是很早很早以前,他還是個胸懷大志的少年,一顆赤子之心向往著懲惡揚善。
那一年的變故何其多,因為他爹袁笑之的離世,他離開了錦衣衛(wèi),結識了名門正派不屑茍同的三盜。
那時他才明白,哪里有什么正與邪,這世上人人不都是向著心中的正義而去的么?
臭和尚說過,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后來,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竟然推翻了這個本以為會繁榮一世的時代。
新帝上任后,重新建立起了新的錦衣衛(wèi)。可袁府門口宣布上任的圣旨卻被無情退回——錦衣衛(wèi),早已與他無關。
盡管門客絡繹不絕,甚至叫他一聲“袁大人”,這都是年輕時的袁小棠望塵莫及的待遇啊。
……他欠了這么多債,怎么好意思享榮華富貴?會被那一群討債鬼在夢里掐死的吧?
那一天,袁小棠第十年來給九公主上墳時,再度看見了那一個油紙包。
“段云,虧你還是個名滿天下的江洋大盜,連這點膽量都沒有嗎?”
激將法果真是絕妙,一襲白衣飛身而下,奪走他手中烈酒,一飲而盡。
“段云,是我對不住你!
“阿九說過,袁大哥是個好人,叫段某不要為難你!
“……換個話題吧。你怎么十年過去了還這么英俊瀟灑?”
“阿九說過,最初就是看上段某的臉!
“……你下次能不能別再給九公主買桂花糕糖葫蘆小風車了,她好歹是個公主!
“阿九她喜歡!
天下之大,多的是她這個公主能吃到的東西。
可唯有這些俗物,公主墓里的阿九吃不到——段云終究做不到殘忍,那幾十擁躉并未咽氣,因而九公主的事跡便傳揚了出去,新帝不敵朝臣民意,以公主之禮厚葬了阿九。
而眼前這座無名墳頭中,沒有金銀玉器,沒有錦衣華裳,只有一支銀釵,與一綹劍穗。這座墳,是只屬于段云的公主墓。
他的阿九,和光同塵與世無爭,原本是該做天上的仙子,卻為了他染盡了凡俗。
段云自嘲。
他才是那最俗的俗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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