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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心
恒悟第一次見到那人,是九年前。
那一年,恰逢饑荒,一家人從林家村互相扶持著要去寧陰縣投奔他大舅爺,卻不然中途遇見伙流寇,他爹死死抱住那首領(lǐng)的大腿,為妻兒爭取一絲生的機會,“快跑!快跑。。!”
他懵懵懂懂,被他娘哭著拽住往山里跑,爹的犧牲反引得那伙流寇的哄笑,“不是想逞英雄么?勞資成全你!”“大哥!這家伙雖糙,身上倒也有幾口肉,咱們兄弟幾個今兒倒也可以吃個痛快!”
“。。
那聲撕心裂肺的痛呼,只換得更囂張的辱罵,更肆意的切割。很快,那呼痛的聲音就沒了動靜。
他瞪大眼睛看著來時的方向,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沸騰了起來,肝膽俱裂的往回沖!暗
他娘反手一記耳光抽在他臉上,紅著眼睛盯著他,“你對得起你爹么?!你不活下去!就是我們林家的罪人!林家的祠堂永遠不會讓你進去。∫欢ㄒ钕氯ィ。!”尖銳的嘶喊回響在林間。
他被打懵了,呆呆的看著他娘不說話。
他娘也不管他,用力扯著他繼續(xù)往深山里跑。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向嬌小的娘,也有這么大的力氣,他手上都被掐的烏青一片。
天黑了,他們窩在一棵槐樹底下抱著取暖。又饑又冷的他們無助的望著茫茫黑暗,眼皮子都睜不開了卻仍不敢睡去。
“娘,那里有燈籠哩!彼蛄颂蚋稍锏淖齑剑炎约旱陌l(fā)現(xiàn)告訴娘。
燈籠?蕓娘并不相信這荒山野嶺的,會有什么人家,要是真的有,也不是什么好人,警惕的向兒子指的方向看去,兩顆綠油油的柱子在夜里發(fā)亮。蕓娘心一下冷了,那哪是燈籠…分明是頭綠眼大蟲!
蕓娘抖了抖嘴皮,她只是一個婦道人家,連日奔波早就疲憊不堪,今天下午丈夫的慘死,更是壓塌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反正丈夫也不在了…不如…
“娘,好冷。”他又往娘懷里擠了擠,只穿一件單衣,在這深夜的密林時,實在是不夠。
蕓娘愣了愣…不….她還有兒子…還不可以…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用冰涼的手指為兒子順了順頭發(fā),啞著嗓子道,“宗兒…你快爬到樹上去…樹上不冷…快上去…”
他不解道:“娘?”
“上去!”蕓娘心里有了決定,聲音也嚴(yán)厲了起來,顧忌到現(xiàn)在的情景,刻意的壓低了嗓子,卻因這份低啞,更令他心慌起來!笆恰.”
蕓娘愛憐的為他整了整衣領(lǐng),“娘去找點吃的,宗兒不是餓了么?去樹上睡一覺,明早天一亮就有東西吃了!
八歲的他雖然年幼,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勁,“天都黑了,娘去哪里找吃的?”
“娘自有辦法,”蕓娘努力咽下喉中的咽哽,“快,快爬上去,乖乖去睡覺!
他信了。幾天沒吃飽的肚子,一個下午的逃亡,早就透支了他的體力,乖乖爬上樹,找了個樹杈抱著!澳,早點回來啊…”沉睡前,他迷迷糊糊的嘟噥著。
蕓娘等兒子上了樹,擦了擦眼眶,看著黑暗中,那越來越近的兩點綠色,咬了咬牙,向另一邊跑去。
“呼!——”
有什么東西被撲倒了。
隱約傳來細(xì)碎的掙扎和咀嚼聲。
他在樹上待了一天一夜。娘還沒有回來。
他實在餓的受不了了,跑去找吃的,走前把最喜歡的小鼓放在了樹下,等娘回來看見,就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他掏了個麻雀窩,里面沒有麻雀,卻有3枚小小的麻雀蛋,他饑不擇食的掰開蛋殼囫圇吞了下去,那些細(xì)碎的蛋殼卡住了他的嗓子,他用力的咳嗽,嗓子卻更難受了。
他想回那棵槐樹,卻在林子里失了方向。圈圈繞繞不知多久,聽見了水聲,他激動的向那方向跑去,對水的期待,讓他刻意忽略像火燒一般疼的嗓子。
“嗨!那小子在那!”一個尖細(xì)的聲音響起。
他回頭,瞧見昨日的那些流寇。
“你老子的肉味道還不錯啊,不過你小子的肉一定更嫩,哈哈!”人群里,不知是誰這么說了句,一群人全笑了起來。
一瞬間,他覺得天塌了。
他想起了爹,想起娘。
“一定要活下去!”
要逃,一定要逃。
他瘋了一般的向前跑,那伙人嘻嘻哈哈的追在后面。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不可以被抓到,一定要跑。
漸漸的,他沒力了,他們要追上來了,他害怕的不敢回頭。
“啪!”他終是沒了力氣,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奇異的,并沒覺得摔著的地方有多疼,只覺得眼睛澀的厲害,有什么東西要出來了。
“再跑啊!哈哈!”那些人嘲諷的看著他,就像在看一條臭蟲。
他就是在那時候見到了那個人。
一襲張揚的紅衣,如緞的黑發(fā),一身居高臨下的氣勢,坐在瀑布邊的石塊上,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譏笑,逗弄著棲在指尖的蝴蝶,漫不經(jīng)心的望了眼自己,和身后的人。
緣起。劫生。
“咕——”
他聽見身后人吞口水的聲音。
“原來,是個小孩子~”她微微挑眉,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動作,卻分外的勾人,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魅惑。
那伙流寇□□著向她走去,也不去管之前追趕了半天的他,伸手向那人的衣袖拉去。
“不知死活!彼咝σ宦暎豢匆娝龘]了下衣袖,他們就全躺在了地上,眼里流出黑血。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
她卻沒再看他,站起身來,放走了指上的蝴蝶,一眨眼就不見了。
他呆呆的看著再也沒有她身影的石頭,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時,是在屋里。
一個看起來挺和善的胖和尚給他端來一杯水。
他道謝接過,一口氣喝干。
又進來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和尚,行了個佛禮,“阿彌陀佛,小施主可好些了?”
他垂下眼瞼,點頭。
老和尚問他家里是否還有親人,他木然的搖頭。
胖和尚思及發(fā)現(xiàn)他時的情景,憐惜的拍拍他后背。
老和尚見此,也暗嘆一聲,“既是如此,你便留下吧!
….
老和尚是這間寺廟的住持,待他調(diào)養(yǎng)好了身子,便為他舉行了剃度儀式,他跪在佛主前,看發(fā)絲一縷縷落下。
從此皈依佛門,法號恒悟。
寺里的日子雖然單一,卻也讓人心安。
只是常常午夜夢回時,記起爹臨死前的嘶喊,娘離去前的低語,流寇們的追趕,以及,她嘴邊那抹譏笑。
山中無甲子。
一晃七年過去。
他早已習(xí)慣了寺里的生活,每日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又素來謙厚,師兄弟們都和他交好,更有掌門及諸位師叔對他和藹可親。
他想,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他沒想到會再遇見她。
近日江湖上相繼有人死去,師叔帶他出門,為死者誦經(jīng)超度。
他走出李家大門,已是亥時,連日的超度,不免讓人生出疲態(tài),他猶豫片刻,抬腳走了山間小道,在這片綠意中,小小的休憩。
驀地,他聞到了血腥味,追蹤而去。
月光下,他見到了滿地的尸體。
她一襲暗紫廣袖流仙裙,站在月光下,身邊如初見那般,飛舞著彩蝶。
鞋底踩在草叢上的聲響驚動了她。
她抬眸看過來。
他在她身前站定,“施主,回頭是岸!
她像是聽見了什么新鮮事,略帶驚奇的對他眨了眨眼。
他默然不語。
片刻后,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輕笑起來。
這寂靜的空間里,一時間,因她的笑,而生動起來。
“原來是你。”
他聽見她這么說,眼底帶著狡黠的笑意。
他眼底飛快的閃過什么,又馬上回歸平靜。
“我記得你哦~”她似乎帶了點得意,手指卷弄著披在身前的發(fā)絲,一步步向他走來,數(shù)只蝴蝶圍繞著她,不看地上那些尸體。她就像是落入凡間的仙子。
【好像有什么東西,快從心底的牢籠里出來了!
“小和尚~”她語音上揚,不經(jīng)意就撩人心弦!澳憧梢远晌覇?~”她走直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對,相隔不過一尺。
“阿彌陀佛!彼坏溃笆┲骱伪卦儇柙鞖⒛!
她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按髱焴你的心里,有魔哦~”
【它掙扎的越來越厲害….】
心跳的好快,像是被拆穿般,他的淡然中好似沾染上了絲無措與狼狽。
她步步緊逼,“佛祖,真的會不知道么?~”
【不行….快要出來了….那東西快要出來了….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嗎?明明你一直都在壓抑自己啊~…..想想你的爹娘吧’…..不行….不能放你出來…..不….不可以….。!】
他常年掛在臉上的微笑,終于龜裂開來。
她開心的笑起來,“大師~你不誠~”又壓低了聲音,湊上前,在他耳邊吐露芬芳,“魔,真的可以關(guān)的住么?~”
【快壓抑不住了…心臟快要爆炸了….】
他抬眸,是否是錯覺,為何他覺得,連月亮,都被這滿地的紅,染上了一絲血腥之色。
住持平穩(wěn)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擔(dān)憂,“恒悟,你此番下山,是否遇見了什么?”
他雙目閉合,一顆一顆掐捻佛珠,一輪又一輪,嘴里念念有詞卻又寂靜無聲。
住持長嘆一聲,推門離去。
良久。
他緩緩睜開眼,看向佛祖。又像是透過佛祖,看到了某個幻影。
片刻后,又閉上眼睛,繼續(xù)誦經(jīng)。
他日日誦經(jīng),參佛。
關(guān)于她的消息,卻像是長了翅膀一般,仿佛一夜間,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了。
他們說,她是蜀中五仙教的妖女,本來也是個好姑娘,有青梅竹馬的戀人,男方卻在七年前將她拋棄,從此消失江湖,此后,她性情大變,喜怒無常,無可捉摸,愛憎異于常人。天生的一副好模樣,就算明知是毒,也仍有無數(shù)男人對她趨之若鶩。那個妖女,江湖人這么稱她。
他微微皺眉,手上的佛珠轉(zhuǎn)快了。
整整兩年,他不曾下山一步,終日在佛前打坐誦經(jīng),隨身的那串佛珠,轉(zhuǎn)的多了,一顆顆都圓潤非常。
江湖上關(guān)于她的消息越來越多,她手上的人命,也越來越多,就算有些不是她所殺,卻也是因她而死。
玩弄人心,是她的拿手好戲,只消一個眼神,就讓人甘心淪為她的俘虜。
“恒悟,明日隨我下山!
他的房門再一次被推開,這一次,是師叔。
該來的,還是來了,他看著佛龕前的裊裊香煙這么想著。
她這次的游戲,與聯(lián)盟鏢局有關(guān)。
揚州的驚鴻一瞥,就令王家的小公子為她魂牽夢繞,整日茶飯不思,百般追尋終又得見佳人,也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什么,小公子回鏢局當(dāng)晚,毒殺鏢局一百零六口人,連同他爹娘兄嫂在內(nèi),他那剛滿月的侄兒也未曾幸免。
江湖震驚。
他伯父王仲滿心歡喜的從昆侖押鏢歸來,只見到了一百零六具熟悉的家人尸首,以及,一個兇手侄子。
發(fā)指眥裂。
召集各路好手,發(fā)誓要拿那對狗男女好看。
他與師叔趕路途中,偶遇一座村落,師叔見此地居民面色慘白,四肢無力,深覺有異,遂決定留下為村民診治,令恒悟先行前往少林。
他再一次見到她。
縱然面對數(shù)十追兵,她也不見絲毫慌亂。
王仲的含血怒吼,只換來她一句輕笑,悠然的逗弄著與她形影不離的彩蝶,朱唇輕啟,“誰還記得呢~”
一句話驚起千重浪。
刀光劍影,兵戎相向。
她身法鬼魅至極,常人難以近身,偏又十指輕彈,揮灑各種毒粉。
那么大幫人,竟難以討得了好。
王仲雙目充血的提到砍來,看那路數(shù),大有同歸于盡之勢。
偏她又聰明至極,足尖輕點,向后急退,更招來數(shù)種蠱蟲反要奪他性命。
“施主,住手!彼缫讶刖,無法作壁上觀,縱身而下,擋住那一掌。扶住王仲,伸手一探他脈象,氣海翻騰,內(nèi)息散亂,又見他雙目泛白,兩行血淚留下,已然失明。
察覺身側(cè)之人還欲上前,恒悟不得已,點了他睡穴,又為他止住傷口。
他做這一切時,她倒是不曾阻攔,反而饒有興致的在一邊觀看。
“執(zhí)迷不悟。”他默然的看向她肩上的彩蝶,把因失去意識而驟然變沉的身軀扶穩(wěn)。
她笑起來,眼波流轉(zhuǎn),看下他,帶著嘲諷,帶著挑釁,“這世上的人啊,總是瞻前顧后的在意別人的想法,所以才不能活出自我啊,難道不覺得很可悲么?這么浪費生命,我都為他們感到可惜~所以我來幫他們~把他們都?xì)⒘藒他們不是就不用再介意別人的想法了么?呵呵~!”
他不為所動,“巧言令色,不知悔改!
“那大師呢?”她伸指點點恒悟的胸口,“你的佛祖,把你渡化了么?”
他藏在袖中的右手,驟然緊握。
“一個個滿口道義,也不過是些自私自利的蠢貨罷了,什么為了武林公正,離經(jīng)叛道也不過是給你們的私欲安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所謂的正義,也不過是為了排除異己罷了,因為不能渡化,所以就要把魔驅(qū)逐,這就是你們所信奉的真理么?”
他面無表情,仿佛沒有聽見任何東西,但他知道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像波濤一樣澎湃。
“魔由心生,你們說我是魔?你們心里早已魔根深種。”
清涼的聲音落地,字字珠璣,令人體無完膚,無處可逃。
【要控制不住了…..】
回到與師叔暫別的村落。
記憶中的小村莊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焦土。
【嘿嘿….】
發(fā)生了什么?師叔呢?
【死光了….全都死光了….桀桀…】
朝夕相處九年的那個人,靜靜的躺在一片焦黑的廢墟下,懷里緊緊護著一個幼童,一道猙獰的刀傷從左肩延伸至腰。
“呵呵…..呵呵…..”他左掌撐額,失聲發(fā)笑,這是第幾次了?這次是師叔么?….還真是…..讓人作嘔啊。
【哈哈….終于出來了!…】
住持再也沒等到靜明和恒悟。
江湖上多了殺僧‘了無’。
很久之后,他也還常常憶起她死的那天的場景。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倒在雪地里,目光投向遠處,像是看見了什么絕美的風(fēng)景,嘴角帶笑。
“大和尚,你在看什么?”
他回頭,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女娃娃,抱著個與她身型不符的暗紫千機匣,好奇的看著他。
看見了什么嗎?
他站起身,從絕跡巖眺望著荒蕪,還能是什么?
是妖啊,從他第一眼看見,就注定糾纏的妖啊。
在那飛濺的瀑布下,漫不經(jīng)心的戲耍蝴蝶,說,“原來是個小孩子~”的妖啊。
那年。他還年少。
一眼。萬劫不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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