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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之中
第一次見到那人之時(shí),是在斗里。
我與他一同爭搶一樣?xùn)|西,我打斷了他一只手臂、一條腿,而他幾乎把我全身都打斷了。
東西被他拿走了,我輸了。
那時(shí)我渾身如爛泥一般躺倒在地,痛得痙攣,以為自己要死在那里,和墓主作伴長眠。卻沒想到那人拿了戰(zhàn)利品并未離開,而是將我扛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下斗。
我原本也無意于盜墓取財(cái),只是受人要挾,不得不做。
早些年,我記憶全失,全靠一個(gè)富家女孩收留于我,供我吃穿,不求回報(bào)。她與其他富家子弟不同,心地善良,為人溫婉。亦不許她家傭人與我為難,見我從不透露情緒,特意扮相為逗我笑。
我一直陪伴她,她逐年長大。某些年里,她看起來和我一般年紀(jì),再久一些,她看上去就年長于我了。
我一直未曾老去。
期間她家中巨變。
她經(jīng)商的父親遭騙,欠下債務(wù)千萬,帶著妻子兒子連夜逃債了,卻放棄了女兒。家中傭人被一干遣散。半山豪宅之中,只留下她一人。
當(dāng)然還有我這個(gè)被養(yǎng)的廢人與她一同。
我?guī)芰恕?br>
經(jīng)歷過才知,我竟然深諳此道。
原我也是沒有察覺。只是追趕之人被我甩開千里,前路如何走,后路如何退,我知之甚詳。
她告訴我這并非尋常人所能了解。
至此我有所察覺,我大約身世特殊。
路途順利,若是隱姓埋名,安然一生亦無所難。
只是那女孩放不下父母至親,想要去尋他們。我受她大恩,自當(dāng)相送。
可當(dāng)我們找到時(shí)才知,她親人早已被拘,每日遭債主踢打,苦不堪言。而那債主此刻竟對她許諾,只要她嫁給他,就免了她父親的債務(wù)。
女孩已長成女人了。
我并未阻攔。
卻沒想到這只是幌子,那債主出爾反爾連女人一并扣下,為要挾我?guī)退履谷∥铩?br> 物名鬼璽。
他一并還雇了張起靈……那時(shí)我還并不知道他叫張起靈。
為了女人性命,我必須要親自將東西拿到手,就同他爭奪了起來。于是被他打斷手腳扛了回來。
后來聽說他奪走鬼璽逃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只是那次回來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女人蹤跡。
但我不好輕舉妄動,怕她因我而死。
一個(gè)月之后,黑瞎子受張起靈之托來找我。
他告訴我一個(gè)地址,說我看了就能明白。
我聞言便走,他還搖搖頭說我跟啞巴簡直一模一樣。
照那地址找去,竟是一座新墳——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離開了原來那個(gè)地方,但并不是無處可去。
道上似乎知道了有個(gè)可以打斷啞巴張一手一腳的人,登門之人絡(luò)繹不絕。這一行并非天天有活干,但若想讓人幫你干活,必然要給大好處。
他們所贈之物天花亂墜,可于我不過身外之物。
沒了恩人,我開始在意的我身世。
其實(shí)也并非十分在意。只是當(dāng)你存活于世,卻萬籟皆寂之時(shí),想要弄些聲響出來罷了。
而至今讓我覺得熟悉的似乎……只有下斗。
我便跟了一個(gè)看著順眼的人。
下斗雖是讓我更熟悉了些,但我記憶卻無半分松動,直到我又一次遇到張起靈。
他終于報(bào)上了他的全名。
而我如有雷擊。
張起靈這三個(gè)字竟讓我有所聯(lián)想。
張起靈,族長。
族長,張起靈。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我的過去并非一片空白。
那之后我便跟著他了。
他也讓我跟。
按理說他第一次見面就打斷了我的手腳,搶了我的目標(biāo),我該記恨他。然而我卻沒有。
就好像他打的不是我的手,不是我的腳,我只是一個(gè)看了別人被打的旁觀者一樣。
因?yàn)槟菚r(shí)我并不在意自己的命。
在與富家小姐為伴之時(shí),我從不曾留意時(shí)間快慢。若不是她還來觀照我,我也不動。耳中無聲,眼中無物,心中無動,猶如死物。
然有一日,讓我明白了我也是人。
我跟著張起靈的日子不長,期間他失憶了一次。
他失憶毫無征兆,忽然就倒下了,醒來之后除了問了我一句你是誰之后,一言不發(fā)。
那時(shí)正在斗里,除了我倆之外的人雖非窮兇極惡,但亦是貪財(cái)之輩。他們見張起靈失憶便密謀將我倆坑害,好剩他們來分贓。
可惜最后都折在了斗里,只剩我?guī)е鴱埰痨`活著出去。
我那時(shí)也早已意識模糊。待我醒來,他已經(jīng)離去了。
我感到了悲哀。
不是為我自己。
這悲哀多數(shù)是為了張起靈。
剩下的少數(shù),是為了難言的世間種種。
自那之后,我似有所感。并未去找他的下落。
只是世事難料,總有【緣】這一字在作怪。
某日有人請我鑒寶。
寶名鬼璽。
我應(yīng)邀而去,他赫然坐在賓位。
最終他出天價(jià)買下了鬼璽。
寶物已售,本應(yīng)是曲終人散之時(shí),他拉我到旁處,給了我一對雙響鐲,說了一句話。
“你叫張映卿!
我那時(shí)不知鐲是雙響鐲,亦不知他話是何意。
只是待我回到住處,敲了敲這鐲子之后,才知它是雙響的。
我也不知我為何要敲那鐲子,只是扣手便敲了敲。
我輕而易舉地敲了敲,這鐲子也輕而易舉地響了響,我的記憶也這般輕而易舉地吹塵出封了。
我并未為我的記憶去找張起靈。
亦不強(qiáng)求什么。
尋常人,命不過數(shù)十載。于我們而言,也不過百年之?dāng)?shù)。
塵歸塵,土歸土。
若不想滿目塵土,自然不可強(qiáng)求。
但求問心無愧。
我乃張起靈一手養(yǎng)大。
那雙響鐲原是我生辰之時(shí)他所贈之禮,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
他教我本事,亦教我做人。
還記在我幼時(shí),我們?yōu)槎阕逯兄耍既宦端抻谝巴,卻不好生火。他為防我傷寒,摟著我看了一夜星辰。
后來,因我生長太慢,恐他人察覺異常,我們居無定所。
我稱他一聲叔叔。
逢年過節(jié),煙花爆竹,他看我放。
偶爾也對我笑。
默不作聲,無微不至。
我原該報(bào)答他養(yǎng)育之恩。
然時(shí)已不同,人已不同,情亦不同。
十?dāng)?shù)載亦可煙消云散。
他既然徑自離去了,自是希望我別去攪這潭渾水。
我知他心意。
然而有人卻陷害于我。
我的住處遭警察搜查,而往日他人所贈之物泰半不可見光。
此時(shí)陳皮阿四邀我上長白山盜汪藏海墓。
我知是他從中作梗,便應(yīng)了,看他有何目的。
沒想到此行張起靈也在。
小時(shí)候他也曾帶我下斗,不過我在地上等,他自己下去罷了。物什行頭攤了一地,叫我照看。多數(shù)時(shí)候不過是讓我在上頭做好吃食,少數(shù)時(shí)候要為他包扎裹傷。
若是他無傷,便背著我回去。若是他有傷,就牽著我回去。
長白山一行確實(shí)兇險(xiǎn)。
一路上他一直裝作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隨意與他說話。
直到眾人點(diǎn)了蟲玉奪路而逃,他才讓我與他共行。
原來他帶著當(dāng)初買下的鬼璽。
原來他要進(jìn)青銅門。
我得知他目的之后,竟覺得自己仿佛早已知道了千百年了一樣。
可知道是一回事,放他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我已攪合了進(jìn)來,再想脫身只怕是癡心妄想。
他定也知曉。
我也曾想過殺了他。
這并非妄言。
這世間種種對他太過殘酷,若是地下能夠安息,讓他去了也無妨。
我由他養(yǎng)大,他若死于我手,也算有始有終。
但我下不了手。
他雖待我如幼時(shí)已然不同,但對我仍是信任。
我決不可辜負(fù)他信任。
在世為人,當(dāng)重情重義。
我既收了這雙響鐲,自當(dāng)陪那拿了黑金古刀之人過完一生。
我與他一同進(jìn)了青銅門。
看到了終極。
這是世間的終極,卻還不是他的終極。
他這一路艱難險(xiǎn)阻,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
我且陪他一路,叫他不必寂寞。
張起靈這三字亦非他本名。
他若是回來了,我喚他一聲叔叔,只他一人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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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吳邪詫異道。
“就這樣。后事你已詳知,無需我多來贅述!
長白山腳的一處旅店里,一男一女相對而坐,桌上擺了幾個(gè)菜,一瓶酒。
男的看上去二三十歲,女的堪堪二十出頭。
吳邪仿佛有一瞬間語塞,但又想到了什么,好奇問道:“那你失憶以后第一次見他沒覺得眼熟什么的?”
“有什么可眼熟的。我早已熟他熟到了骨子里,只覺得有他這人在天經(jīng)地義。”對面的女人拿起酒盅喝了一口,神色平靜。
寥寥數(shù)語,恍然半生。
吳邪忽然覺得心中不由自主流出一股為他人喜的慶幸,失笑地?fù)u搖頭:“兩個(gè)失憶的人還能遇到,你們這真是太巧了。”
張映卿哼笑了一聲:“天意難違!
緣這一字最難猜透。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百年里,還是給他們碰在了一起。
一定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時(shí)常吳邪也會想起他二十多歲的時(shí)候去西藏找到張映卿時(shí)的場景。
蜷曲地坐在走廊里,眼神一動不動地看著某一處,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看,就像是又一個(gè)張起靈。
如今二十多歲已變成三十多歲。
有些人會變,而有些人卻永遠(yuǎn)不變。
一頭長發(fā),兩根金簪。
站行坐臥,自有風(fēng)骨。
張家人啊……
“你這說話的口氣可比我爺爺那個(gè)老東西還厲害……”他給自己點(diǎn)上一根煙,翹起二郎腿,又夾了一筷子菜送進(jìn)嘴里。
“我是老不死了!
“那小哥呢?”
“他只怕是都活成精了。”
“這話說得有道理。”吳邪樂了。
半晌,張映卿擱下酒盅,道:“起吧,時(shí)機(jī)已到,我們該去接他了!
“走吧。”吳邪也干脆地把煙往煙缸里一熄,起身去結(jié)了酒菜錢。
又是一趟長白山。
只是這回,有個(gè)人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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