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認為我是個怪人！我想這絕不僅是因為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我的背包里都放著把雨傘的緣故吧。
　　對于此種評價，我真的覺得很無所謂！
　　俗話說：天有不測風云嘛！我隨身帶把傘防備著點兒有什么不對？
　　于是我經常安慰自己說：人活的開心不就對得起自己了嗎？為什么要那么在乎別人的眼光呢！
　　也許就是因為有了這些“反動”思想的支持，所以我就毫無顧忌的繼續(xù)著一個特立獨行怪人應有的生活方式：二十好幾的人了，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只是安逸于有一天沒一天的獨身生活；雖說有份不錯的工作，但是仍舊是那種被封建禮教拒之門外的人。
　　理所當然：在父輩的眼中，我就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反面典型；而在同輩的眼中，我卻是一個新潮流、新氣象的偶像級典范！

　　唉！該怎么說呢？有的時候我也很苦惱。
　　我可以拿自己的終生幸福發(fā)誓我真的不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我特熱愛生活！這其中也包括我討厭的事物。說“討厭”也許不是很準確，應該說是由于和我性格有差異而經�？梢阅Σ脸龌鸹ǖ氖挛铩．斎贿@并不是他們的錯，但也不是我的過失。也許可能大概是造物主的“一時失手”吧!因為他不會允許世上存在和自己一樣完美的人，至少我覺得他認為自己是完美的。
　　聽起來似乎是有那么點兒道理，不然，怎么會有我？秦楓一邊和等吃的我搭話一邊靈活地轉動著輪椅輾轉于廚房的灶臺與置物臺之間。
　　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說算了吧，哥哥您還是省省吧，就說說你這張臉曾經迷死了多少女生，你也不說記筆帳，連一毛錢的喪葬費都沒出你也能心安理得的過到了現(xiàn)在，真是讓我佩服你佩服的全身投地。
　　那能有什么辦法呢？你說這帥也不是我的錯呀！不過我現(xiàn)在是不行了，最多也就只能比比上半身，至于下半身,能不能比哪個是最差的？這樣我就有可能得個雙料冠軍回來。
　　我笑著俯下身摟著他的脖子，表情十分曖昧地接道：等以后妹妹我有錢了，就一定舉行個這樣的比賽讓你過把癮。

　　大學畢業(yè)后，為了證明自己已經跨入成人行列了，我和秦楓不約而同地離開了家�！案髯浴边^起了獨立的生活。然而這種行動的背后有本質的區(qū)別，秦楓是真地想獨立，而我是真的一時沖動……
　　有人說，世界因為有了巧合變得美麗而神秘！還有人說，無巧不成書。但是，在社會里摸爬滾打了幾年之后的我終于相信“人造”巧合的比率遠遠大于了“天然”巧合的比率，美麗是沒打任何的折扣，但是沒有絲毫的神秘。
　　因此在秦楓被一家公司錄用后的第二天，我成了他的同事；在秦楓搬入公司公寓的第二天，我對那個正處于更年期的女性主管稍使了點手段，便成了秦楓的鄰居。
　　這樣我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跟屁蟲，當然也就可以每天名正言順地去秦楓家里蹭飯。

　　這么多年，連我?guī)赘^發(fā)你都數(shù)清了，你就不嫌煩？秦楓一臉的不可思議。
　　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數(shù)清你幾根頭發(fā)，我哪肯這么輕易就放棄，這也不是我性格呀。
　　在我看來，蹭飯是一項長期、艱苦而卓絕的事業(yè)。所以，為了蹭飯頭可斷、血可流，哪還管他什么煩不煩的。

　　我一直向所有熟識和不熟識我們的人介紹：這個帥哥是秦楓、我的鐵哥們兒。認識怎么也有個二十幾年了吧。
　　確切地說，應該用形影不離或者是別的什么來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會更準確些。至少在十七歲之后我是這樣認為的。
　　至于我們究竟是在什么時候認識的我真的沒有半分印象了。我分析應該是在還光著屁股的時候。所以，我一直為此抱怨不公平：因為我總是懷疑他應該曾經借助老我一歲的年齡優(yōu)勢占過我很多的“便宜”。

　　十七歲那年暑假的一天，天氣陰沉沉的，要下不下的樣子。
　　選擇了這樣一個令人煩躁的日子，秦楓把“便宜”外帶利息一并還給了我---他為了保護我出了車禍被送進醫(yī)院。接著就被那個看起來有點白癡的醫(yī)生宣判余生都將在wheelchair上渡過。他媽的！一定是個笑話！秦楓的腿明明就是好好的！怎么會失去知覺？我逃開眾人或同情或怨恨或無奈的注視，跑到洗手間對著鏡子流著眼淚笑了出來：我還未來得及開花的人生就是一個玩笑！我的愛情從秦楓和“輪椅”沾上邊兒那一刻起枯萎了……
　　擦干眼淚回到病房的我呆呆地注視著病床上還在昏迷中的秦楓：他臉上新長出的一顆痘痘，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早沒有發(fā)現(xiàn)呢？
　　那天晚上，我就那樣面無表情地坐在秦楓病房的門口看著出出入入的醫(yī)生護士，我的頭腦里一片空白。我始終試圖說服自己：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玩笑，玩笑結束后，秦楓就會從病床上跳下來抓住我罵：看你個白癡以后還敢不敢亂過馬路！他甚至可以“逢場作戲”地給我兩巴掌。
　　可是那天晚上秦楓一直沒有醒過來，而我們始終也沒有從這個玩笑中走出來……
　　后來我媽回憶說我當時特冷血，在病房門口守了整整一夜但是居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其實，她根本不知道當時的我有多么的絕望：我的眼淚和我的愛情同秦楓的下半身一樣，終生麻痹了……
　　我真的不想哭，因為當時的我--想死！
　　數(shù)日后的一天晚上，我躲過了所有人的目光偷偷溜進了病房，把秦楓弄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很開心。
　　在回醫(yī)院的路上，我想了好多、好多不著邊際的事情，我注視著秦楓，我知道有生之年里我只能欺負這樣一種高度的秦楓了。我忍住了眼睛里即將涌出的液體停下了腳步，望著輪椅上秦楓的后背：秦楓，你要是不想再看見我，請你告訴我！我一定會在你面前消失，永遠都不會再出現(xiàn)！
　　晚風拂過我們之間，在我的第一滴眼淚落在他輪椅靠背上時，秦楓的手猛地抓緊了輪椅的扶手，接著他用接近顫抖的聲音笑著說：那你要去哪里？去月球？丫頭，別難過了！你就算是再難過，我也還是站不起來了！你這樣難過下去，只能使我更不開心。接著他不是很熟練地用手轉過輪椅面對著我：以后在我想玩卻溜不出去的時候，你的責任就重大了。
　　我把脖子一梗：沒問題，包在姐妹兒身上--一副很講義氣的樣子。
　　也許是因為這場意外，我們都老實了很多，自然成績也是好了許多。因為我們不能再偷偷溜出去一起爬山、踏浪了。也是因為這場橫禍，秦楓和我到了同一年級。
　　秦楓苦著臉表情十分做作地說，這好像是唯一比較遺憾的地方。
　　可是我心里卻知道：對于秦楓而言，遺憾的地方怎么會是他那輕描淡寫的一句能夠描述的……
　　好多次我都看到他獨自呆在一個角落里緊盯著自己的雙腿，好多次我都看見他坐在教室里看著籃球場默默不語，好多次我都看見他用盡全力撐著輪椅的扶手試著站起來可最終還是以一個自嘲的微笑放棄……
　　每當這種時候，我的心都撕裂般的疼痛，我很想沖上去對他說，秦楓，你打我吧！只要你不難過，隨你怎么打我都可以。只不過不要下太狠的手……
　　但是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因為我比誰都明白這是我們彼此之間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的一種平衡。
　　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全都是為了我--為了一個犯了錯誤還需要被保護的我……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陪著秦楓一起默默的忍受他的這種難過狠狠折磨著他的心也折磨著我的心，更折磨著那份藏在我心底里久久也未能表達的感情……

　　秦楓再也不能打籃球了，我知道他有多喜歡籃球。
　　以前我一直裝著對籃球場上的秦楓很不屑的樣子。不是因為他在球場上不夠帥，而是我特別討厭我們學校的那群女生色迷迷地為他加油！我不得不承認，曾有那么一瞬間，我居然為學校里傳出我們戀愛的謠言而激動到要去感謝上帝。
　　如果沒有那個暑假，如果那天我們沒有一起出去玩，如果秦楓沒有把我推到一邊，如果……
　　那么，我們是否會……

　　從車禍以后，我也就開始了書包里不能沒有傘的生活。其實是因為有一次我偷偷翻過秦楓受傷后寫的日記，他在日記里寫著：

　　XX年XX月X日
　　出事之后，丫頭天天來，看到丫頭一如既往的對我笑，一如既往地熱心地做這做那�？墒俏倚睦锟偸请[隱地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兒。醒來之后的這些天，下身有一種重似千金的感覺。醫(yī)生說，手術結束之后這種狀況就會好轉！
　　好轉？是什么概念？算了！沒有心情和力氣去想了。
　　這幾天看著丫頭在離我病床幾尺之外復習功課的背影，總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上個月一天放學的時候突然天降大雨，我和丫頭都沒有帶雨傘。可是我還是用自己的運動外套讓丫頭安然無恙地到了家。丫頭進樓的時候說，秦楓，下雨的時候沒傘有你也成。
　　我的心里暖暖的，真想這樣保護她一輩子！

　　XX年XX月X日
　　今天終于學會了爬！
　　接受這樣的一個現(xiàn)實，實在在我的承受能力范圍之外！昨天晚上醫(yī)生查房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我終于問出了事情的真相：我的身體，以目前的醫(yī)療狀況，不可能再有突破性的進展。一輩子要和身下的輪椅相伴？！真想大哭一場，可是卻哭不出來。躺在床上，看著已經不受自己支配的下半個身體，我心里只有一個聲音：結束這一切！結束這一切！
　　可是我不能！
　　今天從復健室里出來的時候，一直等在門口的丫頭說要去洗手間。說實話，我看到了丫頭眼中的淚光，于是我跟了去。我在洗手間外邊聽丫頭在里邊哭得地動山搖！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的每一聲哭泣都是插在我心尖上的刀，你的每一滴眼淚都是我飲鴆止渴的毒藥，可是我還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劃著輪椅離開！因為我知道下一秒鐘自己一定會沖進去緊緊抱住她！可是現(xiàn)在的我……唉！只是短短的幾個小時里，我突然覺得已經把自己的下半生參透了：很多事情在“輪椅”這個詞兒面前都他媽的是零！

　　我知道我完了！我的世界在這一瞬間天崩地裂，很多事情在這一瞬間畫上了句號！
　　我對自己說：秦楓死了！從我與“輪椅”這個詞兒沾上邊兒的那天開始，秦楓就已經死了……
　　突然明白了這些天丫頭的小心翼翼。我并不怪她！真的！即使知道自己下半身終生麻痹，可是我也還是一點兒怪不起來她。我只是在擔心：以后還會有人可以像以前的我一樣去保護她嗎？
　　如果沒有，丫頭，如此殘破的我還能否繼續(xù)為你遮風擋雨？即使我還可以勉強為之，你呢？你還愿意嗎？
　　……

　　第二天，秦楓因為我背了一把超大型號的雨傘到學校的“壯舉”而笑出了眼淚，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
　　我還一直在心里不服氣？
　　大怎么了？
　　大！才能罩得住兩個人！
　　大！才能照得住兩個人和橫梗在兩人之間的那輛輪椅……

　　高考填志愿的時候，我借了秦楓的志愿參考了一下，結果第二天全年級便出現(xiàn)了兩份一模一樣的高考志愿。
　　放學之后，我就如預料般地被請到了辦公室，老師語重心長地為我分析了當前XX學科的大好形勢。接著才切入主題：說我很不理智。因為有很多學校會因為秦楓身體的原因而不會予以錄取，所以他填的學校是非常有限的幾所中比較優(yōu)秀的。我說，老師您就放過我吧！一看見那破自愿我腦袋就疼，有個現(xiàn)成的給我copy，我真是如釋重負……
　　從老師那里回來，在回家的路上秦楓又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我十分不解風情。他說，你腦袋里是不是養(yǎng)魚了？你不知道那個X專業(yè)只招男生嗎？
　　我愕然，接著說，那就讓那個該死的學校見鬼去吧，反正也不適合你……
　　雖然站在秦楓的身后，但我還是知道他至少愣了一秒鐘之后才若無其事地說，你不是準備讓我去爬樓梯吧？
　　我說，這個當然包在我身上，就當是鍛煉身體。

　　丫頭，你是不是喜歡秦楓？老媽曾經煞有介事地問我。當時的我盯著老媽的臉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到把老媽盯的發(fā)毛。我才又大笑了半分鐘：您說，我喜歡您嗎？
　　老媽一愣。
　　秦楓就跟我干媽似的，您說您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呀？
　　我從來都不撒謊。從小到大，就算是殺了人我都不會狡辯，當然我也絕不會去自首。我始終覺得君子做事是應該光明磊落，可也應該“明”之有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件事情我的的確確說了謊話……

　　兩個月之后，我們真的考上了同一所還算不錯的經濟院校。
　　我拿著兩份除了名字不一樣其他都是一模一樣的錄取通知書，大笑了起來……
　　后來秦楓回憶說我的那副表情就像是什么驚天大陰謀得逞了一般。
　　事實上我是比較討厭經濟的，因為從小就對數(shù)字不很敏感。記得小時候的數(shù)學作業(yè)都是秦楓給我檢查一遍才交上去的。遺憾的是考試的時候，秦楓就不能幫我檢查了，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在小學數(shù)學老師的眼中還是一個考試容易因緊張而發(fā)揮不好的勤奮學生。

　　大學的時光真是挺快的！我還沒覺得怎么樣呢，就“嘩”地一下結束了。
　　記憶中除了每天與秦楓泡在圖書館里的學習生活，就是有過幾個自命不凡的笨蛋，搞了幾次自以為很浪漫感人的追求行動。我笑了：我雖然不喜歡女人，但是我對男生同樣沒有興趣！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對另一半的要求并不是很高:至少他要是個男人。男生雖然會長成男人，但畢竟還不是，這個非實質性的轉變還需要一個相當漫長的成長過程。
　　我這個人很自私，不想成為他們成長過程中的鋪路石。
　　秦楓說，我看你就是心理變態(tài)！
　　我脖子一橫，姓秦的，今兒你給我說明白：我怎么心理變態(tài)了？
　　秦楓也毫不示弱地說，年紀一大把了，不瘋也不傻，還有那么多人追，這樣的女生不談戀愛就是心理變態(tài)。
　　我說，嘿嘿！姓秦的這次你還真是看走了眼！其實妹妹我不是心理變態(tài)，我是壓根兒就沒心！像我這樣連飯都不會做、也不懂得溫柔體貼的女人，他們如果追到手了才發(fā)現(xiàn)，還不得后悔地去跳海？別的不說，我還是得為保護環(huán)境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不是？
　　可是丫頭，女孩子是要談戀愛的，這樣的人生才完整。
　　我本來就討厭完整！我恨完整！
　　秦楓盯著我的眼睛，五秒鐘之后他什么也沒說，轉動著輪椅離開了。
　　我知道只在這短短的五秒鐘里，我完全暴露了自己。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脫光了站在秦楓面前似的。我從秦楓的眼神里知道他讀懂了我。是啊！兩個人相處了二十幾年，只要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能了解彼此的想法。
　　何況，這五秒鐘內我的眼神述說了太多、太多……
　　從那天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談論過這種事情。
　　后來有那么一天，我們晚上剛從圖書館出來準備回寢室的時候遇到了前一天晚上被我拒絕的一個男生�？吹贸鏊攘撕芏嗟木啤Ｎ液芟胂⑹聦幦�，因為感情這種東西有的時候不是靠理智就能控制的，可是他沒給我息事寧人的機會。
　　很多年以后，每當想起這件事情我還覺得有些內疚……
　　“齊悅，難道你拒絕我就是因為他？這個殘廢連站都站不起來憑什么和我爭？”他紅著眼睛，大概把自己當成了某部言情小說中為愛可以獻身的“勇士”。但是，我想他并不知道這種“勇士”的結局都很凄涼。
　　聽了這話，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胃里有什么東西在涌動著，17歲以后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說秦楓那兩個字。接著我微笑著從秦楓的身后繞到了他的面前，然后表情淡定地給了他一拳。
　　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把他和秦楓都嚇壞了。
　　秦楓來到我身邊拉住我的胳膊，“丫頭，你怎么能打人？”
　　“我替他媽教訓一下他，告訴他怎么尊重別人！”
　　“你告訴我，究竟我哪一點比他差？我可以改�！蔽铱粗|目驚心的紅色液體從他的鼻子里流了出來。
　　“對不起！我想我有權力不回答你這個問題�！蔽颐鏌o表情地道歉，“還有我也不是故意打你那么重，只是沒有控制好！”
　　接著我推著秦楓徜徉而去。
　　走了大約5分鐘的路，秦楓突然讓我停一下。
　　我停了下來，“怎么了？”
　　秦楓轉過輪椅面對著我，“把手伸出來�！�
　　我伸出了左手。
　　“我說是剛才打人的那只手�！�
　　我伸出了微微發(fā)紅的右手，秦楓抓過我的右手輕輕地握了一下，“傻丫頭，有話好好說，為什么打人？”
　　晚風輕輕地撫過我們，我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扼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我把臉轉向一邊不敢看秦楓。
　　我該怎么說呢？難道說因為他說秦楓是個……
　　“不過一句話而已、況且他說的也沒錯。”秦楓自嘲地笑了笑，接著眼神黯淡地用手撫摸著沒有感覺的腿，“我是個……”
　　“我就是不準別人這么說、我就是不準別人揭我的舊傷疤�！背们貤鬟�沒有說出那兩個字，我搶先一步說到，“這兩條腿是我的，就算你將來娶了別人，你這兩條腿也是我的。”我蹲在他的面前雙手摟著他的腿，“永遠都是！永遠……”
　　“傻丫頭！”秦楓的表情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這話讓我媽聽見還不得氣個半死�！�
　　“回去吧……”他摸了摸我的頭發(fā)。
　　也許沒有人相信：我和秦楓之間真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就連那曾經貌似發(fā)生過什么的五秒鐘里，也只有我自己一廂情愿發(fā)出最終消失在空氣中的一段無人接受的電波。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從來沒有傳遞過任何關于愛情的信息。秦楓始終像哥哥一樣關心我，我也始終像妹妹一樣照顧他。我比誰都清楚秦楓并不需要我的照顧，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取信、自己去上課、自己推輪椅去任何他想去地方�？墒撬麉s默默承受著我為他做的一切，承受著我的照顧、承受著所有知情人以為是報恩的行徑、承受著在我心底壓得自己好辛苦的那份感情……

　　這么多年來，我都盡量避免在陰天的時候出門。
　　這并不僅僅是所謂的“心理障礙”……
　　只是到小區(qū)門口取個東西，幾分鐘前明明看著不會下雨的樣子�？墒钱斘野嶂⒉t像個落湯雞似的出現(xiàn)在秦楓的面前時，他早已經拿好了大浴巾在家門口恭候我多時了。
　　“我說你帶把傘，看看淋的！”他把浴巾遞給我，“快擦擦頭上的水，一會兒再去洗個澡。千萬別感冒了！”
　　“誰知道我還差五十米到單元門口的時候，就開下了呀，五十米被淋成這樣是不是有點夸張？看來今天這場雨就是為我準備的�！逼鋵嵾@個時候我的思維很是混亂：嘴上抱怨著這個破天氣，實際的情況是只要秦楓在身邊我從來都可以安心到根本不用雨傘。
　　“我覺得人應該長三只手才基本夠用�！蔽野盐⒉t放在了門口。
　　“為什么？”秦楓不解地望著我。
　　“我兩只手搬著微波爐，還能騰出一只手，給那個送貨工一巴掌呀。廣告上明明說的送貨上門�！蔽也林^上的水珠，“跟老娘�；^？說什么小區(qū)管理嚴格，進出都要檢證，所以就只能送到小區(qū)門口。我‘呸’！還什么送貨上門，怎么？我長得很像能買得起整個公寓小區(qū)的樣子嗎？我和他在門口吵了五分鐘，終于讓他倒找了我五十塊錢�！蔽业靡庋笱蟮鼗瘟嘶问掷锏奈迨畨K錢……
　　“你就為了這五十塊錢，而淋了雨？”秦楓轉過輪椅，擺出一臉的不可思議。
　　“帥哥！別這么看著我，我們加一起一個月也就只有6000多的收入。”我把錢放在了桌子上，“這叫積少成多，持家之道�！�
　　“你要是生病了怎么辦？”秦楓一邊責備我一邊轉動輪椅進了廚房，“你做事情就是讓人這么不放心，也不考慮一下后果�！�
　　“要是做事情之前都要時間考慮那么多的話，我八年以前就一命嗚呼了。”說完這句話之后我根本沒敢看秦楓的反應就鉆進了浴室。
　　明明知道這應該是我們之間很忌諱的話題，但是有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刺激一下彼此“麻木”的神經。

　　浴盆中是一池新?lián)Q的熱水，溫度正合適。
　　我就泡在里面安然地享受著他的浴盆。
　　我長長地吸進一口氣，雙手抓住了浴盆兩旁泛著寒光的金屬把手，接著讓身體沿著浴盆璧緩緩下滑，像一條浮出水面好久的魚又回到了水里。
　　我緩緩地吐著氣泡……這一刻我真的覺得仿佛自己只有在水里才能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我對自己說八年了，八年了……
　　八年里秦楓和我都長大了……
　　八年中在我的監(jiān)督下秦楓的復健一天都沒有間斷過……
　　八年里在我的陪伴中秦楓的輪椅玩的已經很溜了……
　　八年中我們已經熟悉了彼此存在的生活方式……
　　可是這漫長的八年里，我們卻從來沒有勇氣去一起正視八年前的那場飛來橫禍……
　　金屬把手逐漸的暖了起來，我緊緊地抓住它，幻想著秦楓的手也握在上面的樣子�？墒谴藭r這個男人只和我隔著一扇門，此刻他的手里握的是輪椅的金屬外圈……
　　在幾秒鐘之后我浮出了水面---沒人知道我偶爾也用這種方式擦眼淚。

　　整個浴室是我一手安排改造的。
　　這件事情大約發(fā)生在我們住進公寓的第一個星期六他加班的時候，我自作主張地把他家的浴室大肆改造一番。
　　傍晚他回來時愣在了自家門口。因為我不僅讓人把衛(wèi)生間、廚房所有的設施都調成了比較合適的高度，而且還按照標準的殘障人士用房把他屋子其他的部分也大肆改造。
　　不過我也因此付出了代價：他進了門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任憑我怎么敲門他也不理我。
　　我的心真的好難過！這份難過并不是因為他把我視為空氣，而是因為他轉身關門剎那間無意中映入我眼簾的那份驕傲與蒼涼。
　　幾秒鐘之后我聽到了從他臥室里傳來的金屬碰撞和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就在同時我的身體也脫力般地靠著墻壁滑坐在了秦楓臥室的門口，我張大了嘴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大口喘息著，就像一條缺氧的魚、我咬著自己的拳頭，努力不讓眼淚肆虐。我知道剛剛臥室里傳出的一定又是秦楓試圖站起來卻跌倒在地時發(fā)出的聲響……
　　這一個瞬間，我想死！我真的想死！如果死可以讓秦楓站起來……

　　后來我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緊緊地抱著自己：對不起！秦楓。對不起！我不是……
　　我想著想著就那樣睡著了。
　　大約是十點的時候，秦楓叫醒了我。望著眼睛略微紅腫的他和他身后桌子上的菜飯，我掉了眼淚。
　　為什么掉眼淚呢？八年了我從來沒有在秦楓面前掉過眼淚，不是嗎？我始終沒有哭出聲音，讓眼淚保持在一種“細水長流”的狀態(tài)。
　　秦楓就跟沒看見一樣，他沒有給我任何反應。
　　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一肚子的委屈掉眼淚，還是為了心疼前一天他摔在衛(wèi)生間地上的傷而哭。
　　哭到后來，他不動聲色地轉動輪椅滑進了衛(wèi)生間取了一條毛巾來到我身旁，輕聲說：“你哭什么呀？餓了幾個小時就至于哭成這樣？丫頭！別哭了！”
　　“對不起！”我一張口終于說出了這三個會使秦楓更加難過的字。其實，我想說：秦楓，我不是覺得你沒有能力照顧好自己，我只是想讓你的生活更方便一些，想讓你從此遠離身體上新的傷痛……可是，我怎么能夠開口？
　　“傻丫頭，我也沒有怪你呀！”他微微怔仲之后，淺淺地笑了，“好了，別哭了！吃完了就早點回家�！�
　　看著他手臂上的一片烏青，我忍不住輕輕地撫了撫，“還疼嗎？”
　　秦楓微笑著搖了搖頭，放下了手中的毛巾。他轉過輪椅準備回自己位置的時候突然說，“丫頭……別哭了！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其實、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他不說這話還好……
　　他說完這話，看著他留給我的背影，我果斷地拿過他放在桌子上的毛巾捂住了自己的臉---哭了個昏天黑地。

　　那天晚上我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里，覺得沒有一點家的感覺，冷冰冰的！
　　“你這丫頭別總往人家那里跑，即耽誤人家交女朋友，也耽誤自己交男朋友！”老媽晚上的電話又重復著這件事情，“實在不行你就搬回家里來住�！�
　　“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蔽也挪还苣敲炊嗄�，我怎么會白癡到拋棄吃習慣了的美食而再次回到家里接受老媽的精神灌輸，“行了！你老人家就掛了吧，明天我還要早起上班呢�！�

　　“你是掉進了馬桶還是跌進了浴盆呀？你最愛吃的東西快要涼了！”秦楓敲了敲浴室的門。
　　“好了！我這就出來了�！蔽覒賾俨簧岬匕炎约和铣隽嗽∨琛�
　　兩分鐘之后就全部over，我只是將全身都胡亂地擦了擦個大概。
　　頭發(fā)上滴著水就跑了出來，直奔飯桌！
　　秦楓安坐在對面皺了皺眉頭，轉動輪椅滑進衛(wèi)生間取了一條干毛巾遞給了我，“快把頭發(fā)擦干，你也不怕著涼�！�
　　“我壯得和牛差不多，怎么會著涼？”我口里還不服氣地講著歪理，“著涼了也是你咒的！”
　　“就你這個樣子，將來誰能娶你呀？”秦楓落下輪椅的手閘，撐著扶手換了一個姿勢。
　　“我說要嫁了嗎？”其實我心里想的是：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
　　“阿姨今天給我打電話了�！鼻貤髅鏌o表情地說道。
　　“我媽？”我緊張地問道，“她給你打電話做什么？”
　　“問我你的近況�！彼�是機械地夾著菜。
　　“就沒有別的？”我開始食不知味。
　　“你還想讓她問什么？”秦楓停下動作反問道。
　　“沒什么。”我放下了筷子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她還問我，你的終身大事怎么樣了？”突然，秦楓開口。
　　“她問你做什么？”我站了起來。
　　“她是征求我的意見，看看我能不能給你開張長期飯票……”秦楓依舊不露聲色。
　　“什么？”我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用很小的聲音嘟囔道，“那你？那你……”
　　“我當然拒絕了！”秦楓看著我的眼睛。
　　“什么？拒絕？”我真想沖過去揍他兩拳，接著覺得自己的眼睛里開始“制造”液體。
　　“你今天開會的時候又開小差了！”秦楓放下了筷子，轉動輪椅來到我面前，“你沒聽見經理今天重申了在同一個部門的員工絕對禁止談戀愛！否則其中一個馬上走人，我想反正你這幾天就要去業(yè)務部了，這飯票也不著急這幾天，反正你也吃了這么多年了。不過，以后你要我一個人養(yǎng)家，我可不干。”
　　“秦楓……”我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了輪椅中的他，“就算你不給我開這張飯票，我也會賴在你身邊，永遠都會。”我那熟練勁兒就好像練習了二十幾年就等這一天一樣。
　　“丫頭，對不起！我知道委屈你了�！鼻貤饕矒Ьo了我，“原諒我用這么長的時間才說服了我自己�！�
　　“不！我不怪你。不過說好了……”剛才還十分動情的我突然推開了他，“不怪你是可以的，可是我到了業(yè)務部之后，長期飯票還是要開的�！�
　　“我知道了，你還怕有人和你搶�！鼻貤鳠o可奈何地捏了捏我的鼻子，“快吃飯！”
　　“好，吃飯吧！”我偷偷地看了看剛把輪椅固定好的秦楓，低下頭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老公�！�
　　我知道秦楓還是聽到了，因為我看到了他偷笑的表情，還有微微發(fā)紅的臉。

　　那天晚上回到自己那個不久就要告別的、利用率超低的家里真是思緒萬千：我?guī)缀跻稽c兒準備也沒有。老媽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我覺得自己掩飾功夫還不差呀。古人云：知女莫若母。真是經典中的經典！
　　突然我想起了秦楓日記中的最后一句話，從而想起了那個不眠的夜晚---第二天清晨，我也沒有想清楚這句話的確切含義，苦苦思索了一夜，我只在當天的日記里寫了一句話：
　　秦楓，無論你能不能再為我遮風擋雨，我也不會讓你獨自離開！即使風雨襲來，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害怕！
　　我會為你撐一輩子的傘……
　　而那本日記本至今也下落不明。

　　此時的秦楓半臥在沙發(fā)的一邊，我坐在另一邊把他已經開始萎縮的雙腿攔在懷里輕輕地按摩著，這樣會使血液暢通些、也可以減慢肌肉萎縮的速度。我知道這樣的事情對于我們來說和吃飯、睡覺一樣已經成為了我們生命中不能缺失的一部分。
　　他很認真地盯了我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我抬頭道，“你色迷迷地看著我干什么？”
　　“沒什么？只是不知道你最近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傻笑�！彼悬c犯傻。
　　“我哪有傻笑。”我耍賴！難道要我告訴他自己在回憶以前的點點滴滴？太傻了吧！每天都回憶一遍？
　　“我怎么一個心軟就真娶了你？”秦楓稍微撐起身子捋了捋我的頭發(fā)。
　　“怎么？長期飯票都開了，說好的是無限期有效的，現(xiàn)在想反悔？告訴你，能替我作證的人有好幾打……”我有些兇地看著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敢反悔！”他馬上反駁，接著用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搬動自己的雙腿，“只是覺得自己有點賠了！”
　　“干什么？還沒到時間呢�！蔽也唤�，但還是起身推過了輪椅，一手架著他的胳膊，一手摟住他的腰，幫他把身體攙到了輪椅上。
　　秦楓自己轉動輪椅來到了書房，拿過了平時上班用的手提包，在里層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個很舊卻保存很好的日記本，看著有那么點眼熟。
　　他展開了其中一頁，“你說，我怎么會娶了一個這么心軟的女人當老婆呢？一點事情就感動得說出什么一輩子�！�
　　我手疾眼快，搶了過來---原來是我丟失多年的日記本。
　　此時此刻，看著秦楓寫滿幸福的眼睛，我的心也被幸福和感動盛滿了！我把秦楓和日記本一起摟在懷里，我的臉貼著他的臉，“一輩子都少。老公……有沒有后悔過？”
　　“后悔什么？”秦楓轉過頭輕吻了我的臉頰。
　　我蹲下身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雙腿，“沒什么……”
　　我知道這將會是我窮盡一生的愛也無法彌補的遺憾！也將會是我心中永遠也無法治愈的傷痛……
　　“丫頭！”秦楓握住了我有些微微顫抖的雙手，“其實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想告訴你，我很慶幸在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我還是娶到了你！這十年來身邊有你，我真的感到很幸福！”
　　“真的？”望著秦楓明亮的眼睛，“老公……”我的眼淚在眼圈里打轉：“對不起！十年了！真的很對不起！十年來我一直感到非常愧疚，可是我卻沒有勇氣說一句道歉的話……”
　　“那是因為我的丫頭太了解我了，早知道我舍不得生你的氣。”秦楓輕輕擦去我的淚珠然后寵溺地把我摟在懷里，“傻丫頭！一家人還用說什么對不起？”
　　“你真的不怪我？”依偎在他懷里的時候，我就像一直溫順的小貓。其實是個女人就有溫柔的一面，只不過有些女人喜歡把自己溫柔的一面展示給所有的男人，而有的女人喜歡把自己溫柔的一面展示給某個男人而已。
　　“也不是！這樣吧，給我生兩個孩子就原諒你�！�
　　“討厭……”

　　后來我才知道，從受傷后拿到這個本子開始他就一直將它帶在身邊。
　　我也懂得了，有些愛并不用說出口。
　　例如秦楓、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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