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走路，天黑投宿。
　　那天晚上我們投宿的地方是一座古寺，都說小孩子眼睛利，還真是的�！﹃栁飨铝�，我們還沒走出一大片密林子，猴子手里攥一野桃子咔咔地啃，我摘的桃子早吃光了，正眼睛四處瞄看看旁邊還有沒有什么野果子，好歹摘幾個塞塞牙縫的時候，就聽到那個小和尚叫起來：“看呀，有座寺廟！”
　　抬頭望過去，果真前面有一座寺廟，半隱半現(xiàn)在樹叢中。
　　小和尚一溜煙兒奔過去，連他背著的竹筐里那個傻丫頭也歡快地伸出小短手兒揮動。
　　我趕忙招呼猴子：“猴子，快走！看還能蹭上一頓齋飯！”
　　猴子不吭聲，鄙夷地斜我一眼，但腳步也加快了，追著小和尚快步走去。
　　滿心里想著熱騰騰的炒面筋、煎豆腐、青菜湯、大白米飯的我狂奔到寺廟跟前，抬頭一看心就涼了：狗屁齋飯呀，這是座被廢棄的古寺，寺里空蕩蕩的，沒人。
　　看這瓦檐上長草、滿地積塵厚厚一層的模樣，比我當初假裝佛祖騙人供品的那小破廟還廢，一副年久失修破舊不堪的模樣，推開半傾半倒的破門，殿里一股難聞的霉氣觸鼻而來，幾只蝙蝠鬼影一樣飛出去。我們幾人都趕緊退出來，傻丫頭還打了個小噴嚏。
　　沒吃的，我泄氣了，一屁股坐在檐下哼唧。那個小和尚小小年紀，倒是很豁達，說：“出家人隨遇而安，歇宿處能有地方遮風擋雨就已經很好了，天快黑了，咱們在這里暫住一晚吧，大圣，好不好？”
　　對于他只問那猴子的意見，而無視我的存在這種行為，我哼了一哼表示不服氣。
　　猴子沒反對，只是繞著古寺走了一圈，看看安不安全。
　　要我說，這世上哪來這么多山妖呢，能不安全么，猴子太小心了，走這一天的路我都累成了哮天犬，也虧他還有閑心去轉悠……嗯？猴子在寺后發(fā)現(xiàn)有一棵梨樹，摘了一大捧梨用衣襟兜回來了？哎呦大圣真是周到，慮事真是太周全了！難怪佛祖曰過的：多走走看看必有好事……
　　“別他媽提如來老兒！”猴子黑著臉說。
　　天黑下來了。小和尚撿了一堆枯枝，在廊下生起火來，我們坐在火堆邊啃梨，裝著傻丫頭的竹筐就放在我邊上，小和尚也遞給她一個梨，甭看傻丫頭上下一共只長了四顆兒門牙，啃起梨來吭哧吭哧的也毫不含糊。
　　猴子還是很裝逼，不肯跟我們坐在一處，跳到走廊梁上，蹺著腿，有一口沒一口地啃梨。
　　我不動聲色地偷偷伸腳劃拉了一下，把放在地上的兩個梨劃過來，用衣襟遮住。人生在世，可以不藏私房錢，不可不藏私房食。
　　小和尚啃梨的咀嚼聲突然停住了，我心叫不好，我動作如此小心，難道還讓這眼尖的小和尚發(fā)現(xiàn)了？正想打個哈哈怎么解釋一下，卻聽小和尚說道：“咦，墻上有壁畫�！�
　　敢情不是發(fā)現(xiàn)我藏食，我松一口氣，滿不在乎說：“寺廟有壁畫不是正常的很嘛，什么佛祖講經，天女散花，看都看膩了。”
　　“好像不是也。”小和尚把沾滿梨汁的手在衣服上擦一擦，爬起來，拿根樹枝點著火過去照著細看。
　　我也沒在意，趁著小和尚走開了，趕緊再扒拉兩個梨。
　　嘣的一聲，一個梨核從天而降砸到我腦門上。不用問，除了那猴子再沒誰敢這么粗暴無禮地對待俺老豬了。
　　在猴子的斜睨下，我默默地把那兩個梨扒拉回原處。
　　小和尚大驚小怪的聲音傳過來：“大圣！”
　　猴子倏地扭頭向他那邊望過去。
　　并沒妖怪，那小和尚一面用袖子胡亂擦著墻上的灰塵，一面繼續(xù)驚叫：“——這畫的好像是你呀！”
　　我掩飾著被猴子發(fā)現(xiàn)偷食的尷尬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哪個畫師這么不長眼，不畫佛祖，倒要畫猴子�！币才榔饋頊愡^去瞧瞧。
　　一看之下我也咦了一聲：一幅畫里，云霧繚繞，幾位神仙圍著一只戴長翎紅披風的妖猴打斗正酣，雖然畫得跟本人不是很像，但是依稀還是能辨得出腳踏風火輪的哪吒、二郎神和他家惡狗……云層后一排排天兵天將，那股子氣勢幾乎要破壁而出。
　　“猴子猴子！”我也叫起來，“這不是畫的你大鬧天宮那時候嘛！”
　　小和尚踮起腳尖，用衣袖擦去墻上大片的灰塵，壁畫的色彩一點點鮮明起來，猴子的紅披風紅得簡直像是燒灼著人的眼睛。
　　“誰畫的！”小和尚驚嘆，“大圣你好帥啊！”
　　猴子從梁上跳下來，過來瞅了一眼，臉色漠然，嗤了一聲，說：“誰吃飽了撐的，畫這個。”一轉身又跳回梁上，調整了一下姿勢，照舊蹺起二郎腿，把一只毛臂墊到腦袋后。
　　小和尚仰著頭看壁畫，聲音里滿滿的驚嘆：“那個是哪吒姐姐吧？大圣你把她打敗了吧？”
　　我被口水嗆了一下：“哪吒……姐姐？”
　　猴子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大笑剛冒出喉嚨就硬生生吞下去了。
　　小和尚說：“那么多的天兵天將，大圣你把他們都打敗了吧！”
　　他話語里并不是疑問，而是十足的肯定句。
　　猴子哼了一聲，有點自得：“那還用說！”
　　趁著小和尚專心看壁畫，猴子專心裝逼自得，我溜回火堆邊坐下，悄悄把那兩個梨扒拉過來。
　　“大圣大圣，你不是說四大天王是姐妹嗎？”小和尚的聲音在驚嘆中帶了幾分疑惑：“為什么我好像看到有長胡子？”
　　猴子：“……”
　　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猴子惡狠狠又瞪我一眼：“他們長得丑！”
　　小和尚摸著光頭：“丑也不能長胡子啊？”
　　猴子說：“畫這畫的人又沒見過四大天王，當然想怎么畫就怎么畫。”
　　小和尚釋然了：“哦，也是，畫畫的人以為她們是男的了吧�！�
　　我笑得幾乎沒岔了氣，靠著裝傻丫頭的筐子揉笑疼了的肚皮。
　　傻丫頭啃完了梨，拉過我的耳朵啃。
　　“大圣，”小和尚唧唧歪歪個沒完：“那豬剛鬣在哪？”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小和尚轉頭看我：“豬剛鬣不是說以前也是天上的神仙嗎？”
　　我把耳朵從傻丫頭嘴里拽出來，咆哮：“天篷元帥！老子是天篷元帥！掌管十萬天兵天將！老子不是豬！”
　　“后來就是了�！焙镒記鰶龅卣f。
　　這潑猴盡戳人心肺的痛處！
　　我跳腳了：“俺老豬時運不濟，投了豬胎，好歹還算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兒去哪兒，誰像你這妖猴大鬧一場天宮，被如來佛祖壓到五指山下，想翻個身兒都不能，被山神那破石頭坐頭上哩！猴尾巴都給壓斷了！現(xiàn)在如來的法印還箍你手上，什么招都使不出來，還不如俺老豬能變變，能飛飛，這會子只剩一把嘴，還盡揭俺老豬的短！”
　　猴子暴跳起來，臉上表情猙獰，像是打算撕了我。
　　我也立即跳起來，氣勢洶洶地擺出迎戰(zhàn)的架式：“喝！”
　　猴子瞪著我看了片刻，卻并沒撲過來，忽然呼出長長一口氣，又坐下了，把頭撇過去，看向外面的夜空。
　　小和尚的聲音又響起來，不大，但是很堅定：“可是，大圣曾經把天宮打得唏哩嘩啦的，天兵天將沒一個是大圣的對手呀！就算是后來被佛祖鎮(zhèn)壓，但大圣是唯一一個曾經大鬧過天宮的英雄。”
　　……這一副崇拜的語氣。
　　我還擺著迎戰(zhàn)的姿勢僵了一陣，慢慢收回手腳，重新坐下。
　　小和尚的手指輕輕摸過壁畫上那灼人眼目的紅色：“后來，再也沒有誰能像大圣這樣了吧�！�
　　我想起當年天庭上的那場惡斗，云層里猴子的金箍棒呼嘯的風聲，平時威風八面的神將們被打個落花流水……其實深心里，還是有一點羨慕的。我做不到像他那樣恣肆，即使我是天篷元帥，掌管著十萬天兵天將，即使我有他那副本事，我也做不到。
　　我把耳朵從傻丫頭嘴里拽出來，衷心地說：“猴子，俺老豬敬你是條漢子。”
　　猴子哼了一聲，沒說話，也沒回頭，只是看著夜空。
　　小和尚說：“也許還有人也有這么高的本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大圣那樣的英雄的！”
　　……這滿滿的敬仰語氣，我了個去！
　　猴子依然沒有回頭，只是粗魯?shù)卣f了一句：“明天還要趕路，還不睡！”
　　我好想轉到猴子面前去瞧瞧他臉紅了沒有。沒敢。
　　……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餓醒的，雖然好像我比他們都多吃了兩個梨，但那玩意兒是能填飽肚子的嗎……
　　我沒有爬起來，只是睜開眼睛看了看。
　　火堆熄滅了，我旁邊傻丫頭睡得像只青蛙一樣，仰著肚皮，流著口水；小和尚睡在對面，也還沒醒來。
　　我抬了抬眼，看到猴子站在那幅壁畫前面。
　　他悄無聲息地立著，箍著法印鐵箍的右手摸在壁畫上，像是專注地看那畫，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只是在沉思。初升旭日照射在壁畫上，半面明，半面暗，在猴子身上打出眩目的光。
　　想起昨晚上剛發(fā)現(xiàn)這壁畫時，猴子只漫不經心的看一眼而已，但我們都睡著了，他卻不知道獨自在這畫前看了多久，只是一會兒，還是看了一夜？
　　我心里胡思亂想著，眼光瞟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壁畫旁邊還有字兒，年月太久，墨跡都黯淡了，昨晚光線不好沒看到，現(xiàn)在在陽光照射下才看清楚，寫的是兩句詩：“官封弼馬心何足，名注齊天意未寧。”
　　猴子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個在天宮里大敗群仙的意氣風發(fā)的齊天大圣面前，臉沒在陰影中，既看不見喜容，也看不見悵然。
　　我竟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爬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還躺在這兒內心莫名的糾結，忽然小和尚翻了個身，打了一個漫長的呵欠，猴子猛然回頭，我及時地閉上眼睛，發(fā)出一聲夸張的呼嚕聲。
　　“大圣，早！”小和尚還帶著睡意的聲音響起來。
　　我演技很好地揉著眼也坐起來，一臉被吵醒的晦氣色：“還早著哩，還早著哩！你們起這么早干什么？”
　　小和尚清清爽爽地回答：“起早趕路，去長安呀！”一面把半睡半醒的傻丫頭拾掇進竹筐里。
　　上路的時候我還在叨叨：“去到長安，你找你師父，傻丫頭回她家，猴子去花果山，就俺老豬沒地方去，俺著什么急哩！”
　　我暗中瞟走在最后的猴子。
　　猴子回過頭，再看了那壁畫一眼，忽然折轉回去，從熄滅了的火灰里撿了半截炭頭，在那壁畫上面寫了一行大字，把炭扔了，拍拍手上的灰，面無表情地轉身追上來。
　　我好奇地問：“哎，猴子，你寫的是啥？”
　　“關你屁事�！焙镒涌峥岬鼗卮鹞�。我氣結。
　　小和尚跑在前面，一聲歡呼：“前面有果樹！”
　　我于是不再追問那猴子，撒腿趕上去：“在哪？在哪？”
　　……

　　太陽升高了，那座被廢棄的古寺重又沉寂下來。外墻色彩斑斕的大鬧天宮壁畫上，一行大字“齊天大圣到此一游”，依稀還如當年寫在如來佛祖手指上的筆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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