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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葉神尼的故事
缶城有個躲債庵。
在缶城說起躲債庵,沒有人不知道的。那庵堂已經(jīng)空了,庵里的塔也早已倒了,平素也沒有幾個人去拜它,然而從臘月初八到年三十,總有些窮鬼破落戶免不了要去那里避上一避。然而聽老輩人說,幾十年前,躲債庵還不叫這個名,而是叫做饅頭庵,不但賣饅頭,還賣山菜合子。那時候庵里還有一塊牌匾,幾方古碑,都說是御題,也就是皇上寫的,筆跡卻有些不同。如今古碑已砸了鋪路去了,牌匾還在,十年前一場驚雷,墜了地,就再沒掛出去過,扔在了觀音像的后面生塵。某天一個老眼昏花的老學(xué)究看了一眼,說:“哎呀,'給狐精舍',不得了!”接著就聽說前朝這里曾經(jīng)有許多狐貍精修行。后山亂墳崗的野狐貍,白天化妝成尼姑的樣子,拜佛念經(jīng),晚上就變成消魂蝕骨的艷女,吸人精血。有人就說可惜,這么好的寶地,偏住著一個算命瞎子。要真有狐貍精,豈不是白白讓他撿了便宜。
不用躲債的時候,百姓們喜歡拿瞎子開玩笑。問他:狐貍精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找過你?也有人問:你算命要是準(zhǔn),眼睛又怎么瞎了的?瞎子卻不生氣,只說是祖師爺戳瞎的,不戳瞎就不傳藝。百姓們就哄笑,過會兒問:狐貍精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找了你?
沒人理會瞎子的時候,瞎子喜歡給小孩子們講故事。別的故事都是講了又講,只有一個故事,他只講過一遍。故事里也有個尼姑庵,不過不是躲債庵,而是個叫做“祇樹寺"的地方,祇樹寺不在城里,而在山里。山下只有一個小村子。寺門前有一塊地,種了許多柳樹,春來飛雪,夏日鳴蟬,清風(fēng)徐來,霎是美麗。這個故事就叫做柳葉神尼的故事。
故事開始的時候,祇樹寺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個修行者,村民們也就不知道她的法號為何,只叫她“師父”。師父的話不多,懂醫(yī)術(shù),村民有病就可以上山來找她,她不管能不能醫(yī)好,從不收取診金。師父化緣的方式也很特別,會用寺里出產(chǎn)的柳條編一些用具,如籃筐,簸箕之類,每月初一早上擺在村口便離開,村民們不好意思白拿出家人的東西,總會留下一些食物,作為對寺院的供養(yǎng)。
某個初一的黃昏,師父一如既往去村口查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簸箕留在那里,里面多了一個剛剛出生未久的女嬰,正睜著烏黑的眼睛,盯著師父笑;拇逍标柪锏膸煾阜路鹗芰耸裁从|動,也沒有打聽這女嬰的身世,就把她帶回了祇樹寺。因為是在柳條簸箕里發(fā)現(xiàn)的,就被師父順口取了名,叫做柳娘。
因為師父的一念慈悲,柳娘很快平平安安地長大了。柳娘天性聰慧,三歲時就對著一本《心經(jīng)》識了字,十歲時編出的柳條筐,平勻堅固已在師父之上。她每天跟著師父吃齋,誦經(jīng),灑掃庭除,師父卻遲遲沒有為她剃度。柳娘讀完《涅槃經(jīng)》的那天,師父把柳娘叫來,要她跪在自己面前的蒲團上。柳娘照做了,準(zhǔn)備接受自己的命運。這時師父看到了柳娘的頭發(fā),就像祇樹寺春三月里楊柳的枝條,那樣茂密,那樣柔順,那樣芳香。師父圣潔的眼睛染上了柳娘頭發(fā)的烏。她扔下了手里的剃刀,用她數(shù)念珠的手指,為柳娘編了兩條辮子,然后把她擁入懷中。
山下的村民也順理成章的接納了柳娘。一半恐怕是因為他們比師父更清楚柳娘的身世,另一半是因為他們都覺得師父一個人在山上實在太寂寞,有柳娘作伴不是很好嗎。一日,村里有個年輕人從遠方掙了大錢回來看他的爹,見到柳娘,不知她的來歷,只聽說是山上庵堂里出來的,就道“祇樹寺的老柳樹竟也曉得吹綿”,被他的老父親聽見,關(guān)上門,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
這件事不知怎么的讓師父知道了,師父便不再要柳娘下山,每天只讓她讀祇樹寺中讀不完的,不知哪朝留下的藏經(jīng),其余時候便是打掃那座高高的藏經(jīng)塔。柳娘也很喜歡這樣的安排。于是村民們平時便見不到柳娘了。有時有病人來祇樹寺求醫(yī),是師父拿不準(zhǔn)的癥候,師父才叫柳娘出來看。柳娘看一看,問上幾句,就立刻寫下藥方,笑著扔給師父去煎。
有人向病人問起柳娘的近況,病人說,好得很,頭發(fā)比小時候更黑更長了。好像連師父的那份,都長到了柳娘的頭上。
長得好,頭發(fā)長的女兒命就好。
可不是嘛。方圓十里地來祇樹寺的病人都說,這一對師徒定會長命百歲的。
柳娘十八歲的時候,祇樹寺地面調(diào)來了一個新大官。大官聽說這間寺很有歷史,就帶著家眷來燒了香。誰知三天后的早上,祇樹寺的門口來了許多拿著水火棍的官差,吵吵嚷嚷的,村民們?nèi)タ,為時已晚,柳娘的師父已被一條鎖鏈押走,官差口口聲聲說是“殺人妖尼”,按著師父的手,在一張白紙上按了手印。此外還帶走了寺里一把鐵剪刀,說是兇器。
師父殺了人?殺了什么人?有人說夜晚上山時,看見有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滾下山去,沒看清相貌,只記得兩眼不是眼,是血窟窿,就像惡鬼一樣。也有人說,仿佛在月光下面看到有個人影,掛在祇樹寺的高塔上,手里緊握著一條繩子,仿佛在掙扎,突然繩子斷了,人也就掉了下去。
村民這時突然想起了柳娘,祇樹寺里哪里還有柳娘的蹤影?沒過三天,官府就宣讀了師父的罪行,那張按了手印的白紙上已多出了幾行字:無牒野尼,私占名寺,妄行□□,謀害良家子。剝了師父的緇衣,砍了頭。
這罪狀的不清不楚,每句話都與村民們印象里的師父大相逕庭。于是就有了許多猜測。其中一個流傳最廣的猜測,是說柳娘的年紀(jì)大了,女大不中留,何況柳娘有那樣一個娘,又能貞靜到哪里去。也許就和進香的有錢施主有了情,說不定還有了肚子。師父那樣嚴(yán)苛的人,平素連笑也不肯笑上一笑,怎會容得下這樣的事,就把她趕下了山,又把那不走運的男子戳瞎了眼睛,從塔上推了下去。
這故事后來越講越精彩。因為有人看到,師父被抓的時候,手里一直緊攥著的不是念珠,而是一根又黑又粗的長繩,足有幾尺長,就像是柳娘的辮子,直到被砍頭都沒松開。于是就有人說,事情是這樣的:這柳娘平時都在塔上,那塔那樣高,師父出門又會鎖上門,那短命鬼要來和柳娘相會,就得柳娘親自把辮子垂下來,方能拉他上去。師父趕走柳娘的時候,有意剪下了她的辮子,等那短命鬼又來,就學(xué)著柳娘,把那辮子放了下去,拉上那男子,拉到高處,突然撒手把他摔了下去。至于那短命鬼的眼睛為何變成了血窟窿,若不是被師父用剪刀戳瞎,就是被塔底的花叢刺瞎的。
這故事傳了很多年。頭幾年還有人會猜測:柳娘后來去哪里了?她的孩子生下來沒有?那男子摔死了沒?后來連猜測的人也沒了。又過了不知道多少年,傳這故事的人差不多都已入了土,忽然從京里來了一群披袈裟的,跟著一個穿蟒袍的,來到了祇樹寺,說京城有一位神醫(yī),人稱柳葉神尼,半世云游天下,曾經(jīng)以一條柳枝為引,治好了太后的頑疾,人皆以為楊柳觀音轉(zhuǎn)世。她七十歲的時候就像三十歲的青年,臉上沒有一絲皺紋,一百歲的時候,看上去也就和尋常人五六十歲的樣子沒什么分別。上個月,柳葉神尼以一百二十歲的高壽圓寂了。他們這次來,就是為了滿足她的遺愿,來到她曾經(jīng)修行的這個寺里,旌表為她剃度的凈禪師。
柳葉神尼,凈禪師,盡是些縣里師爺聽都沒聽過的名字。人家神尼可是活了一百二十歲呀,一百多年前的事情,哪里還說得清!此時祇樹寺里已經(jīng)住進了許多流離失所的貧民,縣衙里的人趕緊的把他們攆了出去,打掃了院子,只留下幾件還算干凈的生活用具,冒充凈禪師的遺物。等京里的人來了,就把那些“遺物”獻出來,這才終于勉強立下了凈禪師的塔,做了法事。
法事做完,穿蟒袍的忽然提出來:聽說祇樹寺的塔里還有一批珍貴藏經(jīng),希望可以收歸朝廷,好光大佛法,遍濟蒼生。祇樹寺的藏經(jīng)早幾年前的冬天就給人拿去生了火,哪里還見得到影子?穿蟒袍的不高興了,就要領(lǐng)著那群穿袈裟的離開。
縣官慌了,趕忙追上去,問柳葉神尼可有舍利留下,敝縣雖小,但很樂意把這祇樹寺裝修一番,好供養(yǎng)柳葉神尼的舍利。結(jié)果得到了一頓臭罵。后來才知道,柳葉神尼高行一世,火化后卻沒留下一粒舍利,全數(shù)化成了青煙,化成了飛灰,反倒是焚燒之際從她懷中掉出了一條又粗又長,烏黑發(fā)亮的辮子,也掉進了火里,怎么燒都燒不化。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爭論,因為若這是神尼自己的頭發(fā),燒之不化,便表明塵根不斷,執(zhí)念非淺,這顯然和神尼的形象頗不相稱,但事實如此,也無可奈何,最后只好把這條辮子當(dāng)作神尼舍利的替代,供養(yǎng)在京中一個大寺里。
這就是瞎子講的柳葉神尼的故事的全部。這故事沒頭沒尾的,仿佛兩個故事,聽的人不喜歡,所以他也就只講過這么一次。但還是有好事者記得,故而編《缶城縣志》的時候就寫了進去,最后加了一筆,說祇樹寺蓋躲債庵之舊名,妖尼亂法,神尼濟世,同出此庵,亦一奇也。這話說的對與不對,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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