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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紀(jì)
一、
我跟鐵男還有未央喜歡到海邊閑逛,把喝空了的易拉罐樂此不疲地踢來踢去,或者搬出兇神惡煞的表情去嚇唬那些朝我們走過來的小孩子,看著他們擔(dān)心受怕的模樣落荒而逃,我們會放肆地笑出聲來。
玩累的時候我和鐵男會坐在撿一個離海岸線不遠(yuǎn)的臺階坐下來,看著未央依舊興致勃勃地踩著海水追著潮頭。她停下來的時候回過頭朝我們笑笑,眼角微微上挑的褐色眸子里盛滿暖暖的光,露出尖尖的兩顆虎牙,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不過我絕對不會忘記我是怎么認(rèn)識這個女人的——大半夜的她戴著頭盔騎著重型機(jī)車囂張地在大馬路上疾馳而去,因?yàn)槌龠`規(guī)身后引來幾輛警車呼啦呼啦地追。我剛跟一群混混干完一架,一邊擦著鼻血一邊橫穿馬路往家走,迎面就被她超速的摩托車撞飛,雪上加霜的車禍折斷了我三根肋骨。
下巴上那道縫了三針的傷口也是那時候留下來的。
其實(shí)事后如果她不承認(rèn),我多半不知道那天喪心病狂地把我撞飛的就是她。
“沒什么!蔽囱腚S意地把被風(fēng)吹的亂七八糟的長發(fā)攏起來卷了個髻,朝我漫不經(jīng)心地撇撇嘴,“可能也只是想被你記住也說不定!
第一次聽到這個理由的時候,想揍她的念頭忽然消失了大半。我垂著眼角看著這個比我矮上一個頭的女生,她略微寬大的衣領(lǐng)滑下去露出小半邊肩膀,被紋在精巧的鎖骨下那只細(xì)細(xì)長長的黑貓正卷著長尾巴慵懶地伸著腰。
這只是冰山一角——我見過她赤/裸的后背,那里布滿了紋身。鳥的羽毛,猙獰鬼面,還有嘴里叼著匕首的半/裸藝/妓。顏色鮮艷的染料沿著每一寸皮膚從腰際開始往上爬,有些紅色妖冶得我都搞不清是不是她紋身時留下的被風(fēng)干就擦不掉的血跡。
二、
那時候我剛剛脫離籃球隊,游手好閑無所事事,過剩的荷爾蒙激起的叛逆心理終于在某天慫恿我當(dāng)起了不良少年。沒有朋友,沒有兄弟,沒有伙伴,總是單打獨(dú)斗地一個人應(yīng)付看我不順眼的一群混混們。直到遇到了鐵男和未央。
但初次見面實(shí)在太過慘烈——身體被撞飛的騰空感。警車的聲音。很大很大的雨。幾團(tuán)模糊的影子。以及,我感到很冷。
然后,混亂的思維如同重啟失敗的電腦,卡機(jī),黑屏。我終于暈了過去。
“......喂,鐵男,這個家伙沒有死......”
“......死?要是他真死了你覺得你還能安然地呆在這里嗎......”
“.....哦,也是。我不想再進(jìn)局子了。那些警察太討厭。”
“知道的話就給我安分一點(diǎn)......傷腦筋,我還得去修被你弄壞的機(jī)車!
兩個聲音夾雜在耳邊,潮濕而粘膩,斷斷續(xù)續(xù)的尾音像是在蒙蒙的霧氣里找人。我努力聽清楚那番對話,想記住那兩個聲音,但大腦仍舊沒有完全加載完畢。
媽的......我要真掛了怎么著也得睜開眼看看這兩家伙長什么樣!秉承著這樣倔強(qiáng)的意念我總算醒了過來。醫(yī)生給我檢查完身體,說出院沒問題。我脫下身上那件又是血污又是泥水以及滿是汗臭的T恤,掛著空檔披了外套走出醫(yī)院。
有人在后頭叫我,我不耐煩地回過身——嗯?有些面熟的短發(fā)護(hù)士。我拍了拍纏著繃帶的腦袋,思緒遲鈍得很,想不起來在什么時候見過她?磥砟X子是真的一時半會壞掉了。
“有什么事嗎?”雖然我不趕時間但逗留在這樣彌漫著消毒水味兒的地方我真的不舒服。
“小鬼,膝蓋的傷好些了嗎?注意不要讓傷口裂開,也不要碰水......”
我沒聽完就轉(zhuǎn)身走掉了。
——本根沒法做到啊。我望著眼前漫天的雨幕,聳聳肩膀,沖了進(jìn)去。
三、
“我說,你很耐打嘛!
那個頭發(fā)束成馬尾的女生蹲下身來,伸出食指戳了戳我。
我現(xiàn)在沒法還擊,剛剛又被胖揍了一頓,我照例寡不敵眾,被打得如同一攤爛肉丟棄在臟兮兮的巷口。
女孩和穿著紅色工字背心的卷發(fā)男就靠在五米以外的地方看熱鬧。充足的光線從他們身后漏進(jìn)來,勾勒出這兩個百般聊賴地欣賞著斗毆好戲的家伙。
卷發(fā)拆下嘴角叼著的香煙,熟練地吐出繚繞的霧氣,忽明忽暗的暗紅色煙頭在黑漆漆的小巷口里羸羸弱弱,像只搖搖欲墜的螢火蟲。
他撣了撣煙灰,“未央,別玩了。”
未央。未央。
這個叫做未央的女孩還在繼續(xù)伸手戳我,而那根名為理智的神經(jīng)一條一條地告訴我她真是不知死活。最后涼颼颼的手指來到我嘴角,我暈乎乎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兇狠地咬住她的指尖。
牙齒突破皮膚的感覺很驚悚,我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口腔里迅速充滿咸腥味,那是血,帶著人的體溫的血。她沒有及時把手指抽離,我含著她的指尖,就像一個吮著奶的嬰兒。
未央笑起來,兩顆虎牙尖尖的十分可愛,但眼神里是驚濤駭浪的兇狠。
“殺了你哦。”
四、
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句話幾乎成了未央的口頭禪,其實(shí)她不過也是光打雷不下雨那種,不然我早就被她千刀萬剮無數(shù)次了,更不要說那些總是想對她動手動腳的小混混。
跟著鐵男和未央在一起,總算成了個半吊子的不良少年,認(rèn)識了其他的幾個游手好閑的高中生,拉個幫結(jié)個派,至少打架的時候沒再那么慘。
為所欲為的生活無端讓人生出優(yōu)越感,也許是我之前太過規(guī)矩的緣故,現(xiàn)在連細(xì)胞分裂的速度都嫌太慢,新身份新鮮好玩,終于擁有大把的旺盛精力和漫長時間。我蓄著很長的頭發(fā)也不去打理,翹課打架,日子順風(fēng)順?biāo)?br> 未央作為跟我們混在一起的唯一女生,從來都不屑我們的干架和找碴,我很難再遇見當(dāng)初那個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被人圍毆的表情。她總是嚼著口香糖卷著發(fā)尾!坝撞挥字砂,你們!
她袖手而觀,就如同看著馬戲團(tuán)里的耍猴戲法。
不過確實(shí)也是,我們就是還不上道的小混混,之間的相愛相殺從來沒有理由,沒人管沒人教,條條框框也鎖不住想揮出去的拳頭,任何事情全憑一股子莫名的上頭勁。
而未央的原話則似乎對我們這樣的行為更不堪,“下者動武......多學(xué)學(xué)山口組,穿著西裝打領(lǐng)帶,恭恭敬敬和聲和氣,聊了一大堆發(fā)現(xiàn)交涉不下去才動手——我說你們吶,能不把校服的扣子扣竄了就不錯了!
猝然不急地,她伸手扯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拖過來,我制服上的扣子一顆一顆被她解開再耐心地重新扣好。
我低下頭,從她解開了兩顆紐扣的領(lǐng)口里瞥見那只慵懶黑貓,趴在她鎖骨上。
心臟,無端地被什么撓了一下。
五、
我們?nèi)齻人平日里不回家的話就呆在鐵男這里,看一些老得掉渣的帶子,吃著潮掉略微發(fā)軟的仙貝,困了就擠一張床,鐵男則老老實(shí)實(shí)地打地鋪,一天天就這么嬉笑怒罵插科打諢,時間從縫隙里溜走。很多時候半夜里我總是被未央踹下床,早上我們倆爬起來就看到她一個人橫在床中間睡得四仰八叉——她一個女生,力氣居然那么大,有一次她睡迷糊了直接一腳踢在我脊椎上,我痛了大半宿。
那晚我跟鐵男在看錄像帶,很老的電影,阿西門的街。
門被踹開——是的,用只有未央才有的女子怪力,猛地踹開——重重地撞到墻上還彈了一下。
“喂,外面下雨了,衣服收了嗎?”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我還來不及伸手去撩開窗簾,她已經(jīng)整個人筆直地砸向地面,砰的一聲。
之后的整個過程我都混亂無比,記憶像是被打散的拼圖,我只能模糊地?fù)炱饚讉片段。
被我咬掉一半傻愣愣地從嘴角邊掉下來的餅干。鐵男帥氣利落的公主抱;杳缘呐⒛茄饽:钠つw。再來是被鐵男用剪刀迅速而溫柔剪開的衣衫。最后是她赤/裸的背,大片圖案繁復(fù)的紋身,美麗如同刺繡。
“刺啦——”布料被撕開的聲響果然跟電視劇里如出一轍。我腦子只盤旋著一個念頭:等未央醒過來她會殺掉鐵男的,因?yàn)樗敛涣羟榈貧У袅怂钕矚g的那件衣服。
第二天早上我睜開眼,視線觸到那件被丟在地上的衣服,被撕得亂七八糟的黑色棉質(zhì)單衣,線頭像從樹洞里鉆出來的蟲子。
我這才想起來昨晚「似乎」發(fā)生了什么。
鐵男正在抽著煙,簡陋的鋁罐煙灰缸里七扭八歪已經(jīng)戳著好幾個煙頭。
我并沒有問昨天未央遭遇了什么、
我看著床上沉沉睡著的未央,肩膀裸在被子外頭,呼吸平緩——如果這是一塊已經(jīng)結(jié)了痂的傷口,我不想再把它鮮血淋漓地掀開來一探究竟。
六、
不過后來還是知道了,雖然只有一星半點(diǎn)。
那什么......我可沒有死纏爛打地問哦。我用這種可憐又無辜的想法掩飾內(nèi)心膨脹起來的罪惡感——靠在墻邊,從鐵男家虛掩著的門口無意間聽到的,而已。
“十四歲,我去紋身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雨。又是雨。我?guī)缀鯒l件反射地嗅到了雨水打在地面上時蒸騰而上的泥土味。
漫長的午后被雨水澆了個透,潮濕的氣息從沒有關(guān)好的窗沿一點(diǎn)一點(diǎn)滲進(jìn)來,爬過皮膚,最后變成未央眼里無知無覺留下來的眼淚。
我第一次聽見她哭。
心臟,仿佛被雨水淋得濕透,很難受......很,疼。
七、
“三井,不要去!
我跟鐵男商量著去向?qū)m城那小子報仇時,一直低頭盯著指甲的未央來了這么句話。
我惱怒起來,啐了一口,把滾到腳底的籃球當(dāng)足球一樣狠狠踢向了前來問我要球的一個男生,“媽的......太不爽了,那個小個子!”門牙空了一顆,我說話都不利索,居然連膝蓋都在隱隱作痛,“籃球部!順便把湘北籃球被一起給我燒了!”
“唔.......我奉陪。”鐵男垂著眼角,笑得風(fēng)輕云淡。
湊熱鬧的阿龍一行人沒心沒肺地笑著,說要參加。
“三井,我再說一次,不要去。”
“你煩不煩!”
我并不明白未央今天一直跟我對著干是什么個意思。她平時不是這樣的,雖說不讓我抽煙不許我喝酒,但我們做出的決定她向來不干涉。最多在我打完架一身傷倒在鐵男家門口時把我像拖行李箱一樣拖回去,捻著沾了醫(yī)用酒精的棉花故意使勁按在傷口處,我痛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朝她怒吼,她笑笑著丟掉沾滿血的棉球,“啊,原來你還知道痛。”
未央揮開阿龍摸向她大腿的手,從鐵欄桿上跳下來,朝調(diào)笑著她的其他人踹了腳沙子,揚(yáng)起睫毛沖我瞇了瞇眼睛,眼神涼颼颼的,“你會后悔的,三井。”
后悔?前來尋仇的不良少年三井壽的字典里,沒有「后悔」兩個字。
我看著被阿龍用銳利的拖把打到滿臉時血的黑發(fā)高個子,揚(yáng)起手,狠狠給了木暮一拳頭。
什么社團(tuán)。什么籃球。什么夢想。什么永不放棄。
都他媽的是放屁!
八、
我跪在地上哭得前所未有很狼狽。
眼淚,鼻涕,血跡,各種傷,還有亂糟糟的長發(fā)和衣領(lǐng)。
“安西教練!!.......我想打籃球......”
九、
我?guī)蛟竭^防守我的木暮,停在三分線,在他們趕過來要截住我的球時起跳。膝蓋,上身,手肘,指尖。一氣呵成把球扔出去,“嗖——”漂亮的空心籃球。
籃球入框時與球網(wǎng)摩擦的聲音帶感極了,無論聽幾次都不會膩。
我轉(zhuǎn)身回防,自負(fù)感滿到爆棚,“木暮你的防守太差了!”
哈?我才不會管現(xiàn)在籃球部誰對我炸毛呢。紅毛的櫻木也好,三白眼的流川也好,小個子的宮城也好......籃球部可是用實(shí)力說話的地方,不服就先打敗我這個國中時的MVP啊。
對方氣勢洶洶地攻過來。
“來——!”我擺出防備的姿態(tài)迎戰(zhàn)。
籃球撞擊地面的節(jié)奏感,如同激烈加速的心跳。
十、
與角野的比賽結(jié)束,我照例去醫(yī)院復(fù)查。
我回頭看著那家醫(yī)院,我曾以為自己不會再到這里來了。
十分鐘之前,醫(yī)院的病房里,帶著厚重眼睛的醫(yī)生把視線從X光片上挪出來,對我喜笑顏開,“傷已經(jīng)完全好了,打籃球絕對沒有問題,放心地去吧!
突然有些感慨——脫胎換骨這個詞,可真不是開玩笑的。
雙手抄兜往家走,一輛機(jī)車快速略過街道,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些片段的同時聽到尖刺的剎車聲。
我回頭,穿著牛仔服的男人也恰好停下來轉(zhuǎn)頭看我。沒有熄火的機(jī)車還在轟隆隆響個不停。
“鐵男?”
“......三井......嗎?”
我這才想起自己多久沒有見到他。
然后我習(xí)慣性地移動視線去找那個鎖骨上趴著一只慵懶黑貓的女孩,未央。
——沒有來嗎?
我聽到身體內(nèi)某處敲了一個失望的鼓點(diǎn)。
十一、
鐵男倚在鐵欄上,我告訴他我來檢查我的膝蓋。
“怎么回事,你那個頭發(fā)?”鐵男看了我一眼然后偏過頭,文不對題。他低頭,讓嘴里的香煙去找竄著火苗的打火機(jī),火光忽明忽暗,吞云吐霧一如既往地老練。他的自問自答最后圓滿地解決了我的沉默,“好一個運(yùn)動員的發(fā)型。”
我愣住。
他卻松松散散地笑,“算了吧,這個發(fā)型更適合你!
由遠(yuǎn)及近的警笛從身后追上來,鐵男不咸不淡地抱怨了一句怎么還沒放棄啊便踩滅香煙重新跨上機(jī)車,伸出小指朝我漫不經(jīng)心地比劃,他說他不喜歡帶頭盔。
機(jī)車轟隆隆地發(fā)動,他留給我一個線條清晰的側(cè)臉。
“再見了,運(yùn)動男孩!
機(jī)車絕塵而去。追在屁股后面的警車響著毫無威脅性的喇叭。
“......前面的摩托車請停下來!沒有戴頭盔的那個!......”
抬頭,看見飽滿而圓潤的一輪月。
我忽然想起來以前一個不成熟的比喻——“喂,你。”我用兩只手指按住未央的嘴角然后往上挪,迫使她做出一個難看的微笑表情,“要笑得像個不完整的月亮才好看啊!”
十二、
之后除了在趕去比賽的路上被一群混混賭在巷口,我再也沒有見過鐵男,包括當(dāng)時目露兇光居高臨下地提著鐵棍在我左右手游移的阿龍。
德男他們倒是一如既往地組成三人幫,每每在我們比賽時于觀眾席上揮舞著寫有“炎の男”的旗子然后把我的名字喊得如雷貫耳惡心異常。好幾次我忍不住炸毛了可他們?nèi)耘f死豬不怕開水燙。
于是這面不倫不類的旗子與那三個跳大腿舞的流川命一路跟著我們闖到了全國大賽。
嘿,我們說過什么來著?稱霸全國。《,可是無可救藥的男人三井壽——當(dāng)一直以為我已經(jīng)累得下一秒就會倒地的松本稔放棄了對我防守,我接過球立馬投了個完美的三分。
最終一分之差險勝王者山王。
瞧,反派角色的成功逆襲!
可赤木這家伙,之前中場休息時居然哭了!那時候有什么好哭的!眼淚得留到現(xiàn)在流才值得啊。
這群家伙啊,或許不是很好的朋友,可是一定是,最好的伙伴。后來我看著從雜志社寄來的那張終究還是沒有登上封面的照片,我這么想著。
十三、
赤木他們退隊后我依舊選擇留在籃球隊參加冬季選拔。
天氣冷下來的時候,我在社團(tuán)結(jié)束后回家時在校門口遇到一個女生,沒有穿著規(guī)矩的制服,纏著厚厚的圍巾,靠在墻邊上,漫不經(jīng)心地嚼著口香糖。
“嗨,好久不見!
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以前垂著蝴蝶骨的長發(fā)現(xiàn)在短至齊耳,一邊刮到耳后去,耳垂上綴著一個小小的明晃晃的十字架。
......未央?
......未央。
心臟的鼓點(diǎn)莫名其妙地密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
她走近我,伸手按住自己的頭頂然后平移著掌心朝我伸手比劃,“嘩,長高了?”手指恰好比到我下巴,我嗅見她手背上清香的味道,然后她手心輕輕一收攏,單獨(dú)留出食指,摸上我下巴上的傷口。
冰冷的指尖觸到溫?zé)岬钠つw,迎面撞上來低于體溫的溫度讓我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
我想我的臉一定燒紅了,于是我別扭地扭過頭去?删褪俏疫@一舉措讓未央的手指不知所措地僵在空氣中,她之前揚(yáng)起來的嘴角也是。
我下意識脫口而出一句抱歉,她聳聳肩,表示不在意。
時間就這么尷尬地被凍在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艱難地前行,最后還是未央說話了。
“看,月亮很圓啊。”她朝我笑,說話時呼出白花花的霧氣,抬手指了指天。
我聽話地仰起頭去找,接著,臉頰上被溫暖的觸感碰了一下。我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機(jī)械地低頭,恰好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正笑成一彎并不圓滿的月,長睫毛根根分明。
“短發(fā)果然很適合你,鐵男沒說謊!
“那就再見了,運(yùn)動男孩。”
印象中忽然刮起又冷又猛的風(fēng),就像經(jīng)典電影里鏡頭的精致切換,風(fēng)停樹靜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她——我是說,她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不著痕跡地消失掉。我確信自己沒有開玩笑。
然后我平靜地畢業(yè),工作,生活一如既往地一路航行。穿著整齊的西裝系好領(lǐng)帶,成為城市里步履匆匆上班族中最平凡的其中之一。
有一天遇到一個女生,在地鐵上,我從玻璃窗的反射上看到她的面容。
......很像,像誰?......像她,未央。
心臟如同被掀起一個角落,那個笑起來露出兩只虎牙的女孩正抱著膝坐在那里,卷著發(fā)尾沖我笑著。
她好像說,嗨,好久不見。
我才明白過來,心臟里最柔軟的角落,什么時候,被她住了那么久。
我也想跟心臟里的未央的影子平平淡淡地道一聲好久不見。
可是我下意識地卻脫口而出——我很想你。
未央,我......很想你。
十四、
【我是未央。Mio!
我故意忘記我的姓氏,所有人初次見面,我只讓他們叫我「未央」。
爸爸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那一年,哥哥和姐姐依舊穿著整齊的校服上下學(xué),媽媽依舊梳著一字不茍的發(fā)髻撐著陽傘帶我出門買東西,藤村老管家依舊對來客彬彬有禮依舊不會溺愛我們這些孩子,祖父依舊會把我抱在膝蓋上坐著指給我看門前郁郁蔥蔥的櫻桃樹結(jié)了多少果子。
沒有什么兵荒馬亂的日子。
直到流言蜚語開始從鄰里間慢慢地像縫隙里的水一樣往外滲出來,我們家一直以來的寧靜日子被打破。
“你是山口組頭目的女兒,呸!”那個把我的頭發(fā)扯得亂七八糟的胖男孩氣勢洶洶地指著我的鼻子罵,“你爸爸是個壞蛋,活該被抓進(jìn)進(jìn)局子里,你們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
老師們同樣是這樣,意見達(dá)成一致似的認(rèn)為我是個智商不足以來上學(xué)的笨蛋,我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強(qiáng)迫把天生偏淺的發(fā)色染成黑色后,終于不堪折磨逃了學(xué)。
具體什么時候當(dāng)上不良,這個時間沒有一個明確界限。
耳洞紋身化妝酒吧飆車超速什么的,一應(yīng)俱全。只是我不碰大麻,但為了尋求同等的刺激,我會跟女孩們躲在房間里用蘇打水把安眠藥灌進(jìn)胃中,再喝酒抵抗睡意,最夸張的一次我們整整昏睡了三天。
十四歲時我沒了童/貞。在紋身店里,名叫一樹的男人把渾身濕透的我按在椅子上,親吻我的耳垂。
“未央.......我真喜歡你呢!
軟綿而露/骨的情話在十四歲少女耳朵里只會讓人束手無措,我被強(qiáng)迫地接受他,雖然跟我玩的好的女生曾告訴過我,再怎么不濟(jì),「第一次」總要建立在「交往」之上,可我莫名其妙就被先暫后奏了。
遇見鐵男是在一次飆車前,一群人就他形單影只沒有伴,像匹孤獨(dú)的狼?恐ν胁患辈辉瓿橥炅藷,載著我的男生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加大油門。他忽然朝我們走過來,把安全帽扣在我頭上。
“喂,裕一,至少讓她把安全帽帶上!
在跟鐵男熟稔起來后,我脫離了原先的那群人,不久便遇見三井。
那時候爸爸的債務(wù)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厚,追債的人兇神惡煞跑到家里來,弄壞了家里名貴的瓷器和沙發(fā)。鐵男幫我擋過幾次,每次劫后余生我連發(fā)抖的力氣都沒有,揪著鐵男的衣角,我說過最多的話就是,讓他絕對不要透漏給三井。
三井,他跟我們不一樣。他終究是要回到陽光下繼續(xù)走上正軌的人,不能讓他攪和我這灘已經(jīng)發(fā)爛發(fā)臭的泥巴。
所以我相當(dāng)反對他那次去尋仇,我說你會后悔的,他不屑一顧。
可過程雖然慘烈了些但聽說結(jié)局特別美好,三井被打掉了三個牙,我笑得眼淚都快跑出來了。鐵男告訴我說那家伙把頭發(fā)剪得清清爽爽,被打掉的門牙也補(bǔ)回去了,運(yùn)動男孩的樣子。
“他回籃球部了!
我笑了,“那不是挺好嘛!
鐵男仰頭吐了口煙霧,斜了我一眼,我心虛地卷著發(fā)尾挪開眼神。
“想好了?真的不去看一眼嗎?”
“......嗯,不去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讓他忘了反而更好。”
“隨你便吧!
那天晚上,我對著夜里橙色的飽滿圓月失眠了整整一晚上。腦袋里全是三井的樣子,鼻青臉腫的,吊兒郎當(dāng)?shù),欠揍的,孩子氣的,帥氣的,偶爾別扭地溫柔下來的。
于是最后我還是忍不住去找三井了。
天寒地凍的氣溫里,我在湘北高中門口等了他一個下午。
我耍了小伎倆吻了下他的側(cè)臉。他真高,我還得踮起腳尖才行。我垂下睫毛時能看到他下巴上有點(diǎn)青色的胡茬,那道疤痕也赫然入眼。
他愣神的樣子特別傻,讓我本來涌上來的淚意又憋回去了。
還好最后夠堅強(qiáng),我仍然笑著說了再見。
“短發(fā)果然很適合你,鐵男沒說謊!
“那就再見了,運(yùn)動男孩。”
——“喂喂!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本來想任性地說出整個青春期最青澀最心跳的表白,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轉(zhuǎn)身,已經(jīng)帶走了我的十六七歲浮躁不安的心跳聲,也許注定了我們只能用背影告別彼此。
那就再見了,再也不見了。
我不良時光里最愛的小少年。
三井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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