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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層云
戚少商常常做夢。放眼望去,風沙漫漫,那人一襲青衣,說:“大當家的,我自小愛慕英雄豪杰……”有時,是在大頂峰上,星光璀璨,月似眉彎,風長遠的吹來,那人靠在石壁上,半戲半謔:“沒了你,可是生不如死,日子不知該怎么過!
又好像聽到誰語音朗朗:“中秋月圓,歃血為盟,生死同心,共度危難,若有虛言,血灑寨門……”一幕一幕,浮光掠影,總離不了那一抹暗青。風里沙里,血里淚里。劍,琴,酒,一場夢,一場劫。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那是他的魘。
紅淚嫁了小妖,老八會了連云寨,他做了神龍名捕。人人猶是當年人 ,世事已非當日事。他是江湖人,還曾是土匪頭子,如今卻入了公門。誰能料,誰可料?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世滄桑,幾番迭起,卻原來叫你哭笑不得。連那人,也隨鐵手到了邊關(guān)做了謀士,自此為國為民,金人聞其名而色變。
他常常想,就這么過去吧。就這么過去吧。一年又一年,他在六扇門辦案抓人,抓的多是江湖中人,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閑時陪追命喝喝酒,轉(zhuǎn)眼就是幾度春來春去。五年了,鐵手回來,他卻終究忍不住了。北上,北上。心里有個聲音在叫囂。他的兄弟們都永遠留在了那里,他的過往也悉數(shù)埋葬在哪里。他一生最美的,最傷的,最愛的,最恨的都在那里。
于是時隔五年,他再次他上那片土地。他終究還是回來了。萬里西風浩瀚沙,那種原始而粗獷的美早已滲透了骨。蒼涼的豪氣一時翻涌上來,久已沉寂的血似乎也有了一點熱度。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當年金戈?粗@片土地,他竟有了以種英雄遲暮的悲愴。
十一月初三,他上了大頂峰。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他在陰霾的天空下拈起一炷香,彎腰三拜。多少兄弟,昔日馬上豪壯,到頭來都是一捧黃土。有誰知,你是英雄還是狗熊?
半夜他站在大頂峰,衣衫在風中獵獵而動。邊關(guān)風重,錦衣不抵夜寒。他在這個時候,分外想念一個人。恨恨的,咬牙切齒的,卻又是憐惜至極的。這個人,早已深入骨血,無論愛恨,再抹不去。
他想,明天要去一次旗亭,然后,然后……思維像是斷了線,怎么也連不起來。他微微有些迷茫,一個念頭忽閃電般劃過腦海:去看看他吧。去看看他吧。一年期,宛若魔生。再揮不去。
嘲諷的,刻薄的,那人會說:“明月千里故人稀,大當家的也來了!被蛘哌加一句:“看到顧某沒死,很失望?”
那個人總是那樣,仿佛很尖酸,仿佛很刻薄,自大張狂,連狠也狠得那么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卑鄙也卑鄙的正大光明。仿佛一朵盛極而妖得花。
“顧,惜,朝!彼蛔忠痪淠畛鲞@個名字。
于是九現(xiàn)神龍決定去見一見自己此生最大的仇敵,唯一的知音。天光初亮時,他牽馬下山。一步一步,仿佛走出一個巨大的夢境。
旗亭酒肆已近在眼前,發(fā)黃的酒招在風中劇烈的翻卷,木墻久經(jīng)風雨早已斑駁不堪刻進歲月滄桑。酒肆后有輕煙升起。他系了馬,順墻轉(zhuǎn)到后面。
先看到火,亮的刺目,然后是人,藍衣少年跪下來,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戚少商了然嘆了一口氣,不動聲色準備退走。只是不知,誰人在這荒涼之地逝去。這時卻一陣風過,火忽的一閃,低低壓下去,一角青色于火間一閃,又騰地著了火燒起來。戚少商的步子在邁不動。
這世上穿青衣的人很多。他這樣想,卻莫名有些怕,有些膽怯的退了一步。
“少商。”身后響起清越的女聲,如擊玉罄。
戚少商猛然回頭,看到一身縞衣的息紅淚。衣白勝雪,人白勝衣。卻比衣還蒼白。
“少商,你終于來了!彼⑽⒁恍,卻連笑也蒼白。她慢慢抬手,纖細的食指越過肩頭往他身后一指,袖子在風中刷的展開:“正好,送他最后一程!
風雨愈加大起來。
戚少商覺得頭有些暈,他?他是誰?這樣想著,就問了出來:“他是誰?”
息紅淚定定看了他一會,沒有說話。半晌,繞過他行至火邊,像已被火光吞噬的人說道:“顧惜朝,將士們都在戰(zhàn)場上拼命,脫不開身,我代他們祝你一路走好!毖粤T,雙膝一曲,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又站起來,眼里有些水汽:“小妖讓我告訴你,我們永遠是你的朋友!
戚少商的手在抖,他是個劍客,手一向很穩(wěn),而現(xiàn)在他的手在抖,而且抖得很厲害。他混混沌沌想,紅淚在說什么呢?顧惜朝,顧惜朝又是誰?好像是個總喜歡穿青衣的人。是了,青衣。飛揚的,染血的,利落的,狠戾的。他們曾琴劍相合,也曾刀劍相對,在后來的五年里,遠隔千里,相聞不相見。
是他,是他。原來那個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書生也會死,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會死的呢 ?他剛走出一個夢魘,又跨入另一個夢魘。每一個夢魘,都是同一痕暗青。
火畢畢作響。戚少商就那么站著,看火堆燃盡,看息紅淚和藍衣少年收了骨殖,看他們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他開口,聲音嘶啞,連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什么時候?”
“昨夜。他說死了,如果你沒來,就讓我們燒了他的遺體 !
“為什么在這里?”他繼續(xù)問。
“走吧,進去我讓小方和你說!毕⒓t淚遞過骨殖壇,低低嘆了口氣。像是嘆盡了一生的滄桑。這個女子,也不再年輕。她說:“我想應(yīng)該留給你!
少商收緊手,把瓷壇慢慢摟進懷里。
小方是顧惜朝身邊的親兵,他說半個月前金兵攻城,城內(nèi)兵力不足,顧先生親自帶兵誘敵,重傷而歸,一身銀甲染成血色。
“先生一回城就暈倒在馬上,躺了四天才醒。”小方眼睛泛紅,道,“先生身體本來一直不好,這次傷重,新傷舊疾一起發(fā),大夫說先生可能熬不過今年冬天。誰想叫說聽到了……”
戚少商面無表情,生生捏碎了桌子一角。小方嚇得臉色發(fā)白,頓了頓,還是繼續(xù)講了下去:“先生就說要到這里等一個人,還送了封信出去,誰知道……”
戚少商苦澀的笑了起來,無聲的笑,久久不停。小方有些怯怯的說:“戚……戚大俠,你不要太難過……”
息紅淚捧著幾件衣服走過來,在戚少商身旁坐下,把衣服遞給他,有些擔憂的說:“少商,你冷靜點!
他伸手捂住眼睛:“紅淚,我一個月前就出發(fā)了,可是中途總是猶猶豫豫,結(jié)果今天才到……”
他聲音有些顫,慢慢低下去再下放手時面上已無表情,只一雙眸子,沉靜猶如探水,波瀾不起。
息紅淚看著曾經(jīng)的愛人,心里一片酸楚。為自己,為戚少商,也為那個常在夜里登上城墻遙望汴京的書生。他何曾這般為自己傷過痛過,而他們,互不相見互相折磨,又何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快樂?
“他有什么話留下來嗎?”戚少商輕輕撫著手中衣物,青色外衫,黃色里衣,都已泛白,深深淺淺歲月痕跡。上壓一把銀斧,光潔閃亮。
昔時翻手云覆手雨,張狂自負可與天斗,總是說,戚少商,你還不死,到頭來,自己卻走在了前面。
“先生那時正發(fā)熱,燒得有些糊涂,只不清不楚說了句,還沒和你喝夠酒。”
酒肆里只有小方的聲音。戚少商緊緊抿著唇,腰挺得筆直,如一桿修竹。只這一會,他早已飛霜的鬢仿佛更加凜冽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當晚,戚少商對著知音痛飲三壇。然后拔劍而舞。劍氣瀟瀟如秋風,劍光如白濤,卷起千堆雪。
去年花落顏色改,今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崔為薪,又聞桑田變成海。
時光瞬息如流電,十載相思不相見。
今夜沒有月光。油光閃閃曳曳,忽明忽暗。他收劍而立,眉梢飛揚。
炮打燈依舊煙霞烈火,滿室酒香。
“我好像聽到了琴聲,逆流而起,迎風而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旗亭一夜,彈琴論劍,永生難忘!
弦斷有誰聽?從此天下,再無知音。
第二天,他和息紅淚去了太原。聽將士們說起顧先生,滿懷仰慕,說他如何智計過人,運籌帷幄,驚采絕艷……然后說道他的逝去,毫不掩飾的悲痛。
離開的時候,數(shù)萬將士齊齊跪下。
“顧先生走好。”聲音如天邊悶雷滾過。
戚少商抱緊懷中瓷壇,眼睛發(fā)熱。這青衣書生倘若看道這一幕,指不定會有多高興。前面奔出好遠,再回頭時,身后仍烏壓壓跪了一片。
回汴京后,他接替王小石成了金風細雨樓的樓主。無情托楊無邪給了他一只鷹,一封信。
信上字跡張揚:江山雖好,終非故園,問何日是歸年?
當晚,他在城樓看了整晚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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