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入夜，門戶定然閉緊，更鼓徹夜不響，只打五更。
　　五更后，天色明，城起，城中人亦起。
　　數(shù)十年，江湖皆傳葉城為鬼城。
　　這傳說被一個人打破了。
　　一個。
　　葉城里沒人認(rèn)識的人。
　　這人來的時候恰是葉城關(guān)城門的檔口，看門的馬超正關(guān)門，一只拐從門縫里伸進來，“大哥行個方便。手藝人初到貴寶地。入城投宿�！�
　　馬超不理，仍推，門卻被拐卡死了，人從門縫里擠進來，支拐道，“大哥。在下身子不便，遠道來此，求城隍廟棲身一宿。明日也好糊口度日�！�
　　馬超見人進來了，關(guān)門打量片刻，“城隍廟里沒香火�！�
　　“有瓦遮頭即可。討生活的沒多少講究。”
　　這人年歲不長，眉目尋常，身形瘦長，以布巾束發(fā)，青布直裾，下擺垂落之處只露出一只簇新皂色靴子。
　　是個瘸子。
　　馬超不耐指了方向，那人左臂攬了攬身側(cè)掛著的大木箱，右手拄拐，一頓一頓往馬超所指方向去了。
　　馬超趕著回家。
　　忘了。
　　瘸子是走不快的。
　　葉城燈火盡滅之時，這人才走到悅來客棧門前，面前十余丈便是城隍廟所在之處。
　　葉城人盡數(shù)休憩，便不知此人觀望片刻，轉(zhuǎn)身仍以杖點地，往相反方向行去。
　　在城中富戶趙府門前停住，執(zhí)杖于門外束馬石上點了幾下。
　　若此時葉城還有醒覺之人，許會發(fā)覺他杖擊之處，竟于石上刻下三個核桃大小的豁口。
　　次日，葉城人發(fā)現(xiàn)城隍廟外多了個銘章刻字的小攤，攤主滿臉堆笑，也教葉城人多了點說辭。
　　小城之中，需刻字人甚少，此人便自行雕琢，多是削割菩提根玩樂，刻出白玉色的骰子置于桌中。
　　假以時日便有于一旁買花買粉的花娘照看生意，“小哥不如賣些小物件得了。字章什么的哪有幾人使得�！�
　　那人便笑，目光炯炯，逗得幾個花街的姑娘也嬌笑連連，“面上看倒是個妙人。可惜是個瘸子。不然也可以跟咱姐妹們回去作伴�！�
　　那人聞言，笑不再語。
　　數(shù)日之后，趙府也聞了音訊，兩個小丫頭被小姐打發(fā)出來看個究竟，剛挑了些小貓小狗小鳥要走，卻被那人托著一個空心骰子笑道，“買這么多。總得有些見禮�！�
　　骰子小巧，當(dāng)中嵌著顆鮮紅的珠子，分外奪目。
　　趙小姐自然是最愛那骰子，捏在手上把玩許久，“人呢？”
　　“就那個擺攤的貨郎呀！說是刻字的，做這些東西倒有些本事�！毙〖t搶著打到。
　　“那人長什么樣子？你跟我說說�！�
　　“長得……”小紅想了想，“臉色蠟黃。眼睛很小。眉毛很淡。鼻子塌。厚唇。特別不起眼。小姐你不問我都想不起來�！�
　　“哦？那應(yīng)該不是�！�
　　“不是什么？”
　　“問那么多做什么�！壁w小姐轉(zhuǎn)身道，“這骰子倒是合了我的名字。入骨相思。做得也好看。明天你再去買兩個回來玩兒�！�
　　一連幾天，相思都讓小紅去盡買骰子，那人終于不耐，笑道，“小姐既然這么愛在下做的骰子。不如買些菩提根，找時日去府上一并做了？”
　　小紅討了個灰，回去氣呼呼的說了，相思就不讓他去了。
　　又過數(shù)日，夜，燈滅。
　　相思覺床幔簾帳之后一人藏匿，驚叫欲呼，卻被一掌覆于口上，另一臂控于身前，“紅豆。是我�！�
　　相思頓時停了下來，頭卻不回，執(zhí)手于那人袖管順至袖口，握住手腕斷截之處道，“我當(dāng)你不守信約。”
　　“早來了�！蹦侨斯蛴诖采湘倚�，“在尋時日�！�
　　相思怒道，“不是尋時日。你是在窺測我是不是忘了不是？”
　　“不是�！蹦侨宋挥谏砗螅嗨急阋灾饷蛽�，脫身道，“你既不信我。還來做甚么？”
　　“等行媒下聘時日。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蹦侨随倚�，狹長眼角皮肉堆積一處，相思抬手撕了他面上黏附的面皮，但見眉目如畫，比世間女子尤勝三分。
　　相思仍惱，“還有這假面。日日在廟外誑騙少女。你存的是何心思？”
　　“下帖。尋觀禮有緣人�！蹦侨瞬患偎妓鬟_道。
　　“你說練的功夫呢？”
　　“我藏匿于此�？晌醋哒T。翻墻而入�！�
　　“怎么翻？”
　　“佛云。不可說�！�
　　相思由怒反笑，解其所束腰帶，縛其右手于床欄之上，割開他左腿綁腿，灰撲撲的一只靴子隨著一截木樁從他腿上掉落下來，相思拽著他到床榻中央，落帳行了云雨之事。
　　那人似不通武力，處處受制于相思。每每便有鞭策罵言，也不加辯解。
　　不多時相思疲累，那人手一動，束手之帶斷裂，以牙咬脫，旋腕道，“當(dāng)以牛筋捆縛。”
　　相思笑唾，“你們梅家這般神秘下去。都被傳成山大王了�！�
　　“怪道葉城入夜就黑燈瞎火的�！�
　　“還不是你們鬧的�！�
　　“不干我的事�！蹦侨送律�，“梅家。我是最不頂事的�！�
　　“好在你是老三。要是你大哥如你這樣墮落。怕是你們家早敗了�！�
　　梅凌壟，小字三郎，幼時為強人所害致殘，梅氏一族引以為憾，逐強人至葉城外，屠盡，傳之以為惡盡，不與外間交涉，葉城以其亦為強人，盤踞城外不去，夜不敢掌燈，閉城門甚早。
　　——
　　相思十歲那年，偷出葉城爬山，滾落山澗，為梅家人所救，休養(yǎng)多日，見同歲梅三郎，彼時三郎行動全賴輪椅。
　　三郎貌美，相思妒之。
　　后三郎以相思為友，甚喜，言求偶之事。
　　相思借機諷之?dāng)嗍�，無足，言條件有三。
　　一、為待成年之日。
　　二、需三郎習(xí)成武藝。
　　三、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后傷愈，梅氏人送相思于城外，歸后只說，“山中強人。覺無利可圖。遂逐�！�
　　——
　　相思出嫁之日，滿城的人都知道。
　　梅家下聘的隊伍拖了葉城整條街。
　　說媒的是葉城的父母官和宗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趙紳。
　　宴席也擺了很長，城隍廟前三郎所售刻物之人盡至。
　　抬著相思的轎子比葉城以往的都要鮮艷百倍。
　　相思嫁了。
　　嫁與城外梅三郎。
　　城外并無強人。
　　梅氏一族于千里外是望族，遷居于城外。
　　葉城里入夜宵禁的習(xí)俗便改了。
　　【完】
　　閑話
　　相思常觀三郎琢骰子，三郎以腕抵骰子，右手運刀極快，腕抵之轉(zhuǎn)，刀削之刻制，然三郎亦有為相思所擾分神之時。
　　斷腕之上，刀割傷痕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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