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上申山嗎？”
　　當(dāng)女媧擰著紫芝眉宇一遍又一遍問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起城向北一百二十里是上申山，山上不長草木，有很多巨石，山下長著很多榛樹和楛樹，更重要的是上申山中有白鹿。
　　鹿壽千歲，滿五百歲則其色白。白鹿是瑞獸，可遇而不可求。
　　族長說，若獵到白鹿，封為龍師。我只身一人前往上申山。族里的每個人都以為我是為了龍師這個官號而去，連從小與我長大的女媧也以為我為了做龍師，生死不顧地前往上申山。只有我自己心中最清楚，前往上申山只為抓一只當(dāng)扈鳥，治好阿母的眼睛。豈料，上申山真如人們傳說中那樣，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石骨嶙峋，當(dāng)扈鳥罕見；入了山，終于瞧見一只長胡彩翼的當(dāng)扈鳥，我猛然竄起，雙手用力抓住了當(dāng)扈鳥飄飄灑灑的長胡，當(dāng)扈鳥驚鳴高昂，帶著我直沖云霄，又墜落深淵。
　　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素月分輝，明河共影，月影從云的縫隙中投射下來，天空澄澈如藍(lán)玉，半掩在榛樹林的后面。明亮而柔和的光芒籠罩著密密麻麻的榛樹林，像是把整座林子罩在了水晶球中。高大的榛樹結(jié)滿了盈盈的白色花蕊，遠(yuǎn)遠(yuǎn)望去，溫暖而又美麗。一時間，我難以適應(yīng)地揉了揉雙眼，從地上爬起來，發(fā)覺身邊空無一人，立在梓樹林中，突然聽到了一陣兒清脆銀鈴般的笑聲，心中疑惑，緩步向前走去，繞過幾棵榛樹，不由得一驚。
　　高大的榛樹遮天蔽日，月光透過斑駁的葉縫皎潔地落在樹下少女身上。少女身穿粉紅色的羅衫，下著藍(lán)色水湖縐裙，白嫩如玉的臉蛋上，頰間微微泛起一對梨渦，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三月桃花。少女長了一雙簇黑彎長的眉毛，非畫似畫，流盼生輝的眸子，黑白分明，蕩漾著不染塵埃的清波。
　　“你醒了……”少女嚶然有聲，手中握著奄奄一息的當(dāng)扈鳥，“你叫什么名字？”
　　“風(fēng)伏羲。”我緩緩走到少女身旁，少女唇邊無限蕩漾起的笑靨落進了我的心中，令我一陣恍惚。
　　“放過她吧，她挺可憐的……”少女低回裊繞，“她的愛侶病了，她在上申山盤旋了很多圈，不過想為愛侶找到一株瑤草……”少女說著手指輕輕拂過當(dāng)扈鳥羽翼，手指尖猛然輕現(xiàn)一株粉莖翠綠的瑤草，當(dāng)扈鳥銜起瑤草，發(fā)出了嘶聲的鳴叫，展翼在少女頭頂盤旋了五六圈，一滴晶瑩的淚水落在了少女的手中，才遙遙飛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生在白日里，旁人都喚我阿晴�！鄙倥笭栆恍�，好似綻放了整個春天。

　　后來，阿晴隨我下山，治好了阿母的眼睛。阿母十分喜歡阿晴，將阿晴留在了雷澤氏部族中。阿晴懂很多東西，譬如用字符記載事情；譬如結(jié)網(wǎng)佃漁；譬如斫桐為琴、繩絲為弦；譬如制作精美的彩陶……阿晴與部族中所有的姑娘都不一樣。阿晴會彈三十六弦琴；阿晴會穿五彩漂亮的衣裙；阿晴會對著我笑得好像三月桃花，跳春風(fēng)般柔和的舞。阿晴就像一道最亮麗的虹，驚鴻在我的生命中。山野最厲的大雨落下，我在漫山之中尋找阿晴，瞧見了雄壯的共工蠻橫地?fù)涞沽税⑶�，我的心臟竟驟然收縮，失控地沖了過去，揪起共工與他廝打在一起，直到共工大叫著“風(fēng)伏羲，你瘋了”遙遙逃走，我立于大雨之中還是不能平靜下來。
　　突然間，阿晴柔軟的小手蛇一般地?fù)ё×宋业牟弊�，暖玉般的身體跳上了我的背脊，她含著香氣的面頰貼在了我的耳邊，笑聲清脆，“伏羲，我喜歡你，你是雷澤氏最好的男人�！币痪湓捜峄宋倚闹兴械膽嵟�，我背著阿晴走在山野中，腳上濺起的泥濘都含著清新的香氣，大雨漸漸停了，天邊露出了虹霓，彩光紛披，燦若圖繡。
　　阿晴摟著我的脖頸，唱起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謠。
　　“南有繆木，葛藟累之。
　　樂只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繆木，葛藟荒之。
　　樂只君子，福履將之。
　　南有繆木，葛藟縈之。
　　樂只君子，福履成之。”
　　“你聽過這首歌嗎？”阿晴吐氣如蘭，擾亂了我的整顆心，她沒看見我紅透的臉，悠揚跌宕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回旋，“鴛鴦、當(dāng)扈鳥總是比翼而生，一生不離不棄，伏羲，你愿意與我像它們一樣嗎？”
　　我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栗起來，猛然放下了阿晴，在她的驚叫聲中，緊緊抱住了她的身子，滾燙的唇堵住了她微微顫抖的唇，一剎那，天地在我眼中翻轉(zhuǎn)開來，快樂的漣漪一圈圈蕩漾起來。
　　原來，心中有了一個人，便只愿只有她。

　　大雪盡后，雪痕層疊，甚為明媚。
　　族長從白雪皚皚中撿回了一個比此刻雪景更為明媚的男子。男子一雙明眸像是浸在泉水中一般，薄厚適中的紅唇漾出完美的溫柔笑靨。他說他來自隴西，叫做鯀 。鯀的出現(xiàn)，令雷澤氏的女子為之瘋狂。鯀對那些如狼似虎的女人怕得厲害，掬起紫色長發(fā)躲在我的身后，阿晴對他卻是嗤之以鼻。鯀性格溫順，總是笑得眉眼彎彎，最喜歡黏在阿晴身邊，討好如蜜的話講得沒完沒了，令我有時候真想將他丟進河里。
　　女媧紡著紗，對我絮絮叨叨，“伏羲，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鯀和阿晴很像��！好像他們來自另一個國度，與我們格格不入，尤其鯀，你有沒有覺得他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
　　我用力扯斷了手中的網(wǎng)線，冷冷地瞪了一眼女媧，大踏步走向了阿晴，一把拽開了正在對阿晴喋喋不休的鯀，握住阿晴的手，奔出了村子，將阿晴按在了槐樹上吻了個天昏地暗。
　　“伏羲，等到你被封為龍師，明年山上凌霄花盛開的時候，我們便成婚，我等你娶我！”阿晴將頭埋在我的懷中。
　　“娶你……”
　　“傻瓜……”阿晴抬起臉，嘴角微微上揚，“你娶了我之后，從此我們便像當(dāng)扈鳥那樣，相依相伴，不離不棄……”
　　我望進了阿晴清澈深邃的眸光里，第一次聽到了一個美妙的詞語“婚娶”。

　　后來，起城發(fā)生了大地震，洪水淹沒了整座起城。族長派我與鯀去尋找息壤的種子 ，以堙洪水。息壤是這世上最神奇的植物，是一種能夠自己生長、永不耗減、類似土壤的植物。息壤生長在蛇巫山，山上有窫窳怪獸，如牛赤身，人面馬足，嗜血大口。當(dāng)我與鯀取到息壤的種子，逃過窫窳，逃過那么多危險，卻未躲過那只身負(fù)劇毒的黃鳥，為了能夠讓鯀可以將息壤的種子帶回起城，我用盡全身的力量抱住了那只巨大的黃鳥，滾進了山巔之中，黃鳥瘋狂地?fù)浯蛑鹨�，我死死地扣緊了黃鳥的脖頸，黃鳥劇毒的紅喙灼傷了我的筋骨，啄瞎了我的雙眼。
　　陷入黑暗的剎那，我突然很恐慌，我害怕起城山中只剩下阿晴孤單的身影，我害怕我再也聽不到阿晴美麗的歌聲，我害怕從此再也沒有阿晴，我害怕阿晴會忘記我。我尖利的手指深深陷入了黃鳥的脖頸，竟將它活活捏斷了脖頸，合著黃鳥慘烈的喘息聲，我用尖利的匕首劃過蛇巫山的崖壁，在黑暗中爬上了蛇巫山。
　　冷風(fēng)吹散了我血腥的長發(fā)，我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之中。
　　“鯀……”在我吼出鯀的名字后，我再也體力不支，倒在了蛇巫山中。

　　我醒來的時候，女媧正端著熱騰騰的粥飯喂進我的嘴中，我打翻了女媧手中的飯碗，死死握住了女媧的手腕，“阿晴……”
　　女媧一言不發(fā)，眼淚卻流在了我的胸口之中，空氣在這一刻令我窒息，雖然我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懷中女子柔軟的氣息絕不是我的阿晴，我猛然推開了女媧。
　　“伏羲……”女媧散落的淚珠燙得驚心，她跪趴著沖到我的身邊，溫暖的手掌摩挲著我顫抖的臉，“你忘了阿晴吧！從你被鯀背回來的那一天，她就不要你了，你沒了雙眼，阿晴不要你了。你忘了嗎？阿晴說過要跟這世上最好的男人，阿晴說讓你做雷澤族的龍師，阿晴喜歡最英勇的男人，如今你沒了雙眼，她已經(jīng)不要你了……”我在女媧的驚叫中沖下了土炕，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屋子。
　　在那重重疊疊的桃樹下，我找到了阿晴與鯀。
　　我什么也看不見，卻摸到了他們十指交握的雙手。
　　“阿晴，你說我們要像當(dāng)扈鳥一樣……”
　　“風(fēng)伏羲，可是這世上我沒看見過一只瞎了眼的當(dāng)扈鳥！”
　　阿晴的聲音清冷，清冷地就像這三月的風(fēng)，芬芳而冰裂。

　　后來，阿晴跟鯀回了隴西。臨走前，鯀留給了我一張白色鹿皮。
　　鹿皮入手光滑，帶著淡淡的清香，宛若阿晴就在我的身邊。我在黑暗中砸掉了屋子中所有的東西，甚至用刀子劃碎了整張鹿皮。鯀的話在黑暗之中久久徘徊，揮之不去。
　　“伏羲，阿晴說這世間白鹿難得，她送你鹿皮，望你能夠做好雷澤氏的龍師！”
　　我坐在了破碎的鹿皮之中，腦海中皆是阿晴的一顰一笑，忍不住痛哭了起來，我瘋了般地在黑暗中一點點將殘破的鹿皮又拼好，摩挲在手中，視若珍寶。
　　后來，我做了雷澤氏的龍師，與女媧一起，生了很多兒女。我日日帶著鹿皮，對日月星辰、季節(jié)氣候、草木興衰進行觀測，在鹿皮之中畫出了這世間萬事萬物意相暗合的八卦圖，推算出被世人贊若珍寶的“連山易”。
　　再后來，我老了，老得忘記了很多人。
　　我已經(jīng)叫不出女媧的名字。一個叫做舜的年輕男子，治水非常厲害，前來拜訪我。他說他的父親叫做鯀，曾經(jīng)給他講過一個白鹿精的故事。
　　上申山有一只成了精的白鹿，他的父親十分喜愛她，但是她偏偏愛上了雷澤氏的一個臭小子。只因為，這個雷澤氏的臭小子小時候在河邊救過溺水的她。后來，白鹿精在上申山再次遇見長大成人的臭小子，隨他一起回到了他的部落，救治他的母親，興旺他的部落，甚至大水過后，她施法抬高山脈，救了他的全族。父親心生嫉恨，帶著臭小子尋找息壤，設(shè)計黃鳥殺害他，豈料臭小子毅力頑強，大難不死，卻中了黃鳥的劇毒。這毒穿心跗骨，就連白鹿精也束手無策。他的父親怎么也沒有想到，白鹿精竟會舍了自己元神，只為救活臭小子。白鹿精魂飛魄散后，留下一張白色鹿皮，讓父親交給臭小子。
　　她說，她曾與臭小子許諾，這一生要像當(dāng)扈鳥一樣，相依相伴，生死不離。她魂飛魄散，再也不能陪伴他，愿這一身鹿皮常伴他一生，也算她信守諾言。
　　我哆哆嗦嗦地從毛皮口袋中掏出了“連山易”，或許是老了，更或許是淚水彌漫了眼眶，我感覺到手中的“連山易”都是濕漉漉的。
　　“青帝，天下蒼生會感謝您的！”年輕的舜恭敬地叩首在地上，“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我閉上了雙眼，將手中的“連山易”放在了舜的手里，抬手，感覺到一縷溫暖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可以想象到屋子外高聳入云的榛樹，重重疊疊的白色花蕊開得正艷。
　　“若是男女婚娶，以儷皮為禮吧！”
　　我嘆了一口氣，蹣跚地走出了屋子，來到了院子里。
　　明亮的日光絲絲縷縷從榛樹從中折射下來，我輕輕攤開手中的白色鹿皮，貼在了自己的臉上，時光似乎回到了那一年的上申山。
　　一個少女莞爾一笑，好似綻放了整個春天。
　　“我生在白日里，旁人都喚我阿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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