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曲

　　一

　　一十七年，立秋前日。
　　卓府，東來園。

　　那里，她第一次見到了賀玉昭。

　　娘牽著她的手，讓她叫他，賀叔叔。
　　她看著他，青衣白襟，一件黝黑色的斗篷隨著冷冷的秋風(fēng)在身后微蕩。
　　瞧著她的眸子那般溫和清亮。

　　賀叔叔。

　　她叫了，卻也疑惑了。
　　家里二叔三叔，沒有一人像他這般模樣。
　　二叔有皺紋胡子，他沒有。
　　三叔有三房小妾，他也沒有。

　　娘說，他習(xí)慣了浪跡天涯，孑然一身。
　　說這話的時候，娘就站在門口，看著他騎馬而去的背影。

　　娘不在他身邊，要是有人陪著他就好了……

　　她那時正懵懂年紀(jì)，卻也記住那個寂寞的背影，和他清冽的眸色。
　　便笑著答道：

　　娘別難過。
　　等尋兒長大了，就替娘去陪著賀叔叔。

　　那一年。
　　賀玉昭三十五歲，卓冬尋七歲。

　　二

　　不準(zhǔn)喝酒！

　　她推開房門，將賀玉昭隨身的酒袋収了起來。

　　這是剛剛熬好的蓮子粥。
　　你要全部喝掉！

　　呵呵……
　　他看著她溫和的笑著，認(rèn)命的道了一句：

　　知道了，小管家婆。

　　卓冬尋拿著湯匙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邊。
　　賀玉昭搖頭，將粥和湯匙接過來：

　　不敢勞煩管家大人，我自己來。

　　可你胳膊受傷了……

　　無妨。

　　她有些失落的隨他去了。
　　轉(zhuǎn)身，去幫他收拾床鋪，整理明日要穿的衣物。

　　賀玉昭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中一黯。
　　卓家滅門，敏兒將女兒托付給他，本意是要他照顧卓冬尋。
　　可他……卻無法時時在側(cè)陪伴。

　　這次回賀園已時隔半年之久。
　　一回來，還要她為自己忙左忙右。

　　尋兒——

　　他喚她出聲：

　　明日，就是你十五歲的生辰。
　　你長大了……不能總陪著我這個老人家了。

　　她愣住，不知他為何突然說這些。
　　握緊手中青藍(lán)色的長袍，盡量讓自己冷靜：

　　你才不老。
　　名震江湖的玉郎君怎么會老。

　　何時，她開始不叫自己為賀叔叔了？
　　賀玉昭看著她隱隱顫抖的肩膀，冷了聲線：

　　和你相比，賀叔叔已經(jīng)老了。

　　卓冬尋回頭，對上他那雙眼眸。
　　那里雖然有了風(fēng)霜的痕跡，卻依舊如記憶那般溫柔清明。

　　她走上前去，祈求般的看著他問：

　　你可以等我長大嗎？

　　她與敏兒，真的太像了……
　　他垂下眼簾：

　　不可以。

　　三

　　玉郎君這次竟然能千金一擲，為愛贖身。

　　是啊，沒想到才冠燕都，技壓群雄的玉郎君，放棄了那么些個名門閨秀，最后竟娶了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樓女子。

　　聽說那位青樓女懷了他的孩子。

　　他不是有個十七歲的女兒么？

　　那是他義兄之女，十幾年前的卓家慘案，就留了這么一條根。

　　快看，人來了——

　　……

　　卓冬尋穿了一身月白長裙，衣襟處繡著絳紅色的梅花。

　　面如桃色，吹散幾縷春風(fēng)。
　　眼眸似水，流轉(zhuǎn)幾多柔情。
　　最好的年華里，她值得人們?yōu)樗@愕贊嘆。

　　今日大喜，請大家開懷暢飲，務(wù)必盡興而歸！

　　她唇角有笑，但眼中卻無笑。
　　有好事者上前親近，皆被她禮貌推辭。

　　進(jìn)退有度，不卑不亢。
　　這般年紀(jì)，卻出落得如此寵辱不驚，倒叫人稀罕起來。

　　怪不得要被玉郎君當(dāng)個寶貝似的藏起來。
　　連瞧，都不曾給旁人瞧過。

　　但今日，玉郎君已身在洞房之中。
　　這般冰山美人，就只好留于人前了。

　　我們要鬧洞房——

　　不知誰大喊了一句，所有人便應(yīng)和起來。
　　但眼神，卻一直流連在卓冬尋身上，仿佛在等著看她如何應(yīng)對。

　　眾位的好意冬尋心領(lǐng)了。
　　但是——

　　既然要我們盡興，就莫在推三阻四了。
　　況且卓姑娘要我們開懷暢飲，而你自己卻滴酒不沾，也沒有道理啊。

　　她先是一剎怔忪，而后便笑的愈加明艷起來：

　　之前是冬尋失禮了。
　　鶯兒，拿酒來，我要陪各位貴客一醉方休！

　　一杯又一杯的女兒紅送入喉，她終于明白那人為何對酒癡迷如斯。

　　就將那所有的煩惱都吞入腹中吧。
　　那漫天的紅綢，那親手貼上的喜字。
　　那一對紅燭，還有……

　　那人的樣子。

　　為何要沖我皺眉？
　　玉郎……

　　賀玉昭一把扶住她的肩。
　　她欲伸手去撫摸他的臉，卻被他不著痕跡的躲過：

　　尋兒。
　　你醉了。

　　四

　　尋姐姐，吃壽桃！

　　她沖男孩兒輕輕一笑，伸手去接他遞過來的壽桃。
　　卻被他躲閃開，然后一臉期望的看著她：

　　我要喂你吃。

　　那雙明亮的眼睛，和他的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她不忍拒絕，點頭答應(yīng)了。
　　男孩兒將壽桃遞過來，她便張嘴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過之后，她就整整二十四歲了。

　　又過了七年。
　　賀展歡已然七歲，而他……

　　他若還活著，應(yīng)該也是知命的年紀(jì)了。
　　可惜，他死了。
　　死在遙遠(yuǎn)的關(guān)外，連一句話，都不曾給她留下。

　　尋姐姐怎么不說話了？

　　展歡從小呆在卓冬尋的身邊。
　　她一皺眉一愣神，他都猜得到她的心思。
　　其實，也不是展歡聰明過人，而是她的心思，實在是太好猜了——

　　你又在想我爹了，對不對……

　　展歡不明白，為何卓冬尋會比任何人都想念那個人。

　　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只見過那人寥寥幾面，自然與他不親近。
　　娘親從他離世之后，不出半年，也改嫁他人。
　　五年時光，連街邊的說書人也不再提玉郎君的故事。
　　唯有一個卓冬尋……

　　尋姐姐！

　　賀展歡站到她跟前，伸手去摸她的臉。
　　卓冬尋看著那雙眸子恍然失神，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給她擦淚。

　　尋姐姐，別再難過了。
　　他看著她，輕聲安慰著：

　　你等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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