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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刷著碗，秋紅忍不住咧開了嘴，她的牙有些黃，所以這個露出了牙齒的笑一點都不好看，可她還是無知無覺地笑著。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刷著碗咧嘴笑的女人。這樣的情景，看起來有些驚悚。
將刷干凈的碗晾起來，秋紅隨意地拿起一旁的抽紙擦干凈手，然后瀟灑地將紙團扔進垃圾桶。這一切做的是那么的行云流水，秋紅忍不住又咧開嘴。她還是第一次這么奢侈，那種柔軟的紙巾，一包要三四元錢，平時是怎么也舍不得用的�？墒乾F(xiàn)在，秋紅的手摸摸還未顯懷的肚子，非常時期要非常對待嘛！
秋紅緩慢地走出狹小的廚房，地上有些水漬，她小心翼翼，生怕會被滑倒。她平時是干慣了粗活的，只不過肚子里的小東西太過脆弱，不能像往常那樣大大咧咧。
來到客廳，這也不能被稱作客廳，不大的地方被分成兩半，中間掛了個簾子。一邊擺著一張木桌和兩把板凳，另一邊則是床和電視機，不難想象，這里平時是吃飯的地方，到了晚上，簾子一拉，那就是睡覺的地方。
可秋紅就愛把這里叫做客廳，這讓她覺得自己變得有那么一點像城里人。雖然強子經(jīng)常拿這個取笑她，可是她知道，強子也喜歡她那么叫。
想到強子，秋紅有些黑的臉龐就慢慢升起兩朵紅霞，她愛強子。村里人都不興這個，什么愛不愛的，大家在一起湊合著過日子唄。但她秋紅，就是愛著她的男人，強子。愛他堅實的臂膀，粗糙的手掌，愛他會默不作聲為她做好早飯再叫她起床，愛他會攔著自己的婆婆說道自己。
秋紅忍不住看向自己的肚子，她輕聲對自己的肚子說：“寶寶，想不想爸爸？媽媽也想，不過現(xiàn)在爸爸去干活了，要中午才能回來。爸爸掙很多很多的錢，給我們在城里買房子，到時候寶寶就是城里人了。我們住高高的樓，天天坐電梯上下樓，好不好��？”
秋紅就這樣坐在客廳里，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輕聲與肚子里的孩子說些悄悄話，幻想著美好的未來。
突然，門被劇烈的敲響：“秋紅嫂子！在不在？！快開門！”
聽見敲門聲，秋紅心里一驚，右眼皮劇烈跳動起來。她想起老人家常說的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不禁有些心慌，隨即她呸了一聲，安慰自己：“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壞的不靈！”重復了兩遍之后，秋紅站起身，打開了房門。
站在門外的是和他們夫妻倆在同一個工地干活的劉二，一個挺機靈的小伙子，平時沒少受他們夫妻照顧。此時劉二滿頭大汗，身上的衣服都是白灰。
劉二很著急，顧不上去擦頭上的汗，一見到秋紅就拉著她的手往外跑。
秋紅掙開劉二的手，心中越發(fā)慌亂：“怎么了，二子？出什么事了？”
劉二伸手撓撓頭，想說什么，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最后一跺腳：“哎呀！是俺強子哥……秋紅嫂子你跟俺來！”
秋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劉二的表情不像作假，只好小跑著跟在劉二后面。她一只手捂著肚子，茫然地看著前方，心里祈禱著不要發(fā)生什么事。
人越來越多，都走向一個方向，無數(shù)人圍城了一堵人墻，掩蓋住里面的景象。
秋紅停住了腳步，她有些怯懦地看著劉二，然后再看看那堵人墻。劉二喘著粗氣，蹲到地上：“秋紅嫂子，就在里面。俺強子哥他出事了，你趕緊給家里人打電話吧�！�
秋紅雙手護著肚子，她眼眶里漸漸有些濕潤：“怎么會呢？怎么就攤上強子了呢？他還說晚上要給我做好吃的呢！”
秋紅語無倫次，她低下頭對著肚子說道：“寶寶，爸爸肯定沒事的，爸爸還要帶咱們娘倆去住大房子呢。乖乖別怕，肯定是你二子叔哄我玩的，肯定是的！”說著，秋紅就想往回走，但腳軟的走不動路，秋紅雙手撐著顫抖的腿，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一個人來到秋紅身邊，扶著她的肩膀，聲音沉重地說：“弟妹，為了孩子，你可不能倒下！強子沒了，哥絕對不會不管你們娘倆的！”
秋紅聽出來那是劉波的聲音，劉波就是劉二的哥哥，也是他們的工頭。秋紅根本說不出任何話來，她想告訴劉波，讓他帶自己去看看強子，可是牙齒忍不住打顫，滿嘴都是咯咯咯的聲音。
劉波拖住秋紅的肩膀，半拉半拽地把她帶到了人群的最中央。知道這就是里面遇難者的家屬，大家都默契地讓出一條路。同在一個工地上干活，現(xiàn)在有人出了這樣的事故，大家不免有些傷感。
看見躺在地上的身影，秋紅張了張嘴，身子一下癱軟倒在地上。旁邊的人七手八腳地把秋紅扶起來，在她耳邊說著什么。秋紅聽不見，她只是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他身下蔓延出一大片的血跡，將地面染得通紅。
那就是她的強子啊，他身上的衣服還是她給他做的，綠色的布，穿在他身上特別好看。還有那雙鞋，是婆婆一針一線熬了幾個晚上納出來的，強子特別喜歡穿。
強子，你怎么躺在那��？你不要我們娘倆了嗎？強子！強子……
秋紅的心咚咚地跳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死死地看著面前的身影，嘴唇蠕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秋紅一個人能聽到，自己在不斷呼喚著。
強子！強子！
終于，秋紅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2
“我那么大年紀了，還要遭這樣的罪，老天��！我求求你！把俺兒還回來！我是作了什么孽��！”
“您老注意著身體，還有強子媳婦，她還懷著孕，還得您多給看著！”
“不我看著還有誰能看！強子爸死的早，我一個人把強子拉扯到這么大，現(xiàn)在還沒享點福，強子又沒了。我怎么那么命苦��！”
秋紅茫然地睜開眼，眼中的迷茫還沒消散，淚水就已經(jīng)開始撲撲往下掉。秋紅側過身，蜷縮起身體，默默地流著淚。她想起昨天發(fā)生的一切，強子。強子沒了！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不，自己不是一個人，自己還有孩子。強子可稀罕這個孩子了，他還說要供他上大學。
秋紅伸手抱住微微凸起的肚子，這個時候一只手拉開了簾子：“秋紅，你醒了？強子他去了，現(xiàn)在只剩我們娘倆了�！�
秋紅坐起身：“不，還有俺的孩子！”
秋紅就這樣回到了村里，拿著強子五萬塊錢的賠償，跟自己的婆婆一起，回到了那個她一直想要離開的村子鄉(xiāng)。
秋紅的爸媽都是外地人，當初來村里扎根的時候，就很受到排斥。秋紅和哥哥弟弟，都受過村里小孩的欺負。而且一旦鬧大了，受委屈的一定是他們兄妹。從小，秋紅就討厭這個村里的每個人。
除了強子。
強子是一個老實的人，從小，他就一直保護著秋紅，被人打了也不吭聲。每次強子因為秋紅被人打的時候，秋紅都會含著眼淚給他涂藥。強子喜歡秋紅，秋紅也喜歡強子，后來他們就好上了。
強子特別懂得照顧人，冬天知道給秋紅倒盆洗腳水，夏天會省下錢給她買冰棍，每次趕集，都會給秋紅帶一塊好看的花布。
強子，秋紅忍不住又掉下眼淚。
“哭什么哭！還不趕緊把屋子打掃打掃，中午飯還沒做嗎？你是想餓死我個老婆子��！”婆婆的聲音驚醒了秋紅，秋紅抹抹眼淚，開始收拾屋子。
強子家很窮，寡婦帶著兒子，日子能好到哪去。強子的媽是被人領養(yǎng)的，領養(yǎng)的人家約莫是想要個免費的保姆，對強子媽一點都不上心，吃的穿的，都是別人不要的東西。所以強子媽很恨那家人，后來受不住了，就逃了出來。
強子爸家里倒是有五畝地，但強子爸不爭氣，喜歡賭錢，就把家里的錢一點一點輸?shù)袅�。因為這個原因，強子爸到了三十歲都沒娶到媳婦，碰到逃跑的強子媽，就把她帶回了家。
強子爸最后因為賭博和人起了爭執(zhí)，被人打死在賭場，那個時候，強子才十歲。十歲的強子早早地學會了沉默寡言，他只跟秋紅說說話，面對其余的人，包括強子媽，他都只傻笑和沉默。他也從不沾賭，就算不玩錢的麻將，他都從沒玩過一次。
秋紅摸著自己的肚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九個月了，隨時都可能生產(chǎn)，但是為了省錢，秋紅沒有去醫(yī)院待產(chǎn)�！罢覀�接生婆子就行了，村里邊誰不是這樣的？也就你，還去醫(yī)院，你這樣不能進錢，還得往外花錢！”
秋紅沒有接話，她爸媽也不同意在村里生，雖說貴了些，但在醫(yī)院里干凈衛(wèi)生的多。因為自己懷孕，家里都是婆婆收拾的，又臟又亂，屋里散發(fā)著一股尿騷味，讓秋紅很是反胃。
秋紅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不錯的了，雖然因為是外鄉(xiāng)人，但秋紅爸一手木工活做的很好，附近十里八村的，哪家要做家具都是找他。秋紅媽女工很好，開了個裁縫店，幫人做衣裳，秋紅做衣裳的手藝就是跟她學的。
秋紅爸媽原來住的村子發(fā)了洪水，后來就在城里打工，所以還算有點見識。但是城里的房子貴，秋紅媽要生了，他們就只好在這個村子定居下來。
秋紅焦急地往前走，但身子太沉重實在邁不動步：“媽！媽！”婆婆始終沒有聽見秋紅的呼喊，秋紅沒辦法，只好開始摔盤子。
等把盤子摔了十幾個，婆婆才急忙趕了過來。一看滿地的碎片，就指著秋紅的鼻子罵：“你想氣死我啊，摔盤子干什么？！你這是……”
秋紅打斷了她：“媽，我羊水破了！”
婆婆慌忙把她扶出廚房，然后站在門口開始喊秋紅的家里人。聽見婆婆的喊聲，村子里的村民也出來幫忙，大家合伙把秋紅送到醫(yī)院，秋紅被醫(yī)生直接推進了手術臺。
秋紅躺在床上，床板將她的背咯的生疼，大腿根有溫熱的液體流出來，浸濕了褲子。秋紅劇烈地喘息著，她似乎感覺到肚子里的小生命開始迫不及待了。
秋紅家在村子里的定居起初是很困難的，村子太過排外，何況是這種家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水災的。村里人的留言有各種各樣的版本，什么命硬克死一村人，什么身上帶著瘟疫，在城里躲不住了。
秋紅媽當時懷著秋紅的大哥，怎么能受得了別人的指指點點，一度想要搬出去。還是秋紅爸，知道以自己一家的情況，在別的地方也是一樣，索性直接在這里住下。他白天去村里各家做客，見到能幫忙的就幫把手，別人不給他好臉色看，他卻一直都是樂呵呵的。加上秋紅爸的木工手藝，漸漸的，村里開始有人家接納秋紅家。
肚子好疼，秋紅死命揪住被單，她不敢喊，醫(yī)生說，她要節(jié)省體力�？墒钦娴暮芴�，像是有人拿著鋼刀在肚子里割，一點一點把她的腸子肚子，割成碎丁。
兩個小時之后，伴隨著一陣哇哇大哭的聲音，秋紅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小小的，粉粉的，光看著就讓你覺得心都融化成了一灘水。她碰碰小家伙粉嫩的小臉，一邊笑一邊眼淚流下來：“你就叫安安，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秋紅家的日子比以前好過了很多，但還是有人喜歡找他們家的麻煩。秋紅爸很樂觀，他并不覺得這是很大的事情，但秋紅媽不，她開始變得潑辣起來，在別人因為打架而找上門罵自己兒子的時候。
后來秋紅和她弟弟出生了，秋紅哥為了保護弟弟和妹妹，身上的傷痕變得多了起來。但秋紅媽不再像以前那樣護著秋紅哥了，她兒子得上學，得走出這個村子，所以不能讓老師對自己家有偏見。
帶孩子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更何況秋紅還得賺錢養(yǎng)家。婆婆是從來不管這些事情的，只有秋紅的媽媽，偶爾會幫秋紅帶一天安安，但這樣的情況并不經(jīng)常，秋紅的大嫂如今已經(jīng)懷上了第二胎，家里是少不了人的。
安安小的時候還好，雖然會哭鬧，但好歹力氣小，拿根繩拴著，能管半天，秋紅中午回家給他換個尿布喂他點米粥就行。長到了八九歲，貓狗都嫌棄的時候，秋紅就管不住他了。
安安像村里的小孩一樣，爬樹捉鳥，下河撈魚，早上穿出去干凈的衣服，晚上回來的時候一定是臟兮兮的。索性秋紅會做衣服，也不拘他，任他去外面野。但有一點，安安的成績一定不能落后，秋紅平日里對安安的寵溺，每每在安安考砸了的時候變成暴力。但打完了安安之后，秋紅又會默默地哭上一個晚上。
秋紅家漸漸被村里接納，但村里的小孩，并不喜歡與秋紅兄妹三個玩耍。他們好像認為秋紅家低他們一等，并不配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村子，提起秋紅一家的時候，說的都是外面來的那家。
秋紅的大哥不介意，因為沒人能打過他。秋紅的弟弟也不介意，因為他的從小上的就是鎮(zhèn)里的學校，寄宿式的，一年也就回家一兩次。但秋紅介意，家里已經(jīng)沒錢再供她去鎮(zhèn)里念書，她只能念村里的小學和初中。還好有強子陪著她，秋紅心疼強子經(jīng)常會因為保護她，而被村里的男孩打的滿身是傷，強子只是每次都傻笑著說自己沒事。
即使三年高中，秋紅都沒和強子分開過，他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秋紅把自己和強子的事情告訴了父母，惹來一陣打罵。但秋紅還是堅持要和強子在一起，秋紅爸媽沒能拗過她，最后還是準許了這件事。強子家就更容易了，強子媽恨不得強子能早早的娶媳生子，自己好能享受，何況秋紅的家庭還不算太差。
秋紅怎么都沒有想到，安安會闖下那么大的禍，他在學校里從樓上扔花盆，砸中了一個學生。安安的班主任打電話給秋紅的時候，她正在幫人改衣服，放下電話，她匆匆把店關了，騎車直奔安安的學校。
安安知道自己完了，他從樓上扔的花盆，砸中了正躲在樓后面吸煙的不良少年，他本來只想把那個礙眼的花盆扔了的。還好那人傷的不重，只是屁股被砸的紫了一塊。但班主任還是打電話給他媽了，這不是第一次，但讓安安那么害怕的，還是第一次。
媽媽會不會回家打我？打完我是不是又要哭？要不要給那個不良少年賠錢？無數(shù)的問題在安安腦子里轉悠，幾乎要把他逼瘋。所以當秋紅走進辦公室的那一刻，安安反而松了口氣，他寧愿直接面對裁決。
秋紅不知道對老師說了多少個對不起，也不知對被砸中的同學家長鞠了多少躬。不知是誰的幸運，那個人傷的并不重，只賠了五百塊。最后安安被停課一周，老師要他回家反省。
回到家以后，安安一直在等待媽媽的耳光，那是一場打罵的開始。但直到睡覺以前秋紅都一直很平靜，安安也不敢說話。這種平靜一直延伸到周六，周六晚上的時候秋紅推開了安安的房門。
正躲在被窩里玩手機的安安暗叫一聲糟糕，現(xiàn)在自己脫了衣服，媽媽打起來也沒有東西擋著。但秋紅只是拿出一張寫滿字的紙：“你也長大了，我以后不會再打你，我只要你給我簽個欠條，你現(xiàn)在用的東西花的錢都記上，等你以后能掙錢了，把欠我的錢還給我就行�！�
秋紅和強子結婚了，婚禮不是很盛大，來的都是村里的人，和秋紅爸給打過家具的人家。秋紅很高興，那是她第一次化妝，鏡子里的自己涂了口紅和腮紅。晚上的時候，強子看見秋紅，呆愣了半天才上去摟她。
和強子結婚以后，秋紅覺得自己很幸福，雖然日子過的窮了點，但強子對她的愛護讓她一點都不覺得苦。但秋紅有時候還是覺得委屈的，因為婆婆總是對自己萬般挑剔。秋紅把婆婆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安慰她天底下的婆婆都是這樣，將來秋紅哥哥娶了媳婦，也是要被媽媽刁難的。話是這么說，秋紅媽媽開始頻繁去秋紅家串門，每次都帶些東西，讓婆婆不好多說什么。
秋紅看見村口橫幅的時候，一把把手里的東西往路上一扔，騎上車就往家跑。安安正在家里招呼客人，秋紅也不管，進門就抱住安安：“我的好兒子，你爭氣，真爭氣！快給你爸說一聲，他要是知道了，得高興成什么樣！”
秋紅鼻子眼淚抹了安安一身，安安也任她發(fā)泄。還是婆婆過來把秋紅拉開，秋紅也不管自己這樣有多丟人，一邊哭一邊笑，不斷重復著一句話，快告訴你爸。
強子，咱兒子有出息了，你看到?jīng)]有？咱兒子可出息了，全市第一名，全省第三名！
3
婆婆死了，病死的，醫(yī)生說她運動太少，身子骨弱，一場發(fā)燒就要了她的性命。盡管婆婆平時對秋紅不好，但看到婆婆死的時候，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臉色死灰，老人斑布滿了整張臉，被人推進化尸爐的時候，她還是哭了。幾十年的相依為命，她對婆婆還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這次因為奶奶的事回家，安安還帶了一個人，自己的女朋友，城里姑娘秦蘇。秦蘇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長腿細腰，笑的時候臉上有淺淺的酒窩。秦蘇很會化妝，這次為了見男朋友的母親，特地沒有化妝，素顏加上簡單的運動服。
但秋紅仍然不喜歡秦蘇，因為她身上的衣服，秋紅認得那個牌子，那種布料和做工，只可能實在專賣店買的，一套要上千。但她沒打算為難秦蘇，她們還不是婆媳，她沒必要揪住兒子的每一個女朋友不放。
但秋紅很快就為自己的寬容后悔了，因為被安安接到城里之后，她發(fā)現(xiàn)安安在與秦蘇同居。在秋紅心里，秦蘇頓時變成了不自愛的女孩。因為不想安安與這樣的女孩結婚，秋紅開始為難秦蘇。
不用秋紅為難，秦蘇自己救感覺到了不適應。以前她和安安在一起，十次有八次是在外面吃飯店，現(xiàn)在呢，秋紅每天在家做飯，要是做的正好能吃完也就算了，要是吃不完，會留到下次再吃。秦蘇家境不錯，這樣的飲食觀念，她實在沒法贊同。
秋紅的刁難方法很簡單，就是挑剔，她是不會很直接的表現(xiàn)出來的，但你能無時無刻感覺到她的嫌棄。嫌棄你的品味，嫌棄你的看法，嫌棄你這個人。秋紅自己是做衣服出身的，靠做了大半輩子衣服，來養(yǎng)活自己，婆婆和安安。所以她的眼光很準，總是能把一些細微的錯處挑出來，然后皺著眉看秦蘇，眼神讓秦蘇一陣頭皮發(fā)麻。
秦蘇很快就忍不下去了，偏偏秋紅從沒有正面說過什么，但每次她眼神一聚焦在秦蘇身上某處，都會指引她找出這個地方的缺點。有時候秦蘇都覺得自己才是鄉(xiāng)下出來的那個，最悲劇的是還不能跟安安說。安安很愛自己的母親，而秦蘇很愛安安。
秦蘇決定先搬出他們一起居住的房子，當她把這個決定說出口的時候，安安爆發(fā)了：“你是不是嫌棄我媽？秦蘇我告訴你，你要愛我，首先得愛我媽才行！”
秦蘇早知道安安會是這個反應：“我想我們該談談結婚的事情了，我想回家先做做我爸媽的工作�！�
安安果然很高興：“親愛的，我愛你！相信我，我不會讓我媽為難你的，我媽她是個很開明的人，她不會干擾我的生活�！�
第二天，秦蘇就搬了出去。秋紅在飯桌上提了一句，安安就順口告訴秋紅，他要和秦蘇結婚。這次爆發(fā)的是秋紅，她摔了筷子，生氣地看了安安半天，然后把自己關在臥房里一個下午。
安安發(fā)揮了一下自己拙劣的廚藝，還好沒有把菜燒焦，多好吃也算不上，勉強能入口了而已。他端著飯菜去敲秋紅的門，敲了整整半個小時，最后秋紅還是把門打開。
“媽，我愛您，我也愛她，我希望我愛的人不要互相為難好嗎？秦蘇她要是哪里得罪了您，您記個欠條，我替她還不行嗎？她會是個好媳婦的。”
秋紅不是被安安感動的，她只是想起了自己做兒媳婦的時候，婆婆對自己的挑剔，那個時候最為難的是強子，一邊是自己的媽，一邊是秋紅，他只能默默把事情都做了，可那樣婆婆又會罵秋紅懶。秋紅不想安安也這樣左右為難，她答應了安安和秦蘇的婚事，然后開始想怎么才能讓安安在岳父岳母面前挺直腰桿。
秋紅想到了自己的裁縫鋪，當年強子的賠償，全部被她拿去開這個裁縫鋪，裁縫鋪開在鎮(zhèn)上，生意還算過得去。賺了些錢之后，她直接把鋪面買了下來，現(xiàn)在鎮(zhèn)子發(fā)展起來了，那個鋪面現(xiàn)在價值上百萬，秋紅也早已不做裁縫，轉行賣衣服。
她想把這個店鋪給安安，把這個當做聘禮轉給秦蘇。當她把這件事告訴安安的時候，安安流著眼淚，寫下欠媽媽一百萬整的欠條。秦蘇的媽媽本來是很反對他們的婚事的，這個店鋪也讓她轉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
三個月之后，安安和秦蘇結婚了。他們結婚那天，秋紅對著強子的照片，哭了一個晚上。
秋紅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圓滿了，她現(xiàn)在只需要早上起床，晚上睡覺。秦蘇請了一個保姆，秋紅對此完全沒有意見，因為這樣她就有事情做了，她就可以每天盯著保姆，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因為這個，家里的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家里開始漸漸出現(xiàn)矛盾。起因是鄰居家的孩子，一向是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的秋紅，這一次整整和鄰居兩位老夫妻說了一個下午的話，圍繞著他們今年三歲的孫子。
秋紅在晚飯的時候把這件事說了出來，她的意思很明顯，是在逼安安和秦蘇給她生個孫子，孫女也行。秦蘇給安安遞了個眼神，然后默默地放下碗筷回去他們的臥房。
安安告訴秋紅，他正打算辭職自己開公司，需要秦蘇幫忙，所以他們最近一兩年不會要孩子。秋紅這次異常堅持，比安安和秦蘇結婚那次還要堅持。安安一直不松口，她就不停地問，鬧得每次吃飯都不歡而散。
秋紅想起秦蘇給安安的眼神，她覺得肯定是秦蘇自己不想生孩子，她其實也很理解，如果沒有看見鄰居的孫子�？墒撬褪强匆娏�，那個可愛的，小小的孩子，當他用稚嫩的聲音喊她奶奶的時候，她的心軟的像一灘水一樣。
秋紅趁安安不在家的時候，去找秦蘇談話。秦蘇更堅定，她不想要孩子，哪怕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在催促她，但她不想自己年輕自由的生活被束縛，忍受一個不那么干涉他們生活的婆婆就夠了，沒必要再加上一個會打擾他們二人世界的小東西。
談話沒有取得進展，秋紅變得焦躁起來，她開始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開始無理取鬧，和經(jīng)常性地去鄰居家竄門。秋紅需要發(fā)泄口，安安顯然不是最好的目標，所以秦蘇成了出氣筒。
秋紅開始要求秦蘇做飯，晚上十點之前必須回家，周末陪她去逛商城，然后秋紅就會抨擊秦蘇所有看上的衣服，包括順著秦蘇的服務小妹。秋紅覺得自己瘋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自己隔壁的小孩，她就會想到自己沒有孫子。為什么沒有孫子？因為秦蘇不愿意生。
秋紅慢慢地開始覺得自己做的不錯，她讓秦蘇至少十次放了別人鴿子，她霸占了秦蘇整個周末的時間，陪她看一套親子電視節(jié)目，她能感覺到秦蘇越來越不耐煩。沒有關系，等到秦蘇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她就會給自己生一個孫子了，秋紅這么想著，早早起床到客廳等著，今天她要帶秦蘇去看隔壁家的孫子，說不定秦蘇就會喜歡上小孩，然后自己生一個。
但秋紅的愿望落空了，安安告訴她，秦蘇半夜起來開車回娘家了。秋紅覺得自己的計策快要奏效了，她很愉快地在鄰居家待了半天，晚上還親手做了一頓飯。
安安忍受了兩天沒有秦蘇的日子，每天晚上他都給秦蘇打電話，兩人聊到半夜，直到實在困的睡著。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聊那么長時間，在家里兩個人也沒有那么多的話聊。第三天的時候，安安提出要去接秦蘇，秋紅沒有異議。
安安是早上去接秦蘇的，那天是周六，安安不用上班，他打算帶秦蘇出去玩一天。秋紅就在家里，看她平時看的那套親子節(jié)目。
4
看著看著，秋紅的手不小心碰到遙控，電視換成了一個新聞頻道，正在播出一起車禍現(xiàn)場。秋紅看了兩眼，上面的畫面讓她看的心慌，她暗罵一聲晦氣，正打算換臺，電話響了。秋紅只好放下遙控，起身接電話。
“您好，請問是安先生的親屬嗎？”
“我是他媽，你是哪位？”
“我是市醫(yī)院的工作人員。安先生發(fā)生了車禍，現(xiàn)在正在急救中。”
秋紅一下子攤在地上，電話滾落到地上。秋紅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太夠用，她剛才好像聽到了什么，什么來著，好像是關于安安的，安安怎么了？
“喂喂，您還在嗎？喂？”
好像是安安出了車禍，怎么會呢？他平時是最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了，一定是說話的人小題大做了，現(xiàn)在的醫(yī)生不都這樣，為了錢嘛，故意把小事說大。
安安沒有事，這么一想，秋紅覺得好多了，只是腿還是軟，她起不來身，還好電話就在理她不遠的地方。
“喂，請問我兒子在哪？”
秋紅問了地方，讓保姆把她扶到了醫(yī)院，她的腿軟，所以她一路上都是靠著保姆走的。手術室外面是秦蘇和她父母，還有幾個男男女女，秋紅見過，是安安公司的職員。
秦蘇迎上來，接過秋紅的胳膊，把她扶到座位上：“媽，您小心點�！�
秋紅看著秦蘇，她臉上的妝花了，暈成一大片，她開口說：“你去洗洗臉，這樣被安安看見了，會嚇著他的。”秦蘇盯著秋紅看了一會，發(fā)現(xiàn)她是認真的，就起身到衛(wèi)生間洗臉，秋紅也不理別人，就這么死死盯著手術室的門。
一個小時以后，手術室的門打開，里面出來一個醫(yī)生，對他們搖了搖頭。秋紅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旁邊的秦蘇頓時嚎啕大哭。秋紅沒有，她很冷靜地沙啞著嗓子說：“能不能讓我進去看看我兒子？”
醫(yī)生的答案是肯定的，秋紅帶著秦蘇走進去，里面還有護士在收拾東西，而安安，就躺在中間的手術臺上。到處都是鮮紅的血液，這讓秋紅想起強子死的那天，他身下流出那么多血，幾乎染紅了整片土地。
秦蘇抱著安安痛哭，眼淚一滴滴落下來，落到安安臉上，暈開了一片血跡。秋紅拉開秦蘇，一巴掌打在安安臉上，接著又是一巴掌。
“欠我的錢，你還沒還完呢！”
說完這句話，秋紅暈倒在手術臺上。
安安死后，秋紅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或者說，她變得死氣沉沉。她每天坐在客廳一動不動，只有偶爾轉動的眼珠表明她還活著。
但她和秦蘇的關系離奇地變得好了起來，每天早晨，秦蘇會做好早飯等著她吃，吃好早飯以后，有事出門還會跟秋紅說一聲，當然，秋紅從來不給她回應。中午，還是秦蘇做飯，她會和秋紅說一些自己看到的趣事，但每次都會想起安安，然后她就會泣不成聲，但她仍然樂此不疲。秋紅冷冷地看著她，不言不語。
秦蘇過的也很辛苦，她和安安從大學相識，安安是她的初戀。她對安安的愛已經(jīng)耗費了她的整個青春，在她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再也沒有那么一個人如此深刻地存在了。她知道和了解安安的一切，并且她接受了那些。她從來不在乎安安的身份，不在乎安安會為了工作冷落她，可是安安死了，她的愛也死了。
安安死了，生活卻還是要繼續(xù)的。秋紅不要上班，但秦蘇需要，在安安死去后的一個月，秋紅走出家門，開始接手安安的公司。
秋紅的生活就變成了每天在家里看電視，秋紅什么都看，她心思不在這個上面，她每天想的都是以前，因為沒有照片，她只能一點點去回憶，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一年夏天出奇的熱，秋紅每天都有一份買冰棍的錢。她和媽媽說自己每天要吃兩根冰棍，這些錢不夠，磨了好久才從媽媽那里要來第二份買冰棍的錢，她就去找強子一起吃。每次強子都吃的特別慢，等秋紅吃完自己的，就把最后那點冰塞到秋紅嘴里。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強子給秋紅買了一個奶油味的雪糕，最普通的那種。秋紅這才知道原來強子上學時早飯從來不吃，錢都省著的。那個奶油味的雪糕強子給了秋紅，秋紅自己吃一口，就把雪糕放在強子嘴邊，強子只沾一點嘴唇，怎么都不愿意咬。秋紅就咬了一大口，猛然親住強子的嘴，那是他們的第一次接吻，后來他們吃了整整十天的奶油雪糕。
秦蘇第一次那么氣憤，對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婦女，她以為那么大年紀出來當保姆，能有點良心。誰知道今天秦蘇提前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她帶著一個小孩，在客廳里玩，秋紅坐在最角落的地方，面無表情。
以前也發(fā)生過這種情況，秦蘇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很亂，但保姆說那是因為秋紅喜歡小孩，讓他們來家里玩。秋紅喜歡小孩她是知道的，所以沒有懷疑，還特地去買了招待小孩的糖果餅干，現(xiàn)在才知道是到了這個保姆的孫子手里。
等到和家政公司結算清工資，秦蘇下廚炒了兩個菜，開一瓶酒，開始絮絮叨叨說自己管理公司的事情。秦蘇是新手，公司剛運營，賠比賺多，秦蘇一邊求爺爺告奶奶地拉單子，一邊管理公司賬務人事，受過很多欺負，好在現(xiàn)在公司的運營已經(jīng)走上了正軌。
喝到最后，秦蘇醉了，一直在說對不起，邊說邊哭，中間還吐了一次。秋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爾轉動一下眼珠。
第二天，秋紅被送到一家頂級老人院。走的時候秋紅好像有感覺，她樓上樓下，到處看了一遍，最后在安安以前的書房里待了一會。出門之前，秋紅盯著桌子上一張紙，看了半天。
秋紅只帶了兩張照片，一張是她和強子的，一張是她是安安的。在老人院，她每天除了看照片，就是看自己臥室窗臺上的花。那是一朵小小的黃色的花，像是向日葵一樣，在太陽下，十分生動。
秋紅讓人把這朵花移栽到花盆里，看著這朵花，秋紅竟然慢慢地開始可以回應外界。有一次秦蘇去看秋紅，秋紅回應她的話的時候，她幾乎喜極而泣。
秋紅漸漸變得正常起來，她早上起來會把頭梳好，午飯也會說想吃的東西，要是不能滿足她，她還知道要去投訴。在這里她還學會了剪紙，過年的時候秦蘇去看她，她送給秦蘇一張“�！弊值募艏垺�
秦蘇很驚喜，她拉著秋紅的胳膊說了半天的話。臨走的時候，秦蘇說：“我找到新的男朋友了，他就在那，你要看看嗎？”
秋紅扭頭看了一眼，大致能看出是個高大的人。秋紅不高興地板著臉：“我看干嘛？我還要幫我兒媳婦看男朋友嗎？”
秦蘇笑笑：“我以前瞞了您一件事……”
“是你懷孕的事嗎？”
秦蘇猛地抬頭：“您知道？”
“嗯，我看見了桌上的診斷書�！�
秦蘇又靠在秋紅肩上哭了一會，大概是看見秦蘇哭了，她男朋友跑了過來。秋紅盯著他看了一會，嘴里嘟囔著還不錯。秦蘇笑著親了她一下，和男朋友一起走了。
秋紅又坐了一會，等到天黑了，才起身回房�？匆娮o工，秋紅說自己想吃餃子，等到護工答應，秋紅進了房間。她沒有開燈，摸黑坐在床上。
窗臺上擺著一個花盆，里面種著那朵很像向日葵的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死了，花瓣全掉到窗臺上。秋紅看了一會，忽然想起強子有一次送花，送的就是這種花，很多很多扎在一起。她找了個花瓶養(yǎng)起來，可很快就死了，她很傷心，強子安慰她說每天都送她這種花，這樣，秋紅就能一直看到這種花了。
“我才不是想看花呢�！鼻锛t嘟囔了一句，倚在床上，慢慢睡著了。
“我知道�！币粋�人撫摸著秋紅花白的頭發(fā)，笑著說了一句。
等到護工端來餃子的時候，怎么都敲不開秋紅的門。怕出事，趕緊要了鑰匙開門。開門的人看到秋紅躺在床上，鬢邊帶著一朵黃色的小花，嘴角含笑，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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