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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三里有桃林
我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看我一眼。
我能不能再看他一眼?
你現(xiàn)在看他多少眼,都沒有意義。
我只是想……記住他最傷心的樣子。
這樣就算喝下孟婆湯,我也忘不了。
靜王沒想到,哥舒是挺直了腰桿走的,端著粽子的手也穩(wěn)如磐石。
腳下卻一絆。
哥舒甚至沒有哭,更準確說,是沒有叫眼淚脫出眼眶。
他眼里閃閃有光,如果說和他一臉期盼看著他時熠熠生光的眼有什么不同,后者是黑暗中陡然亮起的光明,讓人發(fā)燙,而前者是燈火熄滅前最后一瞬的爆亮,令人恐慌。
不遠處,是連哥舒的背影都不屑一顧的自己。
他還記得當時的自己,心中充滿暢快。
對王者而言,臣服像酒,而強大之人的臣服,更濃更烈,欲罷不能。
喝得越多越狂妄。酒醒時才會發(fā)現(xiàn),通向慘痛的路上,從不會沒有征兆。
從哥舒目送他的背影,到背影對著背影,最終,換他目送哥舒的背影。
一切順利成章。
哥舒來得急,甚至不及帶上影子和昆侖奴。
回得也快。
怎樣來,怎樣去。
來時,手上的粽子是千金。去時,手上的粽子仍是千金。
哥舒端著粽子坐上了馬車。
沒有人敢去接,也沒有人敢問。
車夫不知主人要往哪里去,緩緩將馬車向了物園駛。
靜王什么都做不了。
他可以在任何他想的位置看,但他既不能摸一摸這孩子的臉,也不能握一握這孩子的手。
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事,在該做的時候沒做,就再沒有機會做。
哥舒的嘴角甚至是微揚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同樣的笑意,溫柔得像一朵沐著朝露的淡粉的茶花。
仍舊沒有淚。
他將托盤放到案上,將六只粽子重新擺好,再把纏線一一理順。
靜王看著他一絲不茍的動作,幾乎要以為他是在送粽子去他府上的路上。
纏線是三紅三白。
六只粽子再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哥舒的手掌仍微攏著護在一旁,好像它們是一窩初生的小貓。
怔怔出神。
馬車經(jīng)過鳳翔最熱鬧的街道,讓哥舒回了幾分神,揭開竹簾一角往外看。
端陽節(jié)無論皇室民間,都是一派熱鬧繁華景象。
家家門上懸艾草去毒氣,人人身上佩五色縷求長命。
一個小小孩童拽著母親的提籃要粽子,少婦只得先撥出一只哄他。
太陽雖才爬到半空,也是刺眼的。
哥舒橫過寬大的衣袖遮了臉。
靜王亦別過臉,沒有忍心強去看他此刻的神情。
出城。
車夫精神一振,揮動馬鞭。
城外三里有桃林。
碧綠的一片桃林;ㄩ_易逝,花落即滅,不留半點痕跡。
哥舒端著粽子下車,命眾隨從退到三十丈外,孤身步入桃林。
靜王自然一路尾隨。
哥舒走到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下,上下細細打量。
良久,俯身放了粽子,從四周找出一塊一邊尖銳的石頭,半跪半坐于地,開始挖土。
哥舒自然還沒矯情到用雙手去挖,可他這一身錦衣華服,這一雙白皙玉手,又豈是干這樣事的?
哥舒一下一下挖,仿佛合著某種韻律。
臉上是近乎懾人的剛毅。
挖得差不多了,哥舒用雙手將粽子一個個捧起,一一輕柔地放入坑中。
積蓄已久的委屈洶涌而出,化作傾盆的淚水,打濕粽葉,打濕粽繩。
靜王突然不能更懂得哥舒為何到現(xiàn)在才哭。
他自己亦是到此刻才覺得即使輕呼一口氣,心口都是不能承受的劇痛。
那時的他,該是更衣已畢,揣上送給李天昊的冰蠶香袋,去往花滿樓的路上。
因他對李天昊說,他母親的死是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事,父子倆難得的和和氣氣吃了頓飯。
當一個人輕易將最后悔宣之于口時,他往往還沒有經(jīng)歷真正后悔的事。
靜王多想緊緊抱住這一刻的哥舒明朗。
但那時的哥舒于現(xiàn)在的他,已如夢幻泡影。
但此時的他于那時的哥舒,亦如夢幻泡影。
唯一不會變的,只有哥舒那時的傷痛。
和他此時的……傷痛。
哥舒自懷中掏出母親留給他的絲帕,貼在臉上,摩挲良久。
那方絲帕上繡著的桃花,永不會凋零。
他將絲帕蓋在粽子上。
靜王怎么都沒想到,哥舒竟連他最珍視的東西也要舍棄。
哥舒曾想以這塊絲帕喚起他關(guān)于他們曾經(jīng)的那個小家的回憶。
他卻徹底打碎了那回憶。
也對。都是被他遺棄的,自然要葬在一起。
泥土星星點點下落,以血淚澆灌。
終歸不舍。哥舒將覆了一層泥土的絲帕撿回來,撣掉浮土,鄭重收進懷中。
再起身時,日正中天。
五月五,端陽。
靜王想喊一聲“朗兒”,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他渾身脫力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枕在那方絲帕上,絲帕上的桃花浸透淚水,櫻紅如血。
他把哥舒從踏鞠場上帶回來,幫他換衣時翻出了這塊絲帕,從此再沒機會交還給他。
靜王攥著絲帕,喉頭滾動,試探一般輕輕叫,朗兒。
三更剛過。
城門未開。
靜王自然有辦法讓它開。
城外三里有桃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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