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媽懷二胎后，忽有一日開始憂心忡忡。

　　我爸開玩笑：“都生過一個孩子了，怎么還愁眉苦臉的�！�

　　我媽沉默，抱著我說：“我這是高興。”

　　我媽是個美女，而且是很潮的美女。據(jù)說她懷著我的時候，每天化濃妝去酒吧嗨；我奶奶怕我出事，勒令她在家呆著。

　　那時她年輕，哪里呆得�。�

　　奶奶在兒子面前倒苦水，我爸抵不住母親洗腦式的嘮叨，再加之我媽確實有地方不對。第二日與我媽說起禁足這事，兩人大吵一架。

　　我媽架還沒吵完就昏了。

　　奶奶看到媳婦昏了，又指著我爸鼻子罵他粗莽——她心疼我媽肚子里的孩子。

　　2、

　　大家手忙腳亂把我媽送到醫(yī)院去，做了產(chǎn)檢和全身檢查。

　　醫(yī)生說：“胎兒保住了，大人身體也沒什么問題。孕婦脾氣大，易焦躁易傷感。你們作為家屬要多體諒�！�

　　我媽出院回家后，為了家庭和諧，我爸和奶奶稍微做了自我檢討，給我媽認(rèn)錯。

　　誰知道他們兩還沒開口，我媽癱倒在沙發(fā)上，哽咽著說：“媽，老公，之前是我任性，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聽話，都是我的錯。我以后再也不這樣了�！�

　　她邊說邊哭，一手撫摸著已經(jīng)微微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胡亂摸著眼淚。

　　我抽了兩張紙給她，她接過紙，卻抱住我，說：“孩子……”

　　3、

　　就是這一天起，我媽變得沉默了。

　　她喜歡搬椅子坐在落地窗前，俯瞰外面的高樓花草。

　　星期天的時候，我在家寫作業(yè)，去客廳倒水的時候，她把我招呼過來：“囡囡，過來�！�

　　我走過去。

　　她虛抱著我的腰：“囡囡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我想了想：“妹妹。”

　　“為什么？”

　　“因為我是哥哥，可以保護(hù)她�！�

　　我媽笑了，眼睛泛著光：“好，那就生妹妹。”

　　4、

　　我媽把化妝品都扔了。

　　奶奶心疼都是錢買的，價格還老貴，拾掇起來收拾在一個儲物箱里，“等你生完孩子，還能接著用�！�

　　我媽笑笑，把手機(jī)扔給奶奶：“把這個也收了吧。”

　　奶奶一愣：“沒手機(jī)多不方便，要是你跑出去了，我們?nèi)ツ恼夷�？�?br>
　　我媽說：“我不會單獨亂跑的�！�

　　我媽本來沒工作，靠爸爸養(yǎng)著。她朋友多，平日里沒幾天是安慰在家呆著的。

　　但她說話算話，真的沒有單獨出過門。

　　我爸下班回來，看她在家實在太悶，就讓我放學(xué)后早點回來，陪媽媽說話解悶。

　　我說：“我有陪媽媽。但媽媽最想的還是你啊�！�

　　我爸我媽都愣了下。

　　我爸低低笑了，我媽臉略紅。

　　5、

　　周末我爸帶著我媽和我出去玩。

　　“爬山？去農(nóng)家樂？還是游樂園？”

　　我媽看著我：“小哥哥說你想去哪？”

　　決定權(quán)在我手上，我眼睛一亮：“去游樂園！”

　　我爸說：“好，那就去游樂園�！�

　　周末游樂園里的三口之家隨處可見，我嚷著說要去坐過山車海盜船跳樓機(jī)。

　　我爸不放心我一個去，但他陪我去的話又留我媽一個人。這里人潮涌動，他怕擠著老婆。

　　一番權(quán)衡下，他選擇了老婆。

　　“你妹妹想坐摩天輪，你是小哥哥，我們陪她去坐吧�！�

　　我媽站在一旁，素面朝天的臉上，嘴角帶著微笑，眼睛如往常一樣溫潤。

　　我們排了很久隊才坐上摩天輪。

　　隨著摩天輪緩緩升起，我爸忽然說：“我記得我第一次吻你就是在這�！�

　　我媽：“……”

　　我爸繼續(xù)說：“你剛懷老二時跟我吵架吵得那么狠，我差點以為要離婚了�！�

　　我媽：“……”

　　我爸：“還好，你清醒過來，我也清醒過來�！�

　　我媽撇撇嘴，哭出聲來，叫了聲我爸的名字，說：“你個混蛋�！�

　　6、

　　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我媽越來越焦慮。

　　每次產(chǎn)檢的時候，她都會一再問醫(yī)生：“真的沒問題嗎？寶寶真的健康嗎？”

　　醫(yī)生：“產(chǎn)檢的結(jié)果是健康的�！�

　　我媽：“有些病是檢查不出來的對嗎？”

　　醫(yī)生：“是的，但是只要孕婦懷孕時注意飲食住宿環(huán)境，一般都不會有問題�！�

　　我媽松了口氣，但心還沒有放下去。

　　她整日焦慮彷徨多夢。

　　我爸趁我媽睡著時，跟我奶奶說：“她懷老大時都沒有這樣緊張�！�

　　奶奶說：“產(chǎn)婦嘛，很正常。她這些日子很辛苦，你以后不要虧待人家�！�

　　7、

　　妹妹很快降臨到世上。

　　那時候我在學(xué)校上學(xué)，剛好學(xué)到一首詩。

　　老師在講臺上念一句，我們在下面跟著念。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

　　“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這首詩很簡單，讀過幾遍后我就能背誦了。老師讓我們自告奮勇站起來背誦，我舉起小手。

　　但是外面來了個人，把我叫出去了。

　　那個人是我爸。

　　他說：“你妹妹情況不是很好，你要多多安慰你媽媽�！�

　　8、

　　醫(yī)院里我媽已經(jīng)哭得沒了人形。身邊的外公外婆都在安慰她，“現(xiàn)在醫(yī)療這么發(fā)達(dá)，會治好的�！�

　　我沒看到妹妹。

　　外婆看到我來了，指著我說：“哥哥來了�？靵��！�

　　我走過去。

　　我媽看了我一眼，眼神茫然：“囡囡�！�

　　她繼續(xù)抱著我哭。

　　我聽見有人在后面嘀咕：“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dá)，先天性心臟病也不是治不好。她咋哭那么慘呢？”

　　9、

　　我媽一夜之間老了5歲。

　　一周后，我爸接她和妹妹回家了。

　　家里妹妹的吃穿用品早就置備齊全，就等著妹妹住進(jìn)來。

　　我媽很愛妹妹。愛到我都吃醋了。

　　我爸私下里告訴我：“妹妹身體不好，我們都應(yīng)該關(guān)心她。你是哥哥，也要保護(hù)好妹妹�！�

　　可是我媽不允許我單獨帶妹妹。

　　她說：“妹妹太小了，你也太小了。我不放心�！�

　　我說：“你在的時候我能抱抱她嗎？”

　　她說：“不可以�！�

　　我說：“那我能親親她嗎？”

　　她說：“只能親小手�！�

　　我說：“那我能摸摸她嗎？”

　　她說：“只給你摸腳背�！�

　　我：“……”

　　10、

　　妹妹的眼睛很大，很像我媽。

　　我的眼睛狹長，像我爸。

　　妹妹雖然身體不好，但也茁壯成長起來。

　　她剛剃胎毛時，腦袋光禿禿的，被我戲稱為“小禿驢”。

　　我媽替妹妹狡辯：“你才是小禿驢，妹妹應(yīng)該是小尼姑�！�

　　11、

　　妹妹學(xué)走路的時候，借著學(xué)步車在屋里招搖。

　　學(xué)步車的咕嚕聲聲音很大，吵得我不能寫作業(yè)。我向我媽告狀，我媽替妹妹給我道歉，讓我等妹妹睡著之后再寫。

　　妹妹喜歡滑到落地窗前，透過玻璃窗咿咿呀呀。

　　我聽著她的牙牙學(xué)語，異�？蓯�，心不自覺就化了，也不怨她吵得我不能寫作業(yè)。

　　12、

　　我媽早早開始教妹妹說話。

　　妹妹只能發(fā)出幾個只有她自己才懂意思的音節(jié)。

　　我爸笑：“孩子還小，慢慢來。”

　　我媽也笑，說：“嗯�！�

　　13、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妹妹和其他小朋友的不一樣。

　　妹妹個子瘦小，我媽不讓她活動太久。

　　一次我聽見我媽打電話說：“還沒排到我們嗎？”

　　對方說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媽情緒激動，又說：“我家孩子等不了那么久！”

　　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媽媽好像瞞著我們什么。

　　14、

　　妹妹還是走了。

　　那天我也在上學(xué)，老師教了一些新生字，有一個字正是妹妹名字里的。

　　老師說：“哪位同學(xué)愿意上臺來聽寫？”

　　我舉起手。

　　這次我上了講臺，老師念一個字我寫一個，剛好念到妹妹名字那個字時，我寫到一半，教室外面來了個人，把我?guī)ё吡恕?br>
　　這次來的是我舅舅。

　　舅舅說：“你多勸勸你媽，讓她堅強(qiáng)一點。你要告訴她，你長大后會保護(hù)媽媽。”

　　我使勁點頭，說：“嗯！”

　　15、

　　聽舅舅說的話，我以為我媽的情況很糟糕。

　　可是我媽站在醫(yī)院的走廊上，根本就沒哭。

　　她情況很好不是嗎？

　　她一點眼淚都沒掉。

　　我爸使勁摟著她：“老婆你想哭就哭出來，我在這里。你哭吧，我求你了�！�

　　我媽慘淡一笑：“我為什么要哭，我早知道有這一天了�！�

　　我爸說：“是我沒用，都怪我沒本事，拿不出錢給孩子治病。”

　　我媽說：“不怪你，怪我�！�

　　我抱住我媽的腿。

　　她蹲下來抱住我，身子在顫抖：“哥哥，妹妹和我們沒緣分�！�

　　16、

　　很多年后，我整理我媽遺物的時候，找到了她寫了幾頁的日記本。

　　其中一句話讓我注目：

　　懷著可能第二次失去你的痛苦，仍將你生下來。

　　我真是個自私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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