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車站旁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時間是下午五點(diǎn)五十分，正值下班高峰時段。每一部公車駛近，人們便會蜂擁而上，爭先恐后，攀涌向車門，惟恐自己是蕓蕓眾生中被遺漏的那只蟻。
　　一部走了，另一部又來。永無落空，都是要拿命來拼。
　　這場面太熟悉了，他竟看得有些泫然。投胎門前，富貴蓮下，也是這么一幅光景。人人爭恐，明知道一家門只能入一個魂，總是數(shù)十上百地擠攀上去，爭得頭破血流，踩得支離破碎，也不過一個得道。怎耐何？便再擠另一家。反正下一輛車總還會來，下一戶富貴之門總還會開。有得爭，總勝過無得爭。
　　他知道，人間皆是如此。
　　一個職位，哪怕再平凡低等，擠破頭搶；一間房子，哪怕叫到天價，通宵排長隊(duì)購買；甚至一塊特價瓜果，他們也要在超市中搶奪，收銀臺前長龍無尾。
　　只因?yàn)�，人太多了�?br>　　不到你不爭。
　　他不懂她要如何在這糜爛凡塵中尋覓到一方凈土——不求快樂，但求凈土。他明白不該奢望太高。
　　還是先辦了要事吧。他展開羽翼，白翅振天，仙氣凜然。和前幾次一樣，決定還是從空尋覓，最方便快捷——當(dāng)然，前提是不要撞上了什么途經(jīng)的飛機(jī)。他生性嚴(yán)謹(jǐn)，每次都做足功課，知道人類已經(jīng)有了新的發(fā)明。
　　這些螻蟻之輩，發(fā)展的速度太快。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便能勝“天”了。越低等級的生命，越發(fā)展迅猛。越泛濫，越繁華，都是絕地求生。
　　尚在尋覓方向目標(biāo)，忽然——
　　“叔……叔叔……為什么你有……翅膀！”
　　他愣住，一時答不出話來。那是一個很小的孩子，以人類年齡來說，大約只有三、四歲左右。好奇驚訝的目光中，竟沒有半分恐懼，直愣愣盯著他背后的一雙大羽，似見到一件比宇宙飛船還有趣的驚人玩具。
　　他此趟降世極為機(jī)密，沒借用肉身凡體，僅僅仙魂。然，無論千年萬年，總還是有些過于純凈的凡胎孩子能看破仙魂。即使假借肉身，他們也能一眼望穿，真實(shí)無遺。
　　他摸摸男孩的臉，有些臟，是長久流浪街頭不洗澡積起的泥垢。也許是被拐帶來此沿路乞討的。他看得多了，現(xiàn)在滿街滿巷都是這些孩子。才幾歲大的娃，只會拼著命抓路人衣衫求錢，他朝若真長大成人，連祖宗的姓氏也記不起。
　　他盡量溫和地說：“你看叔叔的眼睛�！�
　　男孩依言望去。忽而，額印開啟，光芒耀眼，萬象驟變，從視神經(jīng)侵襲入腦，四處搜索，尋覓到那塊記憶，輕輕剔除，再沿路回收，從眼膜脫離。趁孩子尚未清醒，他又撫摸了一下他的頭發(fā)，白羽揮揚(yáng)，展翅離開。
　　對于這些孩子而言，遇仙并非什么好事。時代不同了，天下不同了——再沒有什么許仙和白娘子的傳說。
　　半空中，煙云繚繞，視野無限。他再次張開第三只眼，掃描徹底。找到了！她——果然還在凡間！
　　覓到目標(biāo)，他翱翔而下，如一只白鷲，動作幽雅，細(xì)膩悠長，一路直鉆入戀戀紅塵中，連一抹煙霄都沒留下。
　　晚上六點(diǎn)二十分。
　　她摸索著肩膀上的CHANL本季最新款包包，低頭翻索著。不果，有些不耐煩。取下遮擋住大半張臉的太陽眼鏡，再仔細(xì)翻尋。終于，在包包低層找到那串調(diào)皮搗蛋的鑰匙。
　　一邊插入鑰匙，一邊將右手食指置于指紋掃描區(qū)上——一道鎖太不安全了，她需要雙重的安全。女人都喜歡安全，她不例外。
　　進(jìn)屋，放下剛買的水果和便當(dāng)。她一抬眼，便發(fā)現(xiàn)大廳有一陌生的人影。先一驚，待再細(xì)觀察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人高大壯碩，一臉正氣，額間突兀地息著一只額外的眼睛，尚帶金光。非凡人可比。
　　她這才寬下心，回腳勾上大門。鑰匙信件隨手一丟，倒在沙發(fā)上，長呼一口氣：“原來是楊戩��！別嚇我嘛，還以為有賊進(jìn)來了呢！”
　　他面色不變，凝神聚色，單膝跪地：“屬下奉旨，請娘娘回天庭。娘娘，請跟屬下回去吧！”
　　她聳聳肩，心不在焉，有些熱渴，于是也無須客氣了，甩開腳上的高跟鞋，摘下寬大的帽子——和太陽眼鏡一般，都只是掩飾皮囊的一種“裝飾”，叫人看不清，魚目混珠。她晃到冰箱前，打開，全是啤酒，拿起一罐，拉開，飲下，冰涼透心，比仙酒還美味暢快。
　　她扔了一罐給他：“好東西，你沒喝過吧！嘗嘗！”
　　他不敢接，更不敢拒接。于是接了下來，卻未敢打開，而是放回她桌上，不動聲色地還了給她�！澳锬�，請隨屬下回去。天庭內(nèi)外，少了娘娘，大家都焦慮惶惶，只要娘娘回去，定可萬事平定�！�
　　“哈，回去？”她又回到沙發(fā)上，手握冰凍啤酒，雙腳不客氣地搭在茶幾上。多么暢快淋漓，若在天庭，如何有此等逍遙。“楊戩，你給我個理由：為什么我要回去？”
　　“娘娘，您貴為天界之母，母儀天下，天下眾神萬仙皆敬仰。您此等尊貴身份，要風(fēng)得雨，萬事如意，屬下覺得……您根本不需要……”他是武將，不善言辭，這話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
　　還是她給了他一個順便臺階：“我明白我明白！哈哈，楊戩，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雖嘴里喊著明白，口氣中卻無任何妥協(xié)意思。似思索著什么，忽而跳起來，從架上取出一堆DVD影碟，得意地晃到他面前：“對了！楊戩，你還沒看過吧？這可是我主演的電影！還有，這個！這個是我參加電影頒獎禮時，幫他們拍的宣傳海報！漂亮嗎？我超喜歡這張的，三七臉拍得我很有母性吧！嗯……我最推薦的是這部電影，你既然來了，一定要看看！當(dāng)年我可是憑這部電影拿了最佳女主角，從花瓶形象轉(zhuǎn)型為實(shí)力派！可吃了不少苦頭……”
　　他任她拉到沙發(fā)上，按壓著坐下，又見她忙里忙外地開電視和DVD機(jī)，帶著天真的炫耀。他不懂。他對凡塵的東西都不太懂。他說：“娘娘，請恕臣直言，這些凡塵人事的東西，娘娘還是不要太追求。娘娘本體遠(yuǎn)勝于這皮囊萬倍，美麗芳華，天庭皆知。若娘娘愿意回去，屬下立即命九宮天女準(zhǔn)備蟠桃盛宴，眾仙赴宴贊頌?zāi)锬锩烂�，不比千辛萬苦得這么一小群人類贊賞來得有意義�！�
　　她一怔，有些頹然。“無聊！楊戩你真不懂女人心！”
　　他茫然了：“娘娘所指是……？”
　　她靠近他，極靠近，氣息都吞吐在他面頰上，□□微露，如血紅唇，一雙大眼凝視著他與生俱來的三只神目：“你難道……不覺得我現(xiàn)在就很美嗎？”她太熟悉挑逗男人的技倆了！這一口氣息要吐得溫?zé)徙皭�，恰到好處，便有勾魂奪魄之功效。
　　他望著她，不是太了解，還是望著她。他說：“娘娘，屬下不懂。屬下還是覺得娘娘在天庭上儀態(tài)萬千時最高貴美麗，娘娘此刻投入凡胎，這皮囊怎及得天庭時千分之一的光輝�！�
　　她氣壘了。怎有這么不解風(fēng)情的男人？哦，她忘記了。他不是男人，他是一只已千百歲的老仙蟲，只不過恰好是公的罷了！
　　“娘娘……”
　　“好了好了！你煩不煩�。　彼艞壛�，點(diǎn)了根煙，叼在嘴上。吞云吐霧，不比做仙人時差�！澳悴恍蕾p我的電影就算了！總之，這一世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下世請?jiān)绨�！�?br>　　“娘娘……”他的任務(wù)就是帶她回去，誓不輕易罷休。
　　“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別妨礙我！”
　　她不再理睬他，而是開始涂畫指甲，鮮紅鮮紅地，比天庭上的紅花還艷麗。指甲油干了，她將桌上的便當(dāng)扔進(jìn)微波爐加熱，然后一封封拆開影迷寄給她的信，滿滿一箱子，一邊吃飯一邊看。
　　“看到?jīng)]？人家影迷都知道我‘嬌艷瑞麗無法擋，回眸一笑百媚生’！就你，老說我臭皮囊的！”
　　“你看你看！多少人迷戀我的美貌和演技！還說看了我演的戲后從此再無法欣賞別的女演員了！這才是我的忠實(shí)FANS！”
　　“這個啊，還說每看一次我的戲都要哭一次！大贊我演技精湛!”
　　“哈！還有威脅信呢！說如果我要退出就要自殺！多么熱情如火！”
　　她嚷嚷著沒完，一頓飯也不能安安靜靜地吃完。他站在沙發(fā)旁，不知所措。他要如何才能帶這位主子回歸天庭呢？來硬的總不行，她畢竟是主子。王命令他下三界尋覓她，就是知道他最適合這任務(wù)——擁有洞悉天下一切真?zhèn)蔚摹叭谎邸�，以及不屈不饒永遠(yuǎn)堅(jiān)持的耿直性子。
　　他不能讓王失望。
　　終于，他搬出了最王牌的后盾：“娘娘不記掛天庭風(fēng)光，那……玉帝呢？娘娘莫非也不記掛玉帝嗎？”
　　她停了嘴�？倸w有一樣是道中了她的心坎。叫她無法再聽若罔聞。
　　是的，“他”，永遠(yuǎn)是她心頭最痛的那一點(diǎn)。
　　他以為她終于動心了。不料笑容驟然從她朱唇間銷聲匿跡，不復(fù)存在，她恨恨地說：“不要提到‘他’！”
　　他收了口。即便隔了世，她依然是他的主子。主子說不提，他便不提。
　　只是，前因后果，宿愿未明，她與“他”，究竟為何到如此地步？
　　臣不該問，但臣不會不想。
　　她垂下雙眼：“‘他’有他的做法。我也我的選擇。我……”她便似負(fù)氣般：“我今生也是有極愛之人的，不見得非‘他’不可！”
　　“娘娘！”
　　門鈴驟起，如此一個時刻，便似解救了尷尬的他們。她飛撲上前，掩飾不住的欣喜，撲至門前，又一頓，略為整理了發(fā)際裙腳，才輕輕開門。迎面赫然一束艷麗如春的玫瑰，像她，是今世的她。
　　“HI，懷玲！我們有28個小時沒見了！我好想念你！”
　　她捧起花簇，欣喜若狂，抱住送花的少年就是深深一吻。少年年輕帥氣，穿著最時尚流行的衣著，鼻翼上還有一刻閃爍的鼻釘，映照得格外燦爛生輝。雖然，他看起來只有她一半的年紀(jì)。
　　他們抱在一起，像天下間所有熱戀中的情侶。狗仔隊(duì)的報道未必都是虛造，至少，這次是被他們摸中了。
　　一個是曾獲得最佳女主角的實(shí)力派女演員，曾經(jīng)風(fēng)花雪月，曾經(jīng)苦盡甘來；一個是新入行的音樂少年，家里有雄厚財力撐腰，嬌生慣養(yǎng)，沒吃過苦頭，有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一邊拉他進(jìn)屋，小心關(guān)好門窗，一邊悄悄揮手叫楊戩滾蛋。接下來是情侶獨(dú)處的時間，不該有個外人來殺風(fēng)景。盡管是少年看不見的“外人”，但她看得到，她無意表演自己的情戲給他人看，哪怕那人是一塊木頭。
　　楊戩聽話地“默默”退出了屋子。他并不想見到她與王以外的男人親昵，他更知道自己無窺視的權(quán)利。離開前聽到的最后幾句，是他們在討論后天怎么離開這城市。離開？她要離開？哦，對。屋里四處都收拾妥當(dāng)，并無太多陳置——她決定要和這少年離開這城市，她決定要退出影壇。他們要到一個遙遠(yuǎn)的國家舉行婚禮，無人可以騷擾，沒有狗仔隊(duì)的婚禮。蜜月結(jié)束，再回來，然后他做他的音樂人，她做她的家庭主婦，陪著他，生兒育女，當(dāng)個普通的凡間女子。
　　她炫耀招搖了那么久，卻不再當(dāng)她的“實(shí)力派女演員”了。再美的女人也會老，她此刻成了凡人，同樣經(jīng)不起衰老。不愿十年后再后悔留下了蒼老變丑的一面給世人品頭論足，她選擇在還美麗的時候退出。激流勇退，三十年后想起，至少還值得回憶。
　　女人所有的歸宿與夢，終究還是愛。
　　她也渴望愛，平凡簡單的愛，有一個深愛著自己的男人，狂熱地迷戀著她。
　　而非瓊樓玉宇，煙霧繚繞，眾仙傾首，卻迷惘虛幻，摸不真實(shí)。
　　楊戩回到半空，俯視著這繁華迷幻的城市。家家燈火通明，將夜都點(diǎn)燃了——人間已無“黑”夜了，只要他們想，能點(diǎn)亮世界。
　　人類已擁有照亮自己的力量。并非仰仗神力。
　　楊戩惆悵地緩緩?fù)鲁鲆豢跉狻Ｔ谒上傻哪莻�年代，世人并非如此的。大家都很恐慌，也沒有依靠，浮萍般的一生便跌跌撞撞過去了。所以人們渴望成仙，只有成仙才能為所欲為。
　　可現(xiàn)在？人勝神仙，連堂堂天界之母都留戀塵世。他自己也不知道。若他誕生于這個時代，會否還選擇成仙。
　　同樣一件事，隔了百年，又另一番選擇。何況千萬年來。
　　次日。
　　一直到下午，他才敢動用神目，光芒一耀，確定娘娘今世的“情人”已離開，羽翅輾轉(zhuǎn)，落到娘娘身后——她在汽車經(jīng)紀(jì)處，準(zhǔn)備交車。她要離開這國家了，屋子和車都已無用，全作處理了。廣告也這么說的：一卡在手，世界通行。只要有錢，哪里都來去自如。
　　汽車經(jīng)紀(jì)是老道了，一再表示：“放心，周小姐，我們絕對不會透露車子是您轉(zhuǎn)手的�！�
　　她微點(diǎn)點(diǎn)頭，戴上墨鏡，加上帽子，大半張臉就這么模糊了。其實(shí)她早已沒有年輕美貌可遮掩，但有些事，人明知故里仍然要假裝不知——她會說，她是怕狗仔隊(duì)拍到她的生活才遮掩，而非怕他們拍到她的魚尾紋與日漸松弛的皮膚。
　　出了二手車銷售中心，她轉(zhuǎn)身想招出租車，一回身被嚇得不輕。“楊戩！你……你嚇?biāo)牢伊恕趺赐蝗徽驹谖疑砗螅俊?br>　　他忙跪下身子：“屬下該死，害娘娘受驚�！�
　　“好了好了！”她擺擺手：“別動不動就該死不該死的，我也不至于為這么點(diǎn)兒事叫你去死�！�
　　“娘娘宅心仁厚，感天動地，屬下無限感激�！�
　　她半拉下太陽眼鏡，白了他一眼——這看似呆頭呆腦的小子，該不會是故意諷刺她的吧？
　　她煙癮犯了，也不想在大街上被人當(dāng)神經(jīng)病抓走（無仙根的凡人見不到楊戩）。拉著這木頭小子躲到后巷無人處，才松手：“啊，楊戩你……”她抓了他胸口肌肉一把，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你小子身材不錯呢！”
　　他生性憨直，未發(fā)現(xiàn)自己被吃了一記大豆腐，只直覺此接觸逾越了，忙后退一步�！爸x娘娘夸獎�！彼俏鋵�，身材總沒差。
　　她嘴角揚(yáng)起笑：“仔細(xì)看看，你模樣也不錯，長得倒是挺俊�！彼帧坝庠健钡貋砘�?fù)崦藥状嗡麍?jiān)毅的面孔：“可惜啊，也是個木頭做的男人。無趣地很。對了，你那只可愛的小狗狗呢？”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少了點(diǎn)兒東西。
　　“回娘娘，此番不是戰(zhàn)斗任務(wù)，屬下將它留在天庭。若有情況，它一嘯屬下即知。”
　　“哼！無聊！”她點(diǎn)起細(xì)細(xì)長長的香煙，再次將他困在煙霧迷惘中：“你也只有帶著的那只小狗狗比較可愛！”
　　她慢悠悠地抽著那支煙，一點(diǎn)兒也不緊張。他知她仍無回意，便是逾越，有些話也不得不說。
　　“娘娘，屬下以為……玉帝乃天上王者，光芒四射，非凡間男子可比擬。娘娘何苦貪慕這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之愛，反而背棄了玉帝的倦寵……”他努力“說動”這位心迷凡塵的主子，畢竟這是他的任務(wù)。
　　那一瞬間，她眼里似流轉(zhuǎn)過萬千年間的光華，無限孤寂。長嘆道：“你說得對，他是堂堂玉帝，無人能比。多少人渴望他垂目一眼，可是……可是……他卻有一樣?xùn)|西是永遠(yuǎn)無法給我，而人類男子可以……”
　　他不敢搭話。她人雖靠在墻側(cè)，心卻飛過了千世萬代，不是他所能及。
　　她苦笑：“是瘋狂的愛，無法自拔的愛�！�
　　她彈彈手上的香煙煙灰，淡然道：“他身在王座，凡事皆需以帝王身份決定。他不能狂熱，不能動情，即使心里有過這樣的念頭，也要生生坐死。他需要的只是冷靜、公正、威嚴(yán)。幾千百年下來，他便什么沖動、感情都忘記了。”
　　她又說：“有時候一個女人要的東西很簡單，但正是因?yàn)樘唵瘟�，許多男人都拿不出來�！�
　　她沉靜了。
　　許久，久到煙都快燒絕了，她才輕彈下。自袋中取出一份剛買的報紙，最新的，娛樂版，頭條上有她的大照片，標(biāo)題寫著“周懷玲戀情大秘聞之五：最新消息，閨中姐妹唐玉珍作證——她已墮過三次胎”。
　　她指指另一張新聞?wù)掌校莻�抹淚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誰嗎？”
　　他搖頭。他的三只眼可看通三界真?zhèn)危瑓s無法明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情仇。
　　“她是一個表面和我親熱地姐妹相稱，實(shí)則經(jīng)常背后捏造些莫須有事件報給媒體的女人�！彼裏o限憐惜地看了一眼那張照片：“我真的對她恨之入骨�！�
　　“娘娘……”
　　“可就連這種恨，也讓我如此珍惜。因?yàn)樘焱ナ强床坏降�。嫉妒，怨恨，中傷，偽證，瘋狂……有人相信，有人咒罵，有人鄙視……萬千情緒，僅在凡間才有。你明白嗎？”
　　她詢問的表情，好像一位溫柔慈祥的母親。
　　“天庭上確實(shí)是美麗絕世、萬神景仰，可我是死的，每日就梳妝打扮，瑤池賞荷，蟠桃盛宴。穿著華貴的衣服，向每位來訪的神仙抬手，放下，再抬手，再放下……沒有盡頭，就像一具打扮高貴的偶人�？稍诜查g，我卻是活的。我能感受到自己體內(nèi)的熱血。因?yàn)闀ダ�，所以珍惜光陰；因�(yàn)闀軅圆鸥杏X到痛；因?yàn)闀廴�，才明白被愛是如此可貴�！�
　　他看著她，風(fēng)從東面迎來，吹起她帽子間藏納不住的鬢角發(fā)絲，像瑤池宴上舞動的仙女般姿意幽雅。沒施脂粉的面孔上，寫著一個三十八歲女人日益滄惶的面色，每一條紋，都刻著深深的經(jīng)歷與時間。剎那間凝視，竟如此美艷，甚至叫他有了幾分心動。
　　心動？
　　他是一名仙人，七情六欲早斷了根。竟會心動？
　　然而，天庭上雍容絕世的娘娘也會倦戀紅塵，憑什么保證一名武將不會動情？
　　哪怕明知她是玉帝所有，是他主子的人，心波若起，如何抑止？
　　他看呆了。
　　他有些無措，甚至莫名恐懼，猛地跪下，拜倒：“娘娘，請隨屬下回去吧。凡塵再好，終有各種苦楚，還有生老病死，如何是娘娘貴體所能承擔(dān)。娘娘！”
　　他希望她答應(yīng)。她要回去了，才能斷了他剛才那可怕的念頭。
　　可她沒搭話，默然許久后，將指間的煙彈落，略微整理了帽子和太陽眼鏡，越過他身側(cè)，徑直走了。沒有回頭。
　　他跪拜在地上，不敢起身，不敢動。
　　一背脊的冷汗。濕了衣衫。
　　蒼涼的無語。
　　晚上。
　　她收拾好最后的行李，都是些化妝品護(hù)膚品之類的，全部一大手袋裝好了。早早上床歇息。次日凌晨，才五點(diǎn)，她爬起身，梳妝穿戴好，化好妝容。她對著鏡中的自己輕展笑顏。今天，她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她提起手袋出門。她和他約好了今天最早的班機(jī)，去歐洲。換個國家，換個身份，從此前塵與她無緣，她又成新人，當(dāng)別人的美嬌娘。
　　她匆匆下了樓，才想起她的寶馬昨日已易主。她只能走出大街上，去招出租車。清晨天尚未全亮，仍有薄霧，縈縈繞繞，模糊曖昧，好像天上人間分不清晰。
　　她立在路邊，還沒見到出租車，忽而后腦一陣激痛，幾乎讓人失去知覺的痛。
　　但她仍有知覺。
　　“白癡！誰讓你下手歪了，你看，她還沒死，還瞪著我們呢！”
　　“我害怕嘛！媽的，我第一次背后敲人！”
　　“真是生人不生膽！快，趁沒人，拖到后面去！這女人穿得都是好料，肯定帶了不少錢！你看，真他媽的都是錢啊，好多錢！這女人該不會是要跑路的吧？帶這么多錢在身上！喂……你看她還盯著我們！棍子給我！媽的，我叫你盯！叫你盯！……好了，搜完她身上沒有？趁沒人，快走吧！”
　　“等等……你……你看她的臉……是不是有點(diǎn)兒像那個名演員周懷玲？”
　　“什么？不會吧？我來看！媽的，老子是她的影迷，對她熟悉得緊……呸！這老太婆怎會是周懷玲！周懷玲是個超級大美女，哪有那么老那么丑！”
　　“可是，真的越看越像……”
　　“呸！你眼準(zhǔn)還是我眼準(zhǔn)？周懷玲的電影我全看過了，怎會不認(rèn)得！以為隨便化個濃妝就是周懷玲嗎？哼！好了，快走吧！別等有人來了！”
　　腳步聲漸遠(yuǎn)。她浸泡在血水中，看著黃灰色的塵土，看著迷徨的霧，這世的軀體，再也動不了，連抬根手指都不行。
　　“她”死了。
　　不！不！不！不！她不甘心！
　　她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享有嶄新的人生。前半生她擁有了名譽(yù)和夢想，下半生，她想擁有愛。無盡的愛。
　　她想起在機(jī)場等待著她的少年。他對她一往情深，如此迷戀，他能給她截然不同的愉悅，是天上那個男人無法給她的。
　　可她已經(jīng)無法赴約了。
　　他會怎樣？機(jī)票已買，飛機(jī)會準(zhǔn)時離地，他會拋下她，獨(dú)自趕赴異國，展開全新人生？
　　不！
　　她不甘心！她不能就這么死去！
　　前塵往事，走馬燈般閃爍而過，她經(jīng)歷得太多，六世輪回，已有些恍惚。深深的不忿與不甘，就像她扭曲變形的肢體般，血肉模糊，拆分不出，解毒不了。
　　欲望讓她分裂。一個她虛脫而出，乘著依依不舍的倦戀，直沖云宵，沉入肉眼看不到的微小，在云霧繚繞的殿堂樓閣間，細(xì)細(xì)尋覓。每一個角落，每一處凌宵。
　　終于，她找到“他”了。
　　“他”坐在書房中，側(cè)首閱卷，案上放置了層層高塔般的案卷，都是那些臣子們遞送上來的三界問題。全部閱完批處，不知要到何月何年。
　　她微惱，那些不知體貼的可惡“臣子”。尤其是太白金星，那個不務(wù)正業(yè)總是詭計多端的家伙。
　　她看到“他”額間有倦意。“他”總是如此，萬民在上，自己在下。作為一個王，“他”過之無不及�？勺鳛橐粋�男人……
　　她忍不住靠到“他”身側(cè)，抬起手，輕輕為“他”拭擦。雖無汗，可她總能感覺到“他”的汗。
　　“他”似從夢中驚醒。猛地抬眼，發(fā)現(xiàn)她立在“他”身側(cè)，薄薄的一個魂兒，無主，飄乎。不禁有些恍然，久久才喃道：“啊……又一世了……”
　　她低下頭：“是的，又一世�！�
　　“他”無限倦寵，仔細(xì)端詳了她許久，才道出第二句：“你……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她附和：“是的，我有些不同了�！�
　　仙霧瑤塵中，世界驟然沉默在這無盡虛空里�！八迸c她，仿佛到此為止，已說不出第三句。他們一直談?wù)摰�，都是天上地下，三界鼎盛，而今，這些都無意義了。論私，“他”堂堂三界之主，竟也詞窮了。
　　她看著“他”，這個光輝耀眼、無上榮光的男人，她的男人。“他”有著刀刻般俊美無雙的面容，身穿金光龍袍，頭戴金玄神冠，無可比擬的威嚴(yán)氣勢，凌駕萬神之上的霸氣，統(tǒng)馭三界的神力仙氣。
　　“他”真的很完美。
　　可完美，不是她的需要。
　　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需要。
　　“你，還是不愿回來嗎？”思索良久，“他”似乎終于找到心底真正想說的那句話。盡管只是很簡單理所當(dāng)然的一句，“他”還是想了良久。
　　“是的。”她泫然注視著“他”。
　　下一次，再見不知何時。
　　他以為，最好的王，就是滅絕自己所有私念，一切秉公而斷。他有他的身份，就該有他的擔(dān)當(dāng)。
　　她以為，她需要的愛，就是一種私欲的愛。無須奉上天地三界，只要在她身邊，當(dāng)她美麗時稱贊她，當(dāng)她疲倦時陪伴她，當(dāng)她難過時安慰她。
　　他做不到。
　　她放棄不了。
　　在這繁華逍遙、眾仙俯首的天庭，她寂寞得無以復(fù)加。所以她眷戀凡塵。
　　有愛，才有恨。
　　在天上，她甚至連恨這個男人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于是生生不息，念念不忘。在這場簡單又復(fù)雜的戰(zhàn)場上，“他”和她，僅僅作為一個男人和女人，挑起了這一幕冷戰(zhàn)。
　　縈繞徘徊。毒早已深埋，挖不出來，嘔不下去。
　　下一世，又落誰人家？
　　楊戩如夢初醒，天眸搜尋，才發(fā)現(xiàn)，他的娘娘已離了人世。
　　不過半日！天地驟變！
　　他匆忙扭身，如一只箭，直入地巖，沒入三尺，奔向閻羅殿堂。閻王判官皆在，見他駕到，忙恭迎：“二郎神君……”
　　他顧不得這些繁瑣的禮儀，急問：“娘娘呢？”
　　閻王瞅瞅判官，判官瞅瞅閻王，額間都有汗，腦袋又低了三分，道：“微臣此等身份，如何有資格審判娘娘。娘娘她……她……”
　　他急：“她到哪里了？”
　　“她已自行離去，應(yīng)是朝奈河橋的方向……”
　　他拔腿狂奔，只盼追得上輪回轉(zhuǎn)世，另一場戲幕，另一個時代，又另一種光景。誰能判定。
　　奈河橋上，孟婆嚇得匆忙下跪：“回……回二郎神君大人，娘娘她……她已過了橋，投入人世了……”
　　他愣住，終究，還是沒趕上。
　　另一輩子，又要重頭尋覓。
　　他望了望臺上那碗混濁的湯水，平靜無波，濁不見底，便似人世紅塵般，揣不清酸甜苦辣咸——唯有嘗過的人，才知道滋味。他問：“娘娘沒喝？”
　　“回二郎神君大人，娘娘她，從來都不喝�！�
　　她從來不喝。
　　第七世了。記憶仍燦爛，清晰如昨昔。
　　每一世都死于非命，可她，還是選擇為人。
　　他追尋了七世，如今，還有第八世。他還沒能將她帶回天庭，無法完成王的任務(wù)。他也不得回。
　　無限惆悵之中，他緩緩端起那碗熱湯，看著震動引起水波微抖，有種模糊的誘惑力，吸引著他。
　　喝了，便忘記前塵。脫胎換骨。
　　只要喝了。
　　孟婆驚疑地望著他，不明白這位俊美高壯的武神，要做什么。
　　可世間上，又有誰知道誰要做什么。
　　都是渺茫浩瀚中的一只蟻。在公車站中，在投胎門前，在富貴蓮下，在每個人的心中，群情洶涌，攀擠而上。
　　究竟，戀慕的是什么，渴求的是什么？
　　自己也摸不通透。
　　他驟然想起昨日下午，她的鬢角發(fā)絲在風(fēng)中舞動的旋律，如詩，微妙。雖然，那只是一個已逝的臭皮囊。
　　可他好歹，也算動過了情。
　　怎舍得一口喝下，便全數(shù)忘卻。忘了，本就容易，只有記得，才最傷絕。
　　就像他們。
　　一個，是光芒耀天、卻守不住情人的玉帝。
　　一個，是迷戀紅塵、墮入凡間的娘娘。
　　一個，是追尋七世的楊戩。
　　太過執(zhí)著，便走不出囹囫。在自己劃下的圈中不斷徘徊。
　　沒關(guān)系，反正，還有下一世。
　　所謂的“輪回”，不過就是為了將這份遺憾蔓延到天長地久，�？菔癄�，永垂不朽。罷了。

　　—— 全文完 ——
　　2007年5月25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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