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腦袋和圓腦袋的家只隔一堵墻。

　　他們的房子分別是幸福街的105和106號。

　　方腦袋的房子是煙灰色的。人人都說他是個邋遢的人，頭發(fā)總是亂糟糟，屋里子滿地都是臟衣服臟襪子，廚房的水槽里堆滿前一天沒洗的碗和盤子。就連他睡的床，都會散發(fā)一股霉味兒。方腦袋家門前有一方地，可他從來不管，任由它荒了，干裂了。墻上的漆很早就開始剝落，露出灰色的墻身，丑陋的傷疤一樣。

　　可方腦袋不以為然。他說：“房子用來吃飯睡覺就夠了，要那么整齊干嗎？”

　　不但如此，方腦袋的性格也很惡劣，對于批評他的人，他總是沖他們惡狠狠得揮拳頭。他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在門檻上，對著每天從他門前經(jīng)過的油條阿姨吐口水，看著油條一樣干瘦的她，尖聲驚叫著，撩起她層層疊疊的長裙子螞蚱一樣蹦跳著逃開，哈哈大笑。

　　圓腦袋就完全不同。他看起來總是干干凈凈，頭發(fā)又黑又亮。他的小房子刷著紅色和白色的漆，醒目又漂亮。門前的地里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修剪得整整齊齊，像個微型花園。圓腦袋總喜歡把桌子和椅子搬到小院子里，倒一杯紅茶，暖暖得曬太陽。有時候他還會招呼疲倦的路人到他的小院子里去，和他一起喝茶，一邊興致勃勃得聊天。

　　人們總是說：“看那個方腦袋，他怎么就不跟圓腦袋學(xué)學(xué)呢！”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方腦袋就不屑得撇撇嘴。他說：“哼，那樣的人，對誰都一副笑臉，最虛偽了�！�

　　于是他暗暗在心里盤算，要怎樣給圓腦袋來一個下馬威。

　　他想出的第一個計劃是去破壞圓腦袋的花園。

　　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方腦袋開始行動了。他在頭上套了一只絲襪，拿著一把大剪刀準(zhǔn)備潛入隔壁。為了這個計劃，事先他已經(jīng)在墻根下刨了一個小洞。方腦袋就從那個小洞匍匐得進(jìn)入了圓腦袋的院子，張牙舞爪得跳進(jìn)花叢里，準(zhǔn)備亂剪一氣。

　　那晚的月亮很大，小花園里有微微的風(fēng)，花兒們隨風(fēng)輕輕搖擺著，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方腦袋忽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該從哪入手了。他拿著剪刀的手，居然怎么也伸不出去。

　　猶豫了一陣，他準(zhǔn)備先回去醞釀一下不滿情緒，下次再來。結(jié)果剛一轉(zhuǎn)身，就碰翻了地上的鐵皮水壺，“咣當(dāng)”一聲。

　　“誰呀？”

　　圓腦袋屋子里的燈亮了。緊接著有人推開了窗。

　　來不及逃跑的方腦袋就這樣暴露在燈光下面。

　　圓腦袋一臉驚訝。

　　“你不是隔壁的……”他的視線轉(zhuǎn)移到方腦袋手里的剪刀上。

　　方腦袋暗自納悶。他明明套了絲襪，怎么還是給圓腦袋認(rèn)出來了呢？他不知道由于自己的粗心，他套的是那一種透明絲襪。

　　圓腦袋披了件衣服，從屋里出來了。

　　方腦袋有些慌張。不過很快他又安慰自己說，就算他懷疑又怎么樣？又沒有證據(jù)！這么一想，他又把腦袋揚(yáng)起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好像半夜?jié)撊肴思业幕▓@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

　　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圓腦袋說出的話卻出乎他意料——

　　“你是不是喜歡這花？”

　　方腦袋一愣。

　　圓腦袋見他不說話，以為他不好意思，便徑自彎下腰去，在地上忙活起來。等他再站起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兩株結(jié)著花苞的花兒。圓腦袋說：“這兩株花給你，你拿去種在自己地里吧。以后你想要什么花，直接跟我說就好了。”

　　方腦袋呆若木雞。

　　圓腦袋笑了。把花硬是塞到他手里。

　　“拿去吧，甭客氣啦�！�

　　方腦袋就這樣得到了兩株玫瑰花，頭上還套著那只傻兮兮的透明絲襪。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圓腦袋笑起來多好看啊。眼睛彎彎的，牙齒象白色的陶瓷一樣。

　　幸福街上的居民們感到最近有些不太尋常。每天晨練的燒賣阿婆說，有天早上她看到方腦袋居然舉著把鐵鍬在翻他門前的那塊地。當(dāng)時太陽已經(jīng)在天邊探出頭來，他渾身汗津津的，后背濕了一層，卻一直沒有停下，一邊干還一邊哼著小曲，怪異得很。

　　煎餅阿公說啦，有幾次他從圓腦袋家門口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方腦袋居然也在。他和圓腦袋兩個坐在小院子里，一人端著一杯熱騰騰的紅茶，愉快得談著話。那個邋遢的方腦袋，破天荒得穿了一身白衣服，衣角燙得平整，頭發(fā)也梳得整整齊齊，舉止有些拘謹(jǐn)卻很有禮貌，看上去居然有幾分帥氣。

　　油條阿姨更是嘖嘖稱奇。那個總是沖她吐口水的方腦袋，有天居然幫她找回了她丟失的錢包。跟他道謝，他好像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接下來，靦腆得笑笑，說不用謝。

　　大家異口同聲說：這都是怎么啦？

　　只有方腦袋明白這是怎么了。

　　那兩株玫瑰花他已經(jīng)種了下去，小心得澆了水�；ㄇo上兩只花苞就像臉盤圓圓的娃娃，每當(dāng)方腦袋盯著它們看得時候，就覺得它們在沖著自己笑。他只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東西也在慢慢的膨脹著，那感覺美妙極了，有些癢癢的，又有些輕飄飄的，他幾乎要咧嘴笑出來。

　　他開始覺得，也許圓腦袋這個人是真的不錯。

　　他開始主動得找圓腦袋，并且漸漸的跟圓腦袋熟絡(luò)起來。他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也可以很健談，可以在另一個人面前滔滔不絕得說上幾個小時而不覺得冷場。他頭一次覺得把自己弄得臟兮兮是一件很丟臉的事，頭一次覺得幫助別人比嘲笑別人更有樂趣，頭一次覺得，自己要做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人。

　　他喜歡跟圓腦袋坐在小院子里，捧著熱騰騰的紅茶，陽光暖融融得撒在身上，啞藍(lán)的天空中，云彩象舊鐘表上的時間一樣緩緩得流動著。

　　日子久了，他察覺到圓腦袋有一個奇怪的習(xí)慣。圓腦袋從不到遠(yuǎn)的地方去，也從不跑步，爬山，打球。他好奇得問起，圓腦袋就告訴他，他的心臟就像一只用了太久的鬧鐘，零件開始生銹了，那些指針會越走越慢，有一天，咔嗒，停在一個位置上，就不再走啦。

　　他聽得似懂非懂。圓腦袋卻依然恬靜得微笑著。他忽然沖動得說，那，那有一天如果我死掉了，就把我的心臟給你吧。

　　圓腦袋一愣，忽然大聲得笑起來，方腦袋從未見他笑得這樣開心過。笑夠了，他看著方腦袋的眼睛，認(rèn)真得說，我們誰也不會死掉的，好好留著你的心臟吧。

　　夏天快要結(jié)束了。天氣一天天涼起來。

　　方腦袋焦急得看著自己的花兒。

　　不知怎么回事，早應(yīng)該綻放的花苞遲遲不開，眼看那花苞脹得都快要裂開來，卻偏偏就是不肯開放。這樣下去，它們遲早會凍死在秋天的寒氣里。

　　與此同時，圓腦袋的身體也一天天虛弱起來。

　　有一天方腦袋回到家，發(fā)現(xiàn)隔壁的大門上掛著一把大大的鎖，圓腦袋不知上哪去了。

　　方腦袋瘋了一樣挨家挨戶得問。最后燒賣阿婆告訴他，圓腦袋被送去醫(yī)院急救了。燒賣阿婆還說，他知道你會擔(dān)心，要我囑咐你，好好照看花兒，不要去找他，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很快會回來的。

　　方腦袋決定聽圓腦袋的話。他每天寸步不離他的花兒，時不時得為它們松土，不讓任何一個小蟲子碰它們。下大雨的時候，他就為它們搭起小帳篷。有時半夜里他睡不著，索性披了毯子到院子里去，坐在花兒旁邊，呆呆望著它們直到天亮。

　　他一遍遍念叨著——花兒，花兒，快開吧，花開的時候，他就回來了。

　　天亮。天黑。陰雨。放晴。

　　不知到了第幾天。當(dāng)方腦袋又一次在花兒旁邊凍醒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它們終于開了。

　　先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最外層的花瓣翻出來，露出少女嘴唇般鮮艷的紅，然后，象小孩子伸懶腰般，一瓣瓣伸展開來，最后，螺旋形的花朵終于全部展露在秋日的陽光之下。

　　可是圓腦袋仍然沒有回來。

　　方腦袋蹲在兩朵花兒面前，伸頭去嗅，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兒，這香味兒讓他想起圓腦袋，安然的，平和的。

　　他終于哭了。

　　他抱著那兩朵花兒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叫著圓腦袋的名字。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傻瓜，哭什么。

　　他抬起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圓腦袋微笑著，站在眼前。

　　我不是說過嗎，我們誰也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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