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国产在热线精品视频99公交,呦交小u女精品视频,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文案
只是一場煙雨。
內(nèi)容標簽: 宮廷侯爵 正劇
 


一句話簡介:


  總點擊數(shù): 5269   總書評數(shù):20 當前被收藏數(shù):11 文章積分:1,237,07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純愛-架空歷史-傳奇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京都往事
    之 東宮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5720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本文包含小眾情感等元素,建議18歲以上讀者觀看。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煙雨

作者:風過南國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為收藏文章分類

    全文


      拂曉之時,我奉旨入宮。
      昨夜雨水連綿,尚未停息,四周霧氣彌漫,宮內(nèi)的樓臺宮闕若隱若現(xiàn)。原本莊肅得壓抑的宮禁,在雨中柔和了許多,宛如一幅淡淡泅染的水墨畫。宮女在我身后撐著傘,內(nèi)侍引我前行。一路走去,霧氣越來越濃,已能隱約看見前方的粼粼波光。
      陛下此次召見我,應(yīng)是在臨近太液池的清涼殿了。清涼殿歷來是避暑消夏之所,而此時已經(jīng)入秋,雨中分明涼意侵衣。我自然知道,離清涼殿最近的,即是東宮。東宮,那個我已六年未曾去過的地方,這個時節(jié),應(yīng)是木樨花開,香滿庭除了。
      “木樨的清香,在雨中最是幽濃!
      東宮殿下曾這樣說過。我記得。但如今,那樣好的花開,還有誰看呢?
      東宮,重門深鎖,已經(jīng)六年。所有人都快要遺忘那個地方了。如此,無人打擾,也好。他是喜歡安靜的。
      我收回思緒。
      太液池上,清風澹澹,煙波浩淼。漢白玉橋面雕鏤著各種祥獸,凹處積了清澈雨水,有些滑。每個細節(jié),我都如此熟悉。小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地拉著他的手,跑過這座橋,笑聲如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仿佛,如今的我,不過是借著一具軀殼歸來的魂魄,來尋前世記憶。
      但,不是的。他已經(jīng)走了,而我還在這里。
      行經(jīng)風月水軒,穿過九曲回廊,便到了清涼殿。整座大殿籠罩在空濛煙雨中,恍若海市蜃樓。
      繁華極處,便如幻覺,好似剎那間便會灰飛煙滅。
      步入清涼殿,濃郁的藥香撲面而來。顯然,陛下已經(jīng)病得不輕。殿宇幽深,簾幕重重,卻沒有點燈。微薄的天光透入窗內(nèi),雨氣漫過曠寂的殿堂。沒有一絲生氣,就像一個精致卻虛空的夢境。數(shù)名宮女次第打起重重琉璃幕,迎我入內(nèi)。她們一色碧色宮裝,低眉斂目,如泥胎木偶一般,行動間無聲無息。諾大的殿內(nèi),只余我一人的足音。宛如涉水而過,每一步都激起輕微的漣漪。
      最后一重琉璃幕徐徐打起。無數(shù)的透明琉璃珠微微搖曳,流光熠熠,卻無聲響。
      簾幕之后,有人憑幾而坐。光線幽暗,一時間,我看不清他的模樣。
      “滿朝文武中,會如此直視朕的,恐怕只有小蘇你一人了!鄙n老的聲音,并不陌生。
      我微笑:“陛下氣色甚好!
      他輕輕一哂,揮手讓我坐下:“不比你們年輕人,朕已老了,一場小病也是傷筋動骨!
      落座后,我這才看清他。隱約的光影中,他不再是威嚴如神祇的帝王,只是一個鬢發(fā)如絲的羸弱老人,眉宇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宮中光陰,最是催人老。
      我看了看案上的藥盞:“這藥很苦吧?陛下可用過蜜棗?”
      他也笑了:“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
      “微臣當然記得。臣幼時最厭喝藥,陛下曾哄臣在飲藥后吃蜜棗。”想起幼時,我也不禁莞爾,“開始時還好,但后來吃得太多了,蜜棗反而成了臣最厭惡的甜品。”
      “小蘇記心很好!
      “陛下謬贊了。這些,陛下不也記得?”
      他的眸中浮起淡淡笑意。目光變得邈遠,似是陷入了回憶:“那時,你才八九歲。你爹剛?cè)ナ,臨終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朕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我便接你入宮,和幾位皇子養(yǎng)在一塊兒,視若己出。你比澂兒小兩歲,和他最是要好,常在一塊兒玩,長得又有幾分相似。每當看見你們,我就想起了我和你爹小時候。但你比你爹那時調(diào)皮多了。記得有一次,你偷偷換了澂兒的衣服,裝成是他,竟把太傅都騙過去了……”
      忽然,他仿佛回過神來,自嘲一笑:“朕真是老了。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的事,越來越啰嗦!
      他的確是老了,卻不是因為回憶,而是因為,他竟提到了那個他曾絕口不提的人——
      曾經(jīng)的東宮殿下,李澂。
      他成為宮中禁忌,已經(jīng)六年。這六年中,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東宮”二字。宮里人人皆知,東宮死后不久,便被查出侵吞賑災款項之事。陛下震怒,下令焚毀了東宮生前所有的衣物與書籍,連東宮的靈柩都未能遷入皇陵。
      但如今,這個遲暮的帝王,竟回憶起東宮了,是在愧疚么,或是后悔?
      不。對于帝王,世上只有成與敗,沒有悔。
      一時寂靜。只聽得殿外瓦檐上瀉下的雨水打在青石板上,錚琮有聲。時光荒涼如雨。落地之雨尚能化云返天,而時光,一往無回。
      他輕輕擊掌,一名宮女應(yīng)聲捧上一把古琴,置于案上。桐木玉軫,梅花斷紋,泠泠七弦,正是禁中所藏名琴“煙雨”。稱其名琴,并非因它由名家所制,而是因它曾為先皇后所用。
      我跪坐于琴案前,抬手輕輕拂過琴弦,清響如流水,自腕底瀉出。聲質(zhì)清潤,回音寥落,如入滿庭煙雨之境,云水空茫。如此清音雅韻,令人遙想那位曾以此琴奏出仙韶之音的女子。先皇后的美貌,一直是民間的傳奇。我雖未有幸一睹,亦能從東宮的容貌中窺知一二——他是先皇后唯一親生的皇嗣。東宮在世時,其風儀美貌,不知曾被多少宮女暗中戀慕。我雖與他有幾分相似,卻也僅是形似。比起他,我不過是仿玉人之形而制成的粗糙木胚。
      東宮年幼時,先皇后曾教他彈琴;屎笄偌伎盀閲,東宮亦不遜色。先皇后薨逝后不久,我入宮成為東宮的伴讀。我欽慕他的琴技,央他教我,他便耐心地從最簡單的指法教起。
      當然,這些皆已成為過去。如今,離先皇后過世已有十余年。離東宮殿下辭世,也有六年了。
      東宮死后,再未立儲,如今尚在的三位皇子都可能繼位,在朝中各結(jié)私黨。此種情況自古便有,難以壓制。近年來,陛下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如今只能靠藥物勉強維持。改天換日已然在望,皇子們的明爭暗斗愈發(fā)激烈。因此,人們無不留心皇帝的一舉一動,竭力揣測圣意。
      最近半年,幾乎每隔數(shù)日,陛下便會召我私晤。如此頻繁的入宮面圣,自然不免引得眾人揣測陛下與我密談何事。由于我曾任職太傅,教六皇子念書,不少人由此推斷六皇子頗得陛下青睞。
      實際上,我每次入宮,他只是聽我彈琴,或者說,只是在琴聲中懷念舊日光陰。
      我問:“陛下想聽什么曲子?”
      他疲憊地闔目,倚靠在軟墊上:“隨意吧。”
      殿中燃著安神的蘇合香。幽幽的香氣混合著藥香,在潺潺雨聲中,令人無端惝恍。
      我抬腕欲奏一曲《良宵》,神思剎那恍惚,宮商暗轉(zhuǎn),手下竟已不由自主地瀉出《浮生》之調(diào)。再無轉(zhuǎn)圜余地,只得順勢而行。
      簡單得寂寞的曲子,清音如雨滴微涼,沾衣欲濕。
      東宮曾告訴我,先皇后在世時,常于夜闌人靜時獨撫此曲,琴聲哀宛欲絕。曲終時,總會對月垂淚。東宮一直不解母親的哀傷從何而來,我卻過早地猜到了其中隱秘。因此,這支能被東宮彈得空靈秀逸的曲子,由我奏來,媚音亦會轉(zhuǎn)入哀切。
      “琴為心音!睎|宮教我彈琴時,曾如是說。他的琴音里,連哀傷都是清澈,無一絲渾濁。而我的琴技再好也是徒具其形,與他,遙若云泥之隔。
      曲終,余音裊裊。我回過神來,只見皇帝正望著琴,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后,他略一笑:“小蘇的琴技越見純熟!
      我垂目靜答:“陛下謬贊!
      曾聽過先皇后與東宮操琴之人,皆不會認為世上還能有什么琴聲當?shù)闷鹨粋“好”字。
      這時,有宮女上前奉茶。茶湯幽碧,盛在皓白如玉的茶盞中,輕微蕩漾。茶氣氤氳,模糊了視線。我微微蹙眉,這茶香……
      “木樨清露?”我向?qū)m女詢問。
      她頷首:“回蘇大人,這正是湖州進貢的木樨清露茶。”言畢,靜靜退下。
      他啜了一口茶,沉吟道:“確有木樨的香氣……如今,木樨花已開了?”
      “是的。”我答。
      殿中再次陷入寂靜。我知他是想起了那位尤喜木樨之人,因為,我也想起了他。
      時光湍急如河,記憶回溯時,某些浮光掠影格外清晰。
      那年深秋,九歲的我喪父入宮。一身素裳縞衣,在宮中格外引人注目。我雖不動聲色,但心底厭惡如此關(guān)注。見過陛下后,宮女引我去見那位比我大兩歲的儲君。來到東宮,他卻恰巧不在。我便留在正殿等他,雖然我并不愿意。這座令無數(shù)人向往的宮城,在我眼中,卻如危機四伏的牢籠。我欲倉惶逃離,卻不能。我已無家可歸。
      我趁宮女不注意,獨自出了正殿,來到殿后的僻靜花園。園中遍植木樨,柔軟花朵零落滿地,積了一寸余深。葉底陽光如絲,落花間蒸騰起淡淡水氣。風過,落花紛揚,沾衣生香。我躲在假山后,靠著一棵木樨,抱膝坐下。在旁人眼中,我孤僻乖戾,但無人知曉我的恐懼——
      父親過世后,所有人都告訴我,他因病而死。但我不信。爹一直很健康,過世的前一天還抱著我去看夜市,言笑晏晏。九歲的我已懂得懷疑,悄然檢查了父親的遺體。他有明顯的中毒之象,但顯然不是自殺。我沒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任何人。因為普天之下,能毫無顧忌地毒死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的,唯有一人。我記得,父親曾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想通這一切的剎那,我也中了毒,毒埋在心中。我不能不恨。但恨又如何、怨又如何,九歲的我如此無力,而且怯懦。如今,我陷在這座危險的囚籠中,任人宰割。
      忽然,一枝木樨遞到我面前;ǘ錆嵃尊ビ,清露微泫。
      我茫然抬頭。那一刻,園中格外寂靜,能聽到落花在風中墜地的微聲。一名少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玄色的廣袖長袍,領(lǐng)口處露出一痕白衣。原本沉郁之色,因他的清朗風姿而顯得柔雅。逆著光,我一時未能看清他的容貌,但見暗繡云紋的袖口,覆著他執(zhí)了花枝的手。指尖微露,纖潔如玉。
      “喜歡嗎?”溫和的聲音。
      有一剎那,我恍惚以為,他是滿園木樨幻化出的花仙。但很快我回過神來,側(cè)過頭,不理他。
      我不屑接受旁人的好奇和憐憫。
      他的聲音依然溫和:“木樨花可以泡茶,可以釀酒,還能做成糕點。你想吃嗎?軟糕很香的!
      我討厭這種哄小孩子的語氣。明明他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在他面前,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于是我依然不理他。他也不惱,收回了花枝,在我身邊坐下,再不言語。我與他靜默地對峙。
      云影漫過庭院,天光轉(zhuǎn)暗,葉底風起,漸漸飄起了細雨。我與他坐在樹下,開始時尚未淋到。我抬頭望去,只見雨絲風片,花枝濕重,葉上雨水盈然欲滴。我不想被淋濕,但他不動,我也不甘示弱。
      終于,第一滴雨水自葉上滑落,濺在我的額頭上。我故作從容,一動不動。但落下的雨滴越來越多,一片冰涼,我實在忍不住了,起身欲避,卻又撞到了樹。樹枝顫動,落花和雨水紛紛落下,兜頭蓋臉,我躲閃不及,狼狽不堪。
      “擦擦吧。”他把一張潔白的巾帕遞到我面前。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笑意,不禁遷怒于他,一把打掉他手中巾帕。那方潔白絲巾飄落于積水中的瞬間,我做好了他發(fā)怒的準備。但他甚至沒有蹙眉,只是溫言建議:“我們?nèi)ツ沁叡苡辏妹??br>  倒是我有些不知所措,靜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到有飛檐蔽雨之處,坐在游廊的欄桿上。他也隨之過來,再次坐在我身邊。我雖不愿,但自己也只是客,沒有理由不讓他暫坐于此。我只得側(cè)身看著庭外,裝作若無其事,對他視若不見。
      檐下滴雨如簾。簾外是滿庭煙氣空濛,木樨盛開。雨水也壓不住馥郁的花香。
      風中,他的袖子一拂一拂地輕拍著欄桿。我隱約嗅到他衣上的熏香,亦是木樨的氣息,很淡,亦很自然,讓人覺得心安。廊外秋雨連綿,似要一直下到地老天荒。我靜坐了許久,他卻仍無起身離開之意,神色恬靜,若閑庭賞花。我終于忍不住側(cè)首問他:“你想坐到什么時候?”
      “你呢?”他的語氣自然,仿佛我是他熟悉的友人。
      我瞪他一眼,他卻莞爾一笑,似有無盡秋光濺在他的眼睛里。四周浮動著木樨香氣,愈發(fā)幽濃。
      突然之間,我無言以對。
      他收起笑意,靜靜看著我:“你是小蘇吧?我聽蘇伯伯提起過你。”
      我意外:“你認識我爹?”
      “蘇伯伯是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我很佩服他的劍法!
      聽見有人稱贊父親,我略覺開心:“是啊,我爹的劍法很好,國中罕有敵手。”話音剛落,我又黯然。劍法再好,又有什么用?父親能打敗用劍高手,卻無法拒絕一杯毒酒。真正能保護自己的利器,不是劍,而是權(quán)力。
      他見我神色變化,以為我是因喪父而難過:“其實,一個月前,家母也過世了。”
      我愣了一下,這才發(fā)覺他的玄衣亦是孝服。
      “我五歲時,我娘就病故了!蔽矣米顫M不在乎的口氣說。
      “你是家中獨子,蘇伯伯一定很疼你吧?”
      我頷首。
      “那你比我幸運。我已有三個異母弟弟,今后也許還有更多。我爹每天都很忙,我很少有機會接近他。每次見他,他總會抽查我的功課,很是嚴厲。我從未見他對我笑過。他只有在對著娘時,才會真心地笑。但現(xiàn)在,娘走了,也許他再也不會笑了……”
      他的聲音那樣淡,淡得讓人想要安慰也無從說起。我卻聽得心驚。因為我也曾有這樣的時刻。那時,在父親的靈堂中,所有人都在哭,眼淚變得虛偽。只有我,自始自終,沒有落一滴淚。旁人議論我的無情和不孝,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我曾一度難過得不欲偷生。
      但最終我沒死,因為我怯懦,也因為,我想看看那個殺死了我父親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如今,我已看到了。方才獨坐在樹下時,我一直在想,也許我該走了,去那個父親和母親等著我的地方。
      樹蔭中,似有飛鳥低低掠過。葉片簌簌作響,落花飄零。雨中,光陰格外漫長。
      在他淡淡的聲音里,我忽然安定下來。
      “你叫什么?”我輕聲問他。
      他笑了笑,拉過我的手,在我手心輕輕劃出一個“澂”字。
      他的指尖有些涼,但聲音很暖:“我叫李澂。你可以叫我阿澂。”
      我愣愣看著他。原來,他是那個人的兒子。怎么會這樣?他們明明一點也不像……
      ……
      “茶要涼了!蹦莻蒼老的聲音,令回憶的幻覺剎那消散。
      視野由模糊轉(zhuǎn)為清晰。眼前,案上一盞半涼的茶水,茶氣已淡。唯一真實的,是殿外的淅瀝雨聲。仿佛,從往事到如今,這場雨,已下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東宮內(nèi)的木樨,十五度花開,十五度花謝。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我仰頭飲盡杯中茶。茶中木樨的清香,這么多年依然未變。變的,只是人心。
      所幸,他將永遠年輕,永遠在木樨花一年一度的清香中長眠,再不必面對這渾濁不堪的人世。
      我面前之人,低低道:“小蘇,你一直是明白人。這次,亦已猜到朕召你前來、所為何事吧?”
      我垂首微笑。這次,當然不是聽琴那么簡單。地點選在清涼殿,又主動回憶往事,一切,不言自明。
      這場戲,終于,即將謝幕。人生即是如此。巨大的戲臺上,有人盼望著早些結(jié)束而不可得,有人竭力渴望戲能永遠演下去,卻終成空。
      “微臣知道!
      他低低嘆息:“你還有什么愿望?”
      我略一凝思,靜靜道:“臣幼時曾聽家父說,臣的老家遠在渝州。那里群山環(huán)繞,江水浩蕩。夏日陽光亮烈,冬季大霧彌漫。吊腳竹樓臨江,開門見山。城內(nèi)山回路轉(zhuǎn),石階縱長。山茶花,黃葛樹,菩提,蒲桃,艷山姜……一年四季次第繁盛,永無草木盡枯之時。一歲一枯盈的,唯有江水。秋夜里,巴山之上木樨盛開。天心月圓,滿江清光凈白如練。臣聽家父描述,自幼便很向往。東宮殿下生前聽臣說起,亦有前往之愿,可惜未能實現(xiàn)!
      思君不見下渝州……與那人相約去看巴山秋月的言語,曾以為只是自己的無心戲言,但原來,這么多年,一直不曾忘卻。
      “我也曾聽你爹說起那里,”他的聲音有些喑啞,“我答應(yīng)你。”
      我微笑,心下忽覺釋然:“謝陛下!
      他神色疲憊,剎那間老了很多。聲音蒼涼,如暮靄沉沉:“我知道,你們都恨我!
      我忽然有些憐憫這個一生孤立無援的老人,搖頭道:“東宮殿下一生不曾怨恨任何人。而我,我本該恨你,但不能恨!辈荒芎,因為他是東宮一心敬愛的“父皇”,雖然他從來當不起“父親”二字。天家無父子,東宮卻始終不曾明白。
      “六皇子殿下到——”殿外傳來宮女通報之聲,在空曠的殿中激起淡淡回音。
      隨之而來的紛沓足音與衣袂綷縩,更顯得深殿岑寂。眼前琉璃幕如瀑垂地,被宮女的纖手從中挽開。一名少年匆匆步入,正是我所熟悉的六皇子李衡。但他身披遮雨鶴氅,頭戴雨笠,懷中抱著幾枝木樨。香風習習,滿殿馥郁。他一眼便看見我,未語先笑,露出淺淺酒窩:“先生來了!
      在人前,他總是這般稚氣。
      我向皇帝伏身一禮:“微臣教導無方,望陛下恕罪!
      李衡連忙行禮:“父皇請恕孩兒失儀!
      皇帝不以為意地揮揮手:“你這孩子,想見師長也太急切了些?彀延牦胰∠掳。”
      李衡摘下雨笠,解了鶴氅,交予宮女。此時,他一身淺墨色綾衣。衣緣及地,以銀絲暗繡螭龍,正是皇子儀制。漆黑長發(fā)以犀冠束起,冠纓末端系兩枚墨色琉璃珠。轉(zhuǎn)側(cè)間,玲瓏相擊,清響相隨。
      尚存的三位皇子中,他年齡最小,卻最秀逸。雖年僅十七,已是風姿卓然,爽朗清舉。年長的宮人常暗中以他譬喻昔日東宮之風華,然終是難及其萬一。
      卻不料,李衡將木樨花枝捧至我面前,笑意盈盈:“學生記得,先生最喜歡木樨花吧?”
      數(shù)年前我一語帶過之事,他竟還記得。但他素來率性而為,眾人習以為常,也不覺得詫異。
      我垂目接過:“多謝皇子殿下!
      一位隨他而來的宮女卻笑了:“蘇大人還不知道,今日天還未明,殿下便到御花園中提燈尋花。尋了好久,衣裳都濕透了,才折了這幾枝毫無瑕疵的木樨!
      我詫異,隨即心下了然。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補償”了。他到底無法全然忘卻這六年師生之誼。然而,既已決定舍棄,是否記得,又有何分別?終有一天,他會漸漸習慣舍棄。因為,那個將獨自站在最高處的人,注定一無所有。
      我微笑:“勞殿下費心了!
      他赧然一笑,輕聲道:“先生不嫌棄就好。昨日夤夜起雨,夜中花沐秋霖,半開半含,最是佳妙。若待日出,花已雨打闌珊,恐意趣不復。”
      此時此刻,他的言語神情,令我有些恍惚。
      記憶回到六年前的深秋。是時,東宮辭世不久,江州賑災款項侵吞一案告獲。作為東宮的親近之人,幾乎所有朝臣都以為我會收到牽連,卻不料,我被破格擢為本朝史上最年輕的太傅,負責教授皇子念書。另兩位皇子皆已離宮開府,尚在宮中念書的,唯有六皇子。于是,僅比李衡大七歲的我,成了他的先生。那年,我十八歲。
      十一歲,恰是我入宮時東宮之齡。
      因此,當十一歲的李衡將一枝木樨花遞來時,我有剎那怔忡。
      那時,初任太傅的我在文華殿內(nèi)等待六皇子前來受課。殿外空庭寂寂,窗前幾棵木樨開得正好,浮香氤氳。我本在桌前翻看一冊古書,因那花香,了無意緒。索性掩卷起身,隔著檀木窗格,看木樨盛開。重重疊疊的潔白花朵,在午后日光中,晶瑩若琉璃。偶有清露打落在葉片上,輕微響聲。
      四周空寂,唯光陰流逝有聲。
      忽然有花枝遞到我面前。我側(cè)首,便看見了李衡。剎那間,時光流轉(zhuǎn),似是故人來。
      他仍留戀著人間的木樨花么?抑或,這只是夢,到頭來永遠只留下我一個人的夢?
      不過是錯覺。我很快清醒過來。
      其實,李衡與其兄并不肖似。東宮如一泊澄凈秋水,云水曠寂。李衡則似江流匯聚,漸為汪洋。
      他雖早慧,卻也只是個孩子,顧盼間神采飛揚,一笑間酒窩淺淺:“學生方才望見先生看著窗外木樨出神,便去后院折了一枝。先生喜歡么?”
      我雖曾在宮宴上見過他,但他那時才七八歲,我未曾留意。不料三四年間,他已長成雋逸少年。
      我接過花枝:“多謝殿下,微臣確是喜歡木樨的清香!
      然而,殿門就在不遠處,雖然方才我有些恍惚,也不會如此大意。我道出心中疑惑:“不知殿下是如何進來的,微臣竟毫無察覺?”
      他頰上微紅:“學生是翻窗進來的。唐突失禮,先生莫怪!
      我愕然,不由失笑:“殿下……”
      他也笑了。
      那一笑竟令我覺得心定。父親離世時,我本該隨之同歸。但因遇見東宮,我觍顏賒得九載光陰。而今日,因為李衡,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繼續(xù)偷生的借口。東宮去時,曾囑我代他好好活下去。但我因此生恨——他明知我怯懦貪生,卻送我一個這樣好的借口,以供自欺欺人。
      所幸,賒得竊得的這十數(shù)載光陰,如今終于到了盡頭。
      我輕輕舒了口氣。
      “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到——”殿外再次響起通傳之聲,喚回了我飄散于雨聲中的思緒。
      戲中角色,終于聚齊。
      四皇子見了我,微露驚訝之色,顯然不曾料到我亦在此。三皇子較為沉著,不動聲色地向皇帝行禮問安。兩人皆著正式的玄端禮服,言行鄭重拘謹,大約已隱約猜到皇帝召他們前來是有要事。
      現(xiàn)下,再無比立儲更重要的大事,彼此心照不宣。是以,殿內(nèi)氣氛有些凝滯;实圪n了座,命宮女奉上茶盞與果盤,又隨意敘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氣氛才略顯輕松。
      三皇子與四皇子言語謹慎,對皇帝的言語不時賠笑附和。唯有李衡神色如常,極少插言。
      宮女正要為我續(xù)茶,坐于我側(cè)的李衡取過茶壺,親自為我斟滿,遞到我面前。淡淡茶煙,氤氳在我和他之間,我看不清他的目光,不知那其中是否有些微躲閃。茶香中的木樨氣息,清冷,幽濃,依稀似舊。我微微低頭,只見杯中盈盈一泓澄碧,映出我平靜的神情。
      我接過,仰首飲盡。茶味清絕如雪,芳香漫過唇舌。木樨清露,不愧是作為貢品的佳茗。
      這時,三皇子轉(zhuǎn)身看向李衡,似笑非笑道:“今日六弟來得可真早。瞧,衣服都打濕了,走得也太急了些!
      四皇子也笑道:“記得以前在宮里時,六弟最是貪睡,如今卻能天不亮就起來?磥恚芤彩情L大了、懂事了,明白盡孝之理,對有關(guān)父皇的事情格外上心!
      一唱一和,語含譏諷。
      他們兄弟二人,同為淑妃所出。淑妃系名門出身,父兄皆是朝中高官。而李衡的生母周氏,本是一名低微宮女,一次偶得寵幸,遂誕育李衡,以得子而晉為貴人,之后被一直冷落。淑妃向來倨傲,對周氏常有譏誚詬詈。周氏勢單力薄,性格柔弱,連淑妃身邊的宮女都敢欺辱她。淑妃的兩個兒子,自然從小不把李衡放在眼里。
      但李衡天資聰穎、處事沉穩(wěn),十五歲便獲準出宮開府,以禮賢下士著稱,獲得了許多出身寒門的官僚支持。去年他開始參與政事,很快嶄露頭角,聲望日高,頗受一些世家大族的賞識。而他的兩位兄長,比他年長卻才不及他,不免暗生忿恚。
      但李衡對他們的弦外之音恍若未聞,只是定定地看著我。子夜色的眸,深不見底,似有隱約霧氣。
      如此神情,與記憶中六年前的他,漸漸重合。雨聲漱漱,似光陰潺湲,去而不返。馳隙流年,恍如一瞬星霜換。
      那時,我任太傅還不到一月。周氏病故,靈柩停置于京郊崇光寺。我前往寺中吊唁,卻恰巧見到三皇子與四皇子嘲弄李衡的一幕。
      佛殿幽深,素燭列于架上,光焰熒熒,飄忽不定。滿殿皆是雪色,觸目生涼。四壁白幡飛揚,如雪浪涌動,直欲撲濺衣襟。隔著一重素紗,我望見了李衡的背影。他一身縞素,立于周氏牌位前,白衣飄飛。身影那樣單薄,卻不孱弱。兄長的嘲弄聲在殿中回響,格外刺耳。而他恍若不聞,背挺得筆直,有永不低頭的驕傲。
      熟悉的場景。我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坐在父親的靈堂內(nèi),不哭不言,心冷如死。
      沉默片刻后,我掀帳入內(nèi)。兩位皇子見了我,有些驚恐。畢竟我是太傅,他們雖然跋扈囂張,也只得住了口,訕訕離去。空寂的佛殿內(nèi),只余我與李衡二人。
      大殿正中,佛像莊嚴,以悲憫的目光垂視紅塵,似能渡世間一切苦厄。但,對于生在帝王家的人,能自救的,唯有權(quán)力。
      我走近他,足音步步空落,在他身后停住。我伸出手,指尖在虛空中劃過一道弧,終又無聲垂下。他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能是安慰。他突然回身,撲進我懷里,緊緊抱住我,埋首在我肩上,悄無聲息。他抱得那樣用力,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有冰涼液體悄然泅入我的領(lǐng)口處。
      可惜,我不是那個能給他依靠的人。這宮中,沒有誰能救誰,只能自救。
      我推開了他,輕而堅決。
      他抬頭看著我,目光幽沉如水,太過寂靜,仿佛世間所有的光沉滅其中。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把目光轉(zhuǎn)向周氏的牌位,輕聲自語,聲音如一縷清煙:“她在世時,受盡屈辱,終日以淚洗面,在冷宮中等待著父皇臨幸,卻只能一次次失望。就連她死后,那個男人也不會來祭悼她……”
      說著,他淡淡笑了,笑意清冷如霜。我所等待的,就是此刻,就是,這樣的他。
      然而,為何心中沒有一絲如愿以償?shù)妮p松?
      我的聲音,平靜得連自己也覺陌生:“臣愿助殿下達成心愿!
      他冷淡的笑意似一抹嘲諷:“交易么?不知先生想要什么?”
      我微笑:“臣要的很簡單,并且,對殿下有益無害。”
      一陣風穿過曠寂的佛殿,白幡涌動。佛前燭光映在他的眸中,明明滅滅,似乎隨時會熄滅。
      仿佛過了很久,他終于緩緩頷首,字字重若千鈞:“我,答應(yīng)你,必不會讓你失望。”
      那句話間,一切塵埃落定。此后六年內(nèi),他從未讓我失望。今日,他亦不會令我失望。
      雨中的清涼殿內(nèi),木樨的幽香縈繞不散。我微微側(cè)首,避開他幽沉的目光。
      木已成舟,覆水難收。他不會不懂。
      皇帝低低的咳嗽聲,令三皇子與四皇子停止了竊竊私語。他終于移開了目光。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著聆聽圣言。唯有李衡,旁若無人,自斟自飲,仿佛清茶亦能醉人。
      原本已變得遙遠而模糊的雨聲,復又轉(zhuǎn)為清晰,似近在耳畔,沉吟欲語。
      我抬頭看向坐于主位的帝王,他也正看著我。目光相觸的瞬間,他牽起一絲混濁的笑意,目光側(cè)開,逐一掃過三位皇子。沒有親情的溫度,只有冷靜的審視:“你們昨夜可有做什么夢?”
      這個意外的問題,一時間,無人應(yīng)聲。
      他似乎并不期待有人回答,淡淡道:“這幾日,朕每夜都會做同一個夢!
      四皇子脫口而出:“什么夢?”
      皇帝的聲音淡得不辨哀樂:“朕夢到了澂兒!
      輕描淡寫的口吻,聽在一些人耳中,不啻于驚雷炸響。多年來,他首次在眾人面前提起那個禁忌的名字。我不知他是否真的夢到東宮。如若夢到,必是驚夢。夢中縱使有千般良辰美景,夢醒時,手上仿佛還沾染著六年前的淋漓血跡,觸目驚心。
      我理解他,因為,我亦如此。但今后,再也不會了。
      四皇子到底沉不住氣,臉色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他是想起了近日宮中盛行的傳言。據(jù)說,夜里有宮女看見從久無人跡的東宮內(nèi)飄出幽綠鬼火,還有人聽見重門深鎖的東宮內(nèi)傳出隱約琴聲。說的人繪聲繪色,聽的人半信半疑。這座巨大的宮城內(nèi),鬼神之說格外盛行,因為,有太多不能見光的角落,有太多心中有鬼之人。
      三皇子仍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談:“皇兄雖然生前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但到底血濃于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父皇向來仁慈,夢到皇兄也不足為奇。”
      皇帝冷然一笑:“鑄成大錯?他真的有錯么?”
      仿佛一石激起千層浪。曠寂的大殿中,原本死水無瀾,此刻卻有驚濤駭浪,滔天而起。
      三皇子臉色有些蒼白,囁嚅道:“兒臣不知父皇之意……”
      “你會不知?”皇帝嗤笑著,以手輕叩案幾,每一聲都似叩在聽者心上,“那你來說說,六年前的江州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我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墻角處的鷺足鎏金香爐。爐中裊裊漫出的清煙,在風中輕易飄散,不復初始之形。所謂真相,在人們心中,亦如這縷清煙,因風賦形。
      昔日江州一案,至今仍在民間流傳,甚至被改編入戲。戲中,東宮是永遠的反角,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故事是這樣的:六年前的夏秋時節(jié),南方暴雨不斷,數(shù)州洪水泛濫成災,江州受災最為嚴重。因本朝長年對北方戎狄作戰(zhàn),國庫空虛,一時間無法有效賑災。江州百姓流離失所,漸漸聚眾為寇,攻擊官府,最后發(fā)展為力量不小的亂軍;实蹆A盡國庫,派東宮去江州招撫亂軍、賑濟災民。東宮到達江州一個月后,剛剛招撫了亂軍,卻在巡查決口大堤時,失足落水身亡。不久之后,東宮侵吞賑災款項之事大白于天下。皇帝震怒,下令將東宮貶為庶人,靈柩不入皇陵。又頒發(fā)罪己詔,大赦天下,派數(shù)名朝中重臣前往江州繼續(xù)賑災,最終遏制了可能產(chǎn)生的動亂。對于東宮之死,大多數(shù)人以“惡有惡報”為之總結(jié),也有人認為是畏罪自盡。東宮一人背負了所有罵名,再無人指責朝廷賑災不力。
      三皇子所言,與此故事大同小異。
      “……兒臣所知,即是如此了。”言畢,三皇子引袖拭了拭額上的涔涔冷汗。
      秋涼如水,殿中漫過清冷的雨意。雨聲漸遠,似沉吟嘆息。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如此,唇角一勾,揚手擲出一物。那物件在幽滑如鏡的地面上骨碌滾動,恰好停在三皇子面前。是一只小小的琺瑯瓶。
      “要不要打開看看?”皇帝的聲音冷如九秋之霜,“想必你不會陌生吧,這種天竺所產(chǎn)的幻香,只要在茶水中滴入一滴,就能令人產(chǎn)生嚴重的幻覺!
      四皇子端著茶杯的手在微微顫抖,三皇子的臉色亦蒼白如紙。
      皇帝冷眼旁觀,聲音輕而清晰:“六年前,澂兒的‘失足落水’,不是你們做的好事么?”
      殿外,雨似乎愈發(fā)大了,打在琉璃瓦上,叮咚作響。我的手指緩緩撫過桐木琴身。光陰仿佛從未在這把琴上留下痕跡,白玉琴軫光潤如初,觸手生溫。周圍響起的對話,不過是一出荒唐的戲。
      三皇子咬牙跪地,朗聲道:“兒臣不明白父皇所指,但自認問心無愧。若父皇懷疑是我和四弟害了皇兄,定是奸佞心懷不軌,欲陷害兒臣與四弟,萬望父皇明察。”
      皇帝看著他,輕輕笑了:“明察?你們既然要朕明察,就隨朕去東宮看看吧!
      “移駕東宮——”內(nèi)侍通傳的聲音里,這場戲的背景,終于要移至東宮了。
      這場持續(xù)了六年的空茫大夢,曾從那里開始,也即將在那里結(jié)束。
      我攜琴步出清涼殿,水氣撲面而來。視野之中,盡是煙雨空濛。太液池上,漣漪不絕,霧靄彌漫。蓮花謝盡,唯見殘荷冷落,愁倚西風。雨打其上,簌簌有聲。
      記得幼時雨夜,與東宮一起讀李義山詩。讀到“竹塢無塵”一詩,我指著“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對他說:“寫雨中相思,此二句尤妙!睙粝,他淡淡微笑:“《春雨》中的‘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亦佳!
      如今想來,竟如讖語。
      殘荷雨聲中,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自己還是昔日的小小少年,攜琴前往東宮,找他教我彈琴。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為,他會一直在我能夠觸及的地方,從容微笑。就像庭中的木樨花,年年歲歲,花開依舊。
      是我錯了,還是天意錯了?
      身后傳來輕輕嘆息,那樣熟悉;秀敝,我一驚,驀然回首:“阿澂?”
      當然不是他。
      身后之人,是李衡。不知何時,原是孩子的他,已與我一般高了。此刻,他擎著本該由宮女撐的傘。四十八骨紫竹素綢傘,潔白如云,遮住我頭頂?shù)囊环教炜。傘下,他微微垂首,長睫掩住眸中神色,辨不清其中深淺。
      他腰間的玲瓏玉佩在風中輕響,而他的聲音更淡,更靜:“先生,一起走吧!
      他是要親自送我走過歸途。太液池畔,我與他共傘而行。四周只有無窮無盡的雨聲,秋涼襲人。衣袂在水風中飄揚若飛,似要乘風歸去,卻又掙脫不了塵緣牽絆。我一手抱琴,一手輕按籠紗衣袂,每一步都走得很累。仿佛已在雨中行過千山萬水,身心俱疲。
      終于,看到了路的盡頭。
      □□之內(nèi),一座深寂的宮殿,墨瓦素墻,青柱碧闌,重門深鎖已是六年,卻鎖不住流年暗換、歲月變遷。
      眾人在宮門外停下。啟鎖后,吱嘎一聲,皇帝推開了塵封已久的朱漆大門。
      我跨入門內(nèi)的一瞬,六年的漫漫光陰,在眼前化做灰燼,如蝶如絮,紛揚而起。
      空庭之中,斜風細雨,濛濛如織。枝葉間,飛鳥振翅的微聲格外清晰。蕪草幽苔覆滿青石路徑,兩旁木樨久無人打理,花枝旁逸斜出,卻已開得半殘,零落滿地。雨濕落花,踏上去輕軟無聲,唯帶滿袖寒香,無一絲留痕。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亦從未有人離去。
      我本以為,六年時光足以令自己淡忘此間的種種細節(jié),卻發(fā)現(xiàn),仿佛自己從未離開過,閉上眼亦能清晰記得每棵樹、每條路的位置——
      那邊的沉香亭,夏日里可貯清蔭,適宜乘涼。我和他曾在庭中對弈。落子時,他的袖間似有木樨幽芳。我棋力不如他,卻耍賴不肯認輸,按著本該取出棋枰的棋子不放。他無奈地笑,只得讓我悔棋。
      這里的回廊,檐上覆著翡翠碧的琉璃瓦,清透欲滴。日光落下,也似染了綠意。他喜歡坐在那兒看書。我悄悄走過去,欲嚇他一跳。但還沒碰到他,他忽然轉(zhuǎn)身,見了我,毫不意外。我問他怎么知道我來了,他總是笑而不言。
      再過去一些就是書房。因幼時頑劣,太傅罰我將一篇駢賦抄十遍。我在書房中悶頭抄寫,抄到一半,竟伏案睡著了。醒來時,一疊抄好的紙就在面前,與我的字跡幾可亂真。若非抄得過于工整,不似我的作風,會讓我以為是自己夢中所寫。
      ……
      置身于滿庭木樨之中,關(guān)于他的記憶,似花香氤氳,無處可避。仿佛,只要我再喚一聲“阿澂”,他便會像以前那樣從殿內(nèi)走出,向我微笑。
      但他已不在,且永不回來。
      不知不覺,我已隨眾人走入偏殿。東宮生前用過之物幾乎皆被焚毀,殿內(nèi)一片空寂。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人去樓空,唯清風入戶。我走到僻靜的角落。那里,一幅殘舊的紗幕微微飄拂,其后,是空空如也的紫檀琴案。我放下懷中之琴,輕輕置于琴案。案上積了塵埃,在衣袂帶起的微風中輕輕漫起。
      和其光,同其塵。一生,不過如此。
      “這,這是……”突兀的聲音,從偏殿那頭傳來,打破了寂靜。是四皇子。他滿面驚惶,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背光的墻角處,書柜上立著一面牌位。隔得太遠,看不清晰,但我再清楚不過,那上面只有六個字:純?nèi)侍永顫?br>  東宮死后,皇帝曾擬謚“純?nèi)省,但謚號還未昭告天下,侵吞賑災款之事便曝光。東宮貶為庶人,這個謚號少有人知。更重要的是,他成了宮中禁忌,眾人避之不及,誰還敢在此為他供奉牌位?連隨同而來的宮女、侍從臉上,亦有詫異之色。
      唯有我,漠然地收回目光。當然,我不會詫異。因為,那是我親手放于此的,在六年前,我最后一次進入東宮時。其實,我與他皆不信鬼神之說,那面牌位的存在,只是為了今日——還有更重要的東西在牌位下面,等待著最后一場戲目。
      我于案前靜靜跪坐,拂開琴上的流蘇,闔上眼睛,任自身沉溺于黑暗。浮光淡去,鉛華洗凈,心靜方可操琴。緩緩抬腕,指尖觸及絲弦,冰涼沉靜,一如光陰。六年光陰,水一般地從指間滲過,愈想挽留,愈留不得。雨聲,風聲,葉聲,落花墜地之聲,飛鳥振翅之聲,盡入了七重弦音之間。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風拂松疏韻落……
      記得那時,他教我彈琴。我的指法總是不對,常常錯音。他手把手地教我,不厭其煩,聲音永遠溫和:“左手按弦,該是這樣……”
      當時只道是尋常。
      琴聲中,隱約聽到皇帝冷厲的聲音:“你們自己看,這是什么!”不必看,我亦能猜到,他所說的,是牌位下放著的那冊賬目。其中,三皇子與四皇子貪贓受賄之事,昭然若揭;实墼缇椭浪麄兊陌抵泄串,卻一直隱忍未發(fā)。畢竟,東宮去后,他只剩下這三個孩子,而其中一人必須繼承國祚。于是,他讓他們自相爭斗、優(yōu)勝劣汰,以了解他們各自的能力。這些年來,四皇子的急躁、三皇子的淺薄,都令他失望。他決定不再縱容——他要確保自己死后,江山傳承的穩(wěn)定,而他自己當年曾弒兄奪位。
      天家無親情。有情之人,本不該生于此處。
      ……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鶴憶子籠中鳴……
      六年前,木樨初開時,我在窗前彈了一支《清夜引》。曲終,我回首問他:“如何?”沒有回答。他罕見地雙眉微蹙、神思不屬。我知道,這是因為近來南方的水災。與他鐵腕無情的父親截然相反,他太仁慈,無法忽視別人的痛苦。江州流民作亂,皇帝本欲派兵鎮(zhèn)壓,朝中眾臣揣得圣意,紛紛附和。但他不會。雖然明知只會惹得龍顏大怒,他依然會竭力勸阻。明明是那樣溫和的人,卻也有固執(zhí)如斯之時……
      琴聲之外,傳來四皇子的聲音,已然帶著哭腔:“父皇恕罪,父皇饒命……兒臣本是無心,當年是三哥唆使兒臣犯下錯誤的……六年前,東宮到江州賑災時,查得了兒臣與三哥的把柄……三哥說,為了保命,只有除掉東宮……”
      大禍臨頭時,如此迫不及待地推卸責任。一母同胞的兄弟,從小形影相隨,最終,也不過如此。但東宮不明白,他雖有他們貪贓枉法的證據(jù),卻只希望他們能改過自新,從未想過加以利用。連皇帝也知道,他被立為儲君,一開始就是錯誤。
      ……第五弦聲最掩抑,隴水凍咽流不得……
      記憶重回當年的木樨花影間。風過,落花簌簌,沾衣生香。
      “你去哪?”我拉住匆匆往外走的他。
      他看著我,神色疲憊而焦慮:“小蘇,你先出宮吧,今天不能陪你了,我有要事……”
      我靜靜打斷他:“我知道,陛下剛從軍中閱兵歸來,決定向江州派兵。你要去進諫,我也去。”
      他斷然拒絕:“不行,你不能去,我不能連累你。”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凝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我必須去!
      是的,我必須去。不是因為我要與你分擔災難,恰恰相反,卑鄙的我,是要激化你與皇帝的矛盾。但那時,你的眸中為何只有感動,沒有一絲懷疑?
      手一顫,弦音微亂。明明是彈過百遍曲子,卻仍能犯這樣可笑的錯誤。也許,我的一生,都是錯。就像起音已錯了宮商的曲子,執(zhí)意彈下去,只能一錯再錯。
      三皇子的聲音淡淡響起:“不錯,東宮是我殺的,與四弟無關(guān)。我必須殺他,只有殺了他,父皇您的眼中才可能有我。但我錯了。就像皇后娘娘的死沒有讓您更加重視母妃,東宮的死,也不能增加一分您對我們的重視!
      弟弟的背叛已令他心寒,聲音里只有絕望后的平靜,再無求生之意。當年,若東宮知道我的背叛,又會如何?其實,不是背叛,因為我從未真正信任過他。要想在宮中生存,就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六年來,我就是這樣一次次安慰自己,自欺欺人。
      是的,也許我沒有錯。但為何,我后悔了?
      漸漸覺得昏沉,仿佛睡意襲來,即將墜入夢境。藥效終于發(fā)作了!跋嗨冀^”,這種能令人毫無痛苦地死去的毒藥,原來,與它的名字一般溫柔。手下瀉出的琴聲漸漸緩和,空濛如一場煙雨。
      窗外雨聲潺潺,卻也終會止息。
      紛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皇子哭喊哀求之聲亦遙不可聞。被恐懼籠罩的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殺死的,不是東宮。早在去江州之前,李澂就已經(jīng)離世了。前去江州的人,其實是我。幼時扮成東宮瞞過了太傅的我,再次扮成東宮,瞞過了皇帝以外的所有人。在江州,我故意以兩位皇子的把柄威脅他們,讓他們殺死了我的一個替身。
      終于,四周徹底安靜下來。無關(guān)之人都已離開。復歸岑寂的深殿內(nèi),琴聲回響,空空蕩蕩。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衡兒,朕的兒子中,只有你最肖似朕。所以,朕最終選擇了你。”
      “肖似?”李衡輕輕嗤笑。他的聲音那樣近,似乎,就在我的身后。
      “朕親手殺了對朕最重要的人——朕的皇后、小蘇的父親,以及澂兒!鄙n涼的聲音,老態(tài)盡露,有不勝負荷的疲憊,“而你,你殺了小蘇。”
      不,不是的。我的死亡,是我與李衡的交易,是我一直期待的。而害死東宮的,不是他,而是我。如果六年前,不是我故意把東宮與父親相比,以激怒皇帝,剛從軍營閱兵歸來的他,不會一怒之下拔劍向我刺來,東宮也不會為救我而死。
      黑暗中,仿佛又浮現(xiàn)了那殷紅的鮮血,以及,那時殿外幽濃的木樨花香……
      手下七弦盡斷,琴聲戛然而止。
      我緩緩睜開眼,模糊中,是那個孤獨的老人漸行漸遠的背影。清冷的穿堂風中,遺落他的喃喃自語:“也許,若沒有我,他們是世上最美滿的一家人……”
      他沒有說錯。先皇后,父親,以及東宮,都是世間最好的人。但若真的如此,世上也不會有我了。果然,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欲扶案起身,頭腦卻愈發(fā)昏沉,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而身后的人及時扶住了我。
      “帶我去殿后的花園,好么?”我輕聲問他,已沒有力氣解釋別的。
      模糊的意識中,他似乎是抱起了我,向外走去。
      那個記憶中單薄瘦弱的孩子,果然已長大,再也不需要我了。我,也就放心了。
      昏昏沉沉中,木樨的芬芳愈來愈濃,濃得似能將人心甘情愿地溺斃于其中。傳說中,木樨本是月上廣寒宮所植,由謫仙帶到人間,因此香寒如霜……
      “到了!崩詈獾穆曇裟菢虞p,仿佛害怕驚醒了夢境。我竭力睜開眼?胀ブ校瑹熡隄鳚,冰涼的細雨落在臉上,似空中傳來的輕柔呼喚。
      身后,一樹木樨花開繁盛,潔白細碎的花朵,在風中無聲飄落。竟這樣巧。此處恰是十五年前,我初見東宮的那棵木樨樹下。我知道,他一直在這里等我。如今,我終于可以隨他去了。遙遠的渝州,巴山秋月,一定很美吧……
      “阿澂……”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輕輕喚他。
      抱著我的手臂似乎一下子收緊了。李衡似乎在說什么,但我已聽不清晰。
      疲倦地闔上眼。黑暗中,我依稀看見九歲時的自己。孤僻而怯弱的男孩,一身縞素,抱膝坐于樹下。
      忽然,一枝木樨遞到我面前;ㄖξ㈩潱ǘ錆嵃尊ビ,清露微泫。
      那一刻,四周格外寂靜,似能聽到落花在風中墜地的微聲。
      我知道,是他。于是,抬首,微笑。
      若只初見。

      【正文完】

      【尾聲】

      史書記載——
      三日后,皇帝駕崩,謚武昭。六皇子李衡繼位,是為睿明帝。
      新帝即位后,命人將東宮殿后的一棵木樨,千里迢迢地移植到渝州。據(jù)說,為防木樨在途中枯死,新帝要求掘地三尺,將樹下厚重的泥土一并裝上馬車運載。
      一個月后,東宮突然失火,燃燒殆盡。新帝以為不祥,不但東宮殘墟不再修復,連同清涼殿一并封鎖。此后,終生鮮少涉足太液池附近。
    插入書簽 

    ←上一篇  下一篇→
    作 者 推 文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
    關(guān)閉廣告
    關(guān)閉廣告
    支持手機掃描二維碼閱讀
    wap閱讀點擊:https://m.jjwxc.net/book2/317481/0
    打開晉江App掃碼即可閱讀
    關(guān)閉廣告
    ↑返回頂部
    作 者 推 文
     
    昵稱: 評論主題:

    打分: 發(fā)布負分評論消耗的月石并不會給作者。

    評論按回復時間倒序
    作者加精評論



    本文相關(guān)話題
      以上顯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條評論,要看本章所有評論,請點擊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