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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遺詔去帝號。帝哀不從。尊謚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鳳陽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慟。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鳳陽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遷秦國長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謚孝賢惠皇后。爹泰陵。
——《周書·文帝本紀》
內(nèi)容標簽: 宮廷侯爵 復仇虐渣 正劇
 
主角 視角
李婉儀
白弈
配角
墨鸞

其它:鳳鼓朝凰,番外

一句話簡介:一個公主的一生




  總點擊數(shù): 10103   總書評數(shù):79 當前被收藏數(shù):24 文章積分:1,593,82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愛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言情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shù):14694字
  • 版權轉化: 中國大陸出版最新簽約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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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燈

作者:沉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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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


      汲芳齋的燈籠是用上乘的桂花酒點的,我夜夜點得滿屋,沁在馥郁醇香間,醉生夢死。
      宮里的桂花酒,數(shù)十年的瓊漿,不是給人喝的,是給我點燈的。人人都道我是個恃寵而驕的刁蠻公主。
      我挑眉輕笑。刁蠻如何?我是東陽公主李婉儀,今上寵愛的嫡女,呼風喚雨,要何不能得?
      然而,我卻偏得不了他。那個教我如此點燈的男子。

      初見他,他跨白馬,風華如玉。
      我的那些阿兄們、一班貴胄子弟,人人爭獵飛鷹走狐,只盼博父皇嘉許。獨他擒了只白兔。
      于是,他得了頭名。
      父皇問他要何賞賜,他要了一匹月宛來的小馬駒,送與了我。他曉得是我愛那小兔,向父皇撒了嬌。
      而后,我知曉了他名姓。
      他是白弈,鳳陽老侯君的獨子,聞名天下的候府公子,皖州剿匪的頭等功將,威名赫赫。他是沙場上驍勇的狼,不屑獵那些困獸。
      我驚的呆愣。他是這般溫文爾雅,貴氣天成,連太子哥哥也及不上他,絕不似武夫模樣。
      神思一緲,那兔兒已掙脫了懷抱,撒腿逃竄。
      他身手迅捷,轉眼復又擒了回來與我,柔聲笑道:“殿下,可抱好了。”
      一瞬,我的魂,全失給了他。

      他確不是武夫。他是文韜武略的翩翩公子。他教我用酒點燈。何其風雅。
      我鐘情桂花芬芳,夜夜點得滿屋,沁在馥郁醇香間,醉生夢死。夢里全是他溫柔笑語。
      “這燈能把點燈的人都燃醉了!
      我癡癡望著跳動燈火,雙頰熏得緋紅。
      我是醉了,不知他可一樣?

      十一生辰的慶生晚宴上,我對父皇母后說:“請賜兒臣一個獨一無二的禮物,兒臣要一個男人,兒臣要白弈做夫君。”
      大殿頓時一片戚寂。父皇母后神色驚變。他就坐在殿下,我知道,但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我不敢去看。
      父皇道:“婉儀,你年紀尚小!
      母后道:“我兒,再待幾年,母后自會替你覓個佳婿。”
      我搖頭:“我只要他!
      那是父皇第一次給我臉色,他青鐵著臉,幾乎要當場拂袖而去。是皇祖母攔下了他。
      皇祖母說,婉儀要他,那便是他。
      我看見父皇眼中的無奈,他幾度欲言又止,終于還是妥協(xié)。但那時我好開懷,我仗著皇祖母的疼愛和寵膩,以為自己勝了。
      我燃起一盞桂花酒燈,徑直步下臺階,走到白弈面前。我對他說:“從今往后,你要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我是你的燈,你要為我而醉!
      白弈什么也不說,只靜靜看著我。慢慢,那張令我癡醉成狂的俊顏上,有溫柔笑意浮現(xiàn)。他接過我手中的燈,將那燃燈的酒,一飲而盡。
      瓊漿滾燙,更燙,是我面頰。
      我拉著他衣袖,戀戀不舍:“待我及笄,你就來娶我!
      “好的。我的公主殿下!彼缡钦f。
      他應承娶我,我想,他該和我一樣心思。于是我笑了。母后說,她從未見我這樣的笑,好似一夜春風來,花苞盡綻。

      黔夜。我挑醉燈,無眠。于是照例偷溜去找皇祖母撒嬌。我知道皇祖母會像往常一樣抱著我,給我香甜的糯米玫瑰糕,給我說那些好聽的故事。
      然而,諾大的慶慈殿,四下里一個旁的人都沒有。只有暖閣里傳來皇祖母的震怒斥責。
      “怕什么?白家有虎狼的心,那宋家就沒豹子的膽了?你敢讓太子娶宋女,怎么不敢讓婉儀嫁白家?”皇祖母的龍頭拐杖砸得慶慈殿的地磚怦怦亂響,“竟當著那些個下臣的面失態(tài)。你是皇帝。我□□皇家的氣勢和顏面都給你丟到哪里去了?”
      皇祖母說著舉起那雕金的龍頭拐,狠狠地向父皇砸去。一旁哭泣的母后發(fā)出一聲慘叫。父皇卻悶聲任由棍棒落在脊背。
      我躲在門外,不知皇祖母為何要提起太子哥哥和宋家阿姊,我只被她的怒容震懾,大氣不敢出。
      愕然驚見,父皇的鬢角竟也斑白了。我那高大英武的父皇呵,原來也會如此蒼老頹喪。
      母后淚流成河,撲在父皇身上,企圖替他遮風擋雨。于是皇祖母便連母后一起打,毫不留情。
      我心驚肉跳,鼻梁一酸,淚水已涌了出來,撲進門去就抱住皇祖母的腰腿。我哭喊:“皇祖母!別打父皇和母后!別打!”
      皇祖母的龍頭拐杖終于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刺耳銳響。
      她蹲下身來摟住我,蒼白發(fā)絲摩挲我的面頰。我聽見她說:“阿婆的乖婉儀,你就是我李家的保命符,保你那沒出息的父皇和仁厚的太子阿哥活命!
      皇祖母的淚落在我的紗綢衣裙上,顆顆滾燙,燙得我不敢抬眼看她。那樣驕傲又雍容的皇祖母,我只見她落過一次淚。
      但那時我天不怕地不怕,自以為可做那醉人的燈,讓雄視天下的鷹也醉了。

      那桂花醇釀燃起的香燈,又伴我四個春夏,醉我一生一世。
      紅燭喜帳,鳳凰于飛,他如約來掀我的鳳冠珠簾。
      他撩起我長發(fā)。我看我的三千青絲從他指尖傾瀉,想起末了母后親手替我梳頭。
      婉儀啊,我的兒。新嫁娘出閣是要哭的,可你笑得連花兒也要愧了。
      母后的手又柔又暖。我蹭著她,癡癡得笑。
      我為何要哭?那個卓越不凡的男人就要是我的夫君。那個我愛的男人。我是這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婉儀啊,我的兒。若有一日,你悔了,可會恨?
      母后這樣嘆,眼角啜著淚。
      我伸手沾去她淚痕。
      我怎會悔?我早已醉了,沉溺瓊漿芳醇間,無怨無悔。
      婉儀啊,我的兒。
      母后撫摸著我的長發(fā)。
      怪只怪,阿娘將你生作了皇家女。
      我想,母后她只是掛念,舍不得她的女兒離了她,去到另一個男子身邊。
      我扭過頭,抓住白弈的手。他的手寬厚、剛勁,帶著好聞的陽剛氣息。
      白郎呵,我的良人。
      我撒嬌般攬住他道:“父皇應承我調(diào)你回京,不用再做外官。”
      他卻揉著我的手道:“我已辭拒了。鳳陽是個好地方,我還走不開!
      我抬眼,望著他。我那些阿姊們的駙馬,無一不在京畿謀職,唯恐再要外放。只有他,他不愿留下。我問他:“那我呢?”
      他望著我,眸中深淺,全是溫柔笑意。他問我:“你可愿與我回鳳陽?”
      我怔忡忐忑,回望他,不知所措。我是金枝玉葉的公主,自幼富貴榮華,沒離開過京城半步。
      “婉儀。”他撫上我面頰,拈著我發(fā)絲,輕聲在我耳畔低語,“鳳陽很美,富庶不亞京城,你會喜歡的!
      他的聲音那樣甘冽,我醉軟了。
      你是我的夫君,你飛去哪里,我都跟著你。
      我見他笑了。他道:“婉儀,若有一日,我比你的父兄飛得都高,你也要跟著我!
      他的氣息,濃烈如酒,將我包裹沉浸。我早已不曉得去分辨他意思,三魂七魄盡數(shù)醉與了他,只能任他抱了,飛去層云之上,如癡如狂。
      我那時想,只要跟著他,便萬事安好。

      于是,我跟他去了鳳陽,一意孤行作了個遠嫁出京的公主。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各個來勸我,最后都只落一聲長嘆。
      然,當我邁進鳳陽候府,看見那個月黃衣衫的少女,我僵立了。
      我亦從她眼中看見了,與我一般的震驚,和哀傷,剎那已讓我明了一切。
      可她乖巧,她喚我阿姊。
      我仰起頭,淚水幾欲奪眶,我咬牙吞下。我道:“你該喊我公主!
      她怔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順從。
      她竟真是如此的柔順呵。
      我笑,擺出公主的架勢,高高在上,盛氣凌人。我不承認。我乃堂堂的□□公主,她是何人?幾日前我還是幸福的新婦,滿心浸著濃蜜情意,都要飛出歌子來。如今卻要我與這樣一個女子分享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可她⋯⋯卻是如此透明乖順,明麗不可方物。她真是可魅惑眾生的。縱我不愿承認,又為之奈何?
      “婉儀,你已是我妻,我并無意瞞騙于你,我要留墨鸞在府上!卑邹恼f的鎮(zhèn)定,那雙飽墨雙眸波瀾不驚。
      我的白郎呵,你甚至不給我質(zhì)噱的余地。你只給我一個結果,就這么,要我接受。
      我終于在那場桂花醇香彌漫的美夢中乍驚。我那自以為的良人,我的郎君,我竟不明了他那么多。那么多。
      莫非當年獵場,玉兔良駒,不過都是你設下的局?萬萬千的好,都只為迎這榮寵萬千的公主,攀得皇親。
      然我夜夜點起的美酒香燈,又算什么?你應承我,要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又算什么?
      算什么?
      算什么?
      婉儀啊,我的兒。若有一日,你悔了,可會恨?
      母后哽咽猶在耳畔。
      我含笑,隱去滿心淚水,反作至極張揚。
      我不悔!我是個刁蠻跋扈恃寵而驕的公主,如何淪落成以淚洗面悔不當初的怨婦?
      白郎呵白郎,你莫要忘了,我是公主,宮墻之內(nèi)長成的女子,那些為博一人青睞而使盡的手腕,血淚之前偽裝的賢淑巧笑,我比任何人見得都要多。
      要怪只怪,生在帝王家。

      我當著墨鸞的面點起桂花醇酒的燈,綿里藏針,不著痕跡地說著我與我的白郎,那些點滴過往。他是我的。我的夫君。我的良人。我的白郎。
      我像一個惡毒至極的蛇蝎女子,欣賞對手痛苦哀傷的眼神,暗自快意。
      她真是透明的,純善若水。她甚至不懂如何還以顏色,只會倔強地強忍淚水,轉過身去默默地淌。
      她越透明,越顯我險惡,我于是越不能容她。我知道,白弈愛煞她那雙透明而又倔強的眸子。那是我從落地時便注定不能擁有的。我是金碧園中的牡丹,不似野地幽谷的香蘭。
      所以我恨,恨不能將那雙眼狠狠地剜出來,滴上孔雀膽蜘蛛卵鶴頂紅,毒殺得連灰也不剩!
      但我不會愚蠢到在那個美麗的皮囊上留下痕跡,我只在她心上剜刀子,鞭笞她的靈魂。
      白弈他多聰明。他洞若觀火,早知曉我做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做。他太明白,他的干涉,他的回護,都只會是最烈的毒,點滴全噬在他那摯愛的人兒身上。
      他只會在獨處時輕揉我的長發(fā),淡淡道:“婉儀,你是聰明的女子,你要跟著我!
      于是,我惟有酸澀苦笑。
      我聰明。我都懂。
      可是白郎呵,我的夫君,你又可懂?
      沒有哪個女人會真心甘愿被利用,做個乖巧的玩物,眼睜睜看自己的夫君把她擱在家中,心卻給了旁人。
      除非,只有利,沒有愛。
      可我卻又,偏偏,如此愛你。

      然而,當我發(fā)現(xiàn)那個秘密,我只想仰天大笑。
      白郎呵白郎,你當初究竟為何收留這個單純爛漫的女子?
      你請來最好的師傅教她琴舞書畫詩詞歌賦。
      你甚至親自教她棋藝。
      你是□□最負盛名的對弈高手。你下棋從來只輸一人,那人便是當今天子,我的父皇。
      而你卻手把手教她下棋。如今她的棋藝之精,只怕普天之下鮮有敵手。
      她那么純善,她仰視你的目光就好像你是她的天神。所以,她不懂。
      但我懂。
      猶記當年,宋家阿姊的才艷,京城貴少無不趨之若鶩,最后她成了太子哥哥的正妃。太子哥哥最慕驚才女子,三顧宋相府,迎得美人歸,早成佳話。
      如今的墨鸞,比之當年的太子妃,但有過之而無不及。
      何況,太子哥哥極愛對弈。
      無怪你曾收墨鸞為妹,如此悉心栽培。
      原來你想要的,不單單是一個公主,你更想要一個寵冠后宮的白妃,那才更能給你白氏迎來榮享不盡的浩蕩天恩。
      這天下,遲早是太子哥哥的。
      可你偏又漸漸對她生了情。
      所以你不舍了,舍不得送了給哥哥去。你又想留下她。
      白郎呵,你竟是如此的⋯⋯
      我笑著笑著,便有淚落下。
      墨鸞是何等委屈,她隱忍無怨,低聲下氣也想求我認可,只為廝守她心上的天神。
      我的夫君呵,你的仁慈悲憫,給了鳳陽百姓,給了天下蒼生,為何,偏不給我們?
      你竟對兩個深愛你的女子如此殘酷。
      我傷了?晌腋箲。
      因他畢竟心軟了。他對她生了情,罷了手。
      憑何她能?
      我呢?
      我呢?
      你對我,可有半分愧,半分情?
      白郎。我的白郎。你休怪我。

      我向皇祖母上表,舉白氏女墨鸞,溫良賢淑,德才兼?zhèn)洌馕陌部h主,賜詔慶慈殿女史。
      他不舍。他想罷手。
      我偏不叫他如意。
      我坐實他們的兄妹之名,將那個女人從他身邊攆走。一道宮墻,足夠割斷一個世界。我要他失去。要他記得他的錯。他不該起利用女子之念。我要他為他當年一念悔痛一生。
      然后,他身旁只我一人。他的悔痛,我來療。
      那個柔順堅韌的女子驚慌失措。她在我面前落淚,求我替她向太后求情,那怕只得做兄妹,也想要留在白家。她哭泣的臉楚楚動人,哭得我這奸險的壞女人也差點要心軟了。這個善良的姑娘呵,她放下她的驕傲來求我。
      白弈卻異常鎮(zhèn)靜,好似一切盡在意料中!巴駜x,你只要跟著我就好了,多余的,不要做!彼缡钦f。
      他總一眼看穿我。但他卻如此波瀾不驚,篤定了他才會是最后的贏家。
      我失落了,慌亂了。我忽然從那雙摯愛的墨黑眼眸中看見自己注定的敗局。他的平和將我逼入死角。他越如此,我越倉皇,如坐針氈。不安。
      他也上了表,將皖州節(jié)度使職務辭薦了他人,自舉返京。
      他不愿為我留在京城,卻為這個女人回去。
      我跳起來,抓住他袖擺。我問他:“你究竟把我當作什么?”
      他定定看我,淡淡應答:“你是我的妻!
      呵,是嗎?我是你的妻。只是你的妻。非你所愛。
      我慘笑。終于想起,那年生辰,他只飲一碗酒,卻無半句承諾。這樣的應承,要我如何,讓他兌現(xiàn)?
      珍我、重我、敬我、愛我,將我當做天上的月來捧在掌心,原只是黃粱美夢,我的一廂情愿。
      原來我的夫君,竟不是我的良人,只是夫君。
      原來醉的,并非他這點燈人,而是我這孤零零的燈。

      那時我以為,這是最烈的風暴。
      然而我錯了。這不是。
      墨鸞入內(nèi)廷一載,慶慈殿那顆數(shù)百年的夜明珠失盜,卻在墨鸞閣內(nèi)被搜出。皇祖母大發(fā)雷霆賜她一杯鴆酒,將她埋在了荒廢已久的西苑,連尸首也不讓運出宮來。
      消息傳來,如五雷轟頂。
      我終于看見了,白弈震驚慌亂的模樣。他甚至連茶杯也端不穩(wěn)。茶水全潑濺下來,燙著他眼中的風浪,灼傷了我。
      我好痛。報復的快感只是瞬間的麻痹。他的痛苦蔓延了我的靈魂,令我生不如死。
      我抱住他,期盼他能感應,他還有我。
      可他猛地推開我,眼中全是狂亂。還有恨。
      他用那樣怨恨地眼神瞪著我。我的夫君。我心愛的男人。
      然后,他走了。
      我坐在一地白瓷碎片里。血從我被割破的雙手溢出來,流淌滿地?晌腋杏X不到。我只覺冰冷,渾身冰冷。
      還能比我的心更痛嗎?
      不能啊。
      不能。
      我恨不能立即死去。

      太子哥哥來了。鐘御醫(yī)來了。還有些我未見過的,來了又走了;蛘哌有我從未發(fā)現(xiàn)的。我不知他們在做什么。白弈不讓我過問,他甚至不讓我出屋。
      只有太子哥哥來看我。我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哥哥。
      “婉儀,你莫同善博慪氣!备绺鐕@息。他摸我的頭,仿佛我還是幼時那個小小的姑娘,他的小妹妹。他說:“善博也是急惱的。他只是愛妹心切。”
      哥哥還當墨鸞是他妹子。
      我的寬厚仁和的哥哥呵。你可知,你的阿妹也才不過十六、七歲,卻已飲盡了世間女子最絕寰的苦。
      可我怎能對哥哥言明?我怎能?
      我若飲黃連,苦也只能往肚里咽。
      哥哥卻不懂,他只當我郁郁不言。他依舊摸我的頭,哄我:“婉儀,你乖,等救了墨鸞出來,就什么都好了。”
      他如是說。
      我大驚。救誰?怎么救?那被皇祖母一杯鴆酒葬入西苑的人,如何去救?如何救得出?
      可他們真去了。
      當那個一載未見的女子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怕得渾身發(fā)抖。
      她是天生的魔障?還是反陽的冤魂?
      不是我害死你!不是我!我又怎知你在宮中一年種種?怎知皇祖母為何要你性命?
      然而,當她的手觸及我,我終于明了。她的手是暖的。
      她有白弈心疼關愛,有太子哥哥奔走相助,有鐘御醫(yī)回春妙手。她竟似千年的貓妖,皇祖母的鴆酒敵不過她的九命。
      可我呢?
      我什么都沒有。
      我看見太子哥哥看她的神色,那樣沉迷,一如癡醉。我無奈閉起雙眼,不忍再看。我能從哥哥那恍惚神情里,看見宋家阿姊的悲哀和傷痛。
      這世間的男子呵。為誰沉淪,罔聞誰哭。我該叫你們薄幸或多情?

      慶慈殿的夜明珠終著落在一干宮女內(nèi)侍身上,開脫了墨鸞一切罪責。
      我回慶慈殿探望皇祖母。她仿佛又蒼老了,銀絲散綰,心力憔悴。
      她拉著我的手喊:“婉儀!婉儀!我的乖孫女兒!”她絮絮叨叨,說父皇不爭氣,說太子哥哥不聽話。她狠狠抓我的手,幾乎掐出血肉。她說:“婉儀!聽皇祖母話!殺了那個女人!為我□□皇祚,不能讓她活!”
      我驚恐著后退。皇祖母,我那雍容高貴地皇祖母,她竟作狂婦般逼我去殺墨鸞!
      可我怎能?我若能,早已殺了她前次萬次,銼骨揚灰,償我苦楚,以泄心頭恨。
      可我不能。我怎能讓白弈再用那樣怨恨地眼神看著我?他只需一眼,便可讓我下了阿鼻地獄。
      我顫抖著逃了。
      次日,便驚悉皇祖母癡了,移駕德恩寺,避世治療,向佛寧心。
      我頹然無力。這個在皇朝浪尖搏斗一世的女人終于絕望了,放棄了,不再管她的兒,她的孫,她的皇室興衰。我的自私怯懦,徹底斬斷了她的最后一線希冀。

      太子哥哥想納墨鸞,封她做孺人。太子妃大怒不從,幾乎鬧得天崩地裂。昔日的神仙佳侶,琴瑟鴛鴦,終作了怨。
      我嘆。手心后背,冷汗涔涔。
      宋家阿姊何等聰明絕才,如何偏要行此愚蠢之事?
      如今,她親手將她的男人,徹底推走了。
      太子哥哥是血熱之人,他又哪像白弈,可冷靜到至極冷酷。
      可是我的白郎呵,你又當如何?你舍得么?舍得么?
      然而,當我見他替她戴上新嫁的鳳冠,我不知該哭或是笑。
      他竟然,真舍得⋯⋯
      他在她屋里,不關門,不避諱,執(zhí)筆為她勾眉黛。
      我遠遠看著,從不知這剛毅冷峻的眉眼,也有這般似水柔情。
      可他卻親手送她上七花車,將她推去另一個男人懷里。
      那夜他喝了許多酒,獨自坐在那兒,靜靜地,一杯接一杯,仿佛永無休止。他眼眶紅了,濃烈酒氣殺得我雙眼濕疼。他能喝酒,但不愛喝酒,更不喝烈酒。
      我攔住他,不許再喝。
      他卻猛得抱住我。
      我驚了,急欲抽身。可他的勁力,那么大。
      “阿鸞,對不起。對不起,阿鸞!彼谖叶叺驼Z,反反復復。濕熱地氣息噴在我頸項。他喊。
      阿鸞。
      阿鸞。
      阿鸞。
      我感到后頸一片濡濕?晌也桓一仡^,不敢推開他。我怕,怕看見他落淚的模樣,怕得不敢睜開眼。
      他從未這樣地抱我。如此激烈,熾熱,似火焰,將我熔成一灘沸水。
      他的唇覆上,如有活魚,輾轉,在我身上撩起一片旖旎綻放。
      我?guī)缀醪荒芎粑凰先肓俗钌畹暮5,又猛帶上云霄?br>  他吻我。他竟吻了我。我與他,頭一次這般相濡以沫。
      可他,真是在吻我么?
      淚,順著眼角淌落。
      我知他未醉。他想醉,可他不能,于是,他便強迫自己去醉。
      所以他閉上眼。我也閉上眼;ハ嗥垓_。騙自己,騙對方。這原是一場華麗的騙局,我與他,是這世間最凄涼的騙子。
      可是,白郎呵白郎,你為何偏要如此?割傷了別人,也凌虐了自己。你這樣的男人,我不懂你。舍了真情,縱換得天下,值么?
      那一夜,他反復低吟一個名字,我的淚灑了滿身滿臉。

      后來,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白弈并未有多驚喜,他一如既往的冷靜,只是囑咐我安心靜養(yǎng),淡淡地,半點不似個就要做父親的人。
      他一直忙著助太子哥哥。
      自皇祖母去了德恩寺,父皇的身子就沉了。我那些個阿兄們也就徹底亂了。太子哥哥仁厚,什么都靠著他。他看來就象個貨真價實的太子黨,;逝伞
      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效法曹瞞。
      然而我卻覺得倦乏苦悶。要我舍了父兄助他?我萬萬無力為之。要我舍了他護我皇祚?呵,我只怕更辦不到。他是我的夫君,是我未出世孩子的父親。
      我靜靜待在家里,感受那個正在一點點茁壯的新生命。我對自己說,只要他不傷父皇,不傷哥哥,我便如他所愿,跟著他,多余的什么也不做。
      可父皇很快便去了。
      我不知內(nèi)情,也寧信無甚內(nèi)情。父皇的表情很安詳,我寧信他是笑著解脫了俗世凡塵。
      太子哥哥終于一掌大寶,宋家阿姊還是封了后。哥哥到底不是個絕情到底的人,面子上該給的他都給足了,只是他們卻再回不到從前。謝良娣封了貴妃,畢竟也是替哥哥育有一子的女子,于禮制,合該為尊。至下三位孺人,第一的便是墨鸞,尊為淑妃。
      而白弈,也終于以擁立新君之第一功臣的身份把持了半壁朝堂。哥哥封他做鳳陽王。是的,他封了王。我朝九世以來,“異姓者不得封王”的祖訓,如今,終于破在哥哥手里。
      哥哥又要賜封我長公主,我上書婉拒了。白氏一門出了一個鳳陽王、一個淑妃,已是至極。榮寵過盛必遭禍端,我只想給我未出世的孩子,留一份安平。又何況,如今的白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帶給他什么,公主,長公主,又有何分別。
      他是鳳陽王,□□開元以來第一個異姓王,或許,也是最后一個。他就像振翅九霄的雄鳳,飛得那樣高,狂風也阻不了他?伤闹械幕耍瑓s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今上的淑妃。
      這是怎樣的嘲弄與諷刺,我笑得幾欲落淚。

      然而,白弈得知我辭賞之事,竟對我笑了。自他娶了我,便鮮少再對我笑。記憶里,依舊是當年那個小小的我看到的,卓絕男子溫柔俊雅的微笑,癡迷得我心甘情愿便將一生交予了他去。
      可他真的笑了。
      他撫著我的發(fā),笑著說:“婉儀,好婉儀!
      他那樣絕世聰明的人,自然明白我用意。他夸贊我。
      可我寧愿不要,我只想他抱抱我,陪陪我,多給我一份真情,真心。
      他見我不語,在我面前半蹲下去,將手貼在我小腹。他說:“也讓我摸摸寶寶,聽聽他!闭f著他低頭,抱著我,附耳去聽。那模樣,竟像個孩子。
      我只覺喉頭一燙,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又一眼將我看了個通透?⋯⋯哪怕只是他施舍的安慰也好,我寧愿再自欺一回。即便僅此一刻,也有真實的觸感,令我感覺,我,他,寶寶,我們是一家人。這樣,我就能記一輩子。

      自那之后,我們終于漸漸緩和下來,不再似從前那般,將針尖和麥芒隱藏在和睦表象下。
      我知他心中永也放不下墨鸞。我亦早已不敢奢求他放下。命中注定,他不能完全是我的。我那些年少時的盛氣銳氣和戾氣,已隨著年華逝去。
      我甚至開始期待,就這么漸漸的緩下去,終得細水長流,天長地久。
      然而,九重內(nèi)偏又乍起波瀾。
      靈華殿女婢謀逆,意圖軾君,竟刺傷了哥哥。宋后大怒,將靈華殿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投入大獄,更指淑妃為逆首,欲賜死。
      消息是深夜里急遞來的,白弈連夜便入宮去了。他甚至帶了兵馬。
      我那時已很顯孕了,挺著肚子,諸多不便。可我如何能在府中安坐等待?皇后終歸是皇后。他若不帶兵馬,必救不下他的墨鸞。可他怎能帶兵闖禁?
      我徑入內(nèi)宮去尋了哥哥。他傷了頸項,被宋后安置在寧和殿靜養(yǎng),渾然無覺墻外是怎樣的風起云涌驚濤駭浪。
      直到我說,你的淑妃就要性命不保。他才猛地從榻上跳了起來,掙裂了傷口,又是一片鮮紅。
      呵。他們都這樣。為了這個女人,如此不顧性命。
      哥哥是皇帝。他便是天,是法。但凡他說話,便是金口玉言。
      他才是止息干戈的良藥。
      所以我去尋他。
      黔夜深寒。風里也透著血腥蕭颯。
      我聽見哥哥的聲音在飛檐雕梁間振顫,那是種勃然大怒地咆哮。他問:“宋璃!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在禁軍外臣面前,直斥皇后本名。他親封的皇后。他的結發(fā)正妻。
      宋后面色青白,顯是氣極,又哀慟。她站在臺階上,她的深藍宮裝,她的鳳冠,她的霞帔,她握拳的手,她的唇,無一不在顫抖。
      我上前去拉住她,輕聲勸慰。我說:“阿姊,別斗氣,先下去再說!
      她卻猛一揮手。
      我只覺天地一陣陡旋,本能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我面前,什么也沒有。我跌了下去,腹間一陣劇痛,痛得我快要昏死過去。
      恍惚間,我聽見一片混亂人聲,還有宋后的笑。她竟像個發(fā)狂的瘋婦,那樣咬牙切齒。
      “你們白家人,個個都不是好東西!連你這嫁進去的也忘了本!”她指著我,瞪著我,怨毒地像要生吞我血肉。
      可我已顧不上了。顧不上悲,顧不上痛。我好怕。我看見鮮紅的液體在我身下綻成了碩大的花朵,那如紅蓮般妖冶的顏色,刺得我陣陣暈旋。
      孩子啊。我們的孩子。
      白郎。
      白郎。
      你在哪里?
      我聲聲喚著他的名。
      依稀覺得身子暖了。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一遍遍地哄:“婉儀,沒事。婉儀,我在這里。”
      我于是,終得安心。

      我們可憐的孩子就這樣足足提前了兩月降臨人世,是個女孩兒,瘦瘦小小的,體弱得一塌糊涂。
      白弈給她起乳名為阿寐。只因她那樣小小的,眼都睜不開,狀如小寐。
      我喜歡這名字。她是那樣可愛,乖若幼貓。
      靈華殿案交三司會審后,逆首元兇便很快浮出水面。一名管事女官招認,女婢作亂概因皇后幕后策動,意在陷害淑妃。那女官一口咬死了宋后才是元兇禍魁,竟不惜以死明志,一頭撞在墻上,血濺當場。
      哥哥又驚又怒,更多的,還是哀。
      他終于,還是廢后了。一道旨將宋家阿姊幽禁冷宮。后位虛設,淑妃榮寵,其勢早已在謝貴妃之上。
      而那曾母儀天下名冠京華的廢后卻在冷宮點燃了一把烈火,將自己,連同破敗的宮殿,燒成灰燼。
      驚聞哀訊時,我還是忍不住落淚。
      宋家阿姊愛哥哥之深,又如何會拿哥哥安危作籌碼在哥哥頸項刺上一刀?縱她再激烈,也只會是為了哥哥,還有她自己寧為玉碎的驕傲。
      她錯,只錯在不該想要墨鸞死。
      可她已錯了。即便她一把火燒了自己又能如何?不過徒使九重之內(nèi)又添一縷冤魂,一段傳說罷了。
      我那可憐的宋家阿姊呵,枉你如此聰明絕才,竟也看不透。

      冷宮火后,宮中漸有謠傳,言靈華殿案另有元兇。更有甚者,流言直指淑妃,指她自導兇案,以苦肉之計謀害皇后。
      我知墨鸞絕無此等心機,就算是,那也只能是白弈。
      宋后被廢,宋家勢弱,白弈正是求之不得,搬倒宋家,他便是真正權傾朝野奉天子以令不臣。
      果然,其后白弈便一步步架空了宋喬,將昔日重權在握三公架成了徒享榮耀的虛職。他讓哥哥另設了左右仆射,中書令、左右仆射、六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者共同入閣議政。哥哥什么都聽他的。他是真做了曹瞞了。
      但我不愿,不想,也不能疑他。他是我的夫君,阿寐的父親。我只能信他。
      事態(tài)漸略平息,九重浮膩繁華很快湮滅了廢苑烈火的蒼涼。我奉詔帶阿寐入宮去探哥哥。
      除卻早朝,哥哥終日都呆在靈華殿里。我本欲回避淑妃,無奈哥哥執(zhí)意,只得帶著阿寐前往。
      于是,我又一次見到那個令我又恨又怕,卻又偏有些許同病相憐的女人。
      一別又經(jīng)年,如今她貴為淑妃,我亦為人母,那些年少時的癡狂都已離我們遠了,遠了,再也尋不著痕跡。
      哥哥像個大孩子,抱著阿寐逗笑。她只靜靜在一旁看著,眼中光華流轉,點點黯然。直到我辭別,她始終未同我說過半句話。
      我懂。若換作我,怕是比她更決絕。我定會拂袖而去,不管身后落下的,是何種尷尬。
      所以,我想我與她,還是今生都不要再見的好。

      又一載,墨鸞終也誕下哥哥的龍子。哥哥龍心大悅,給這新降臨的小皇子起名為泰,望他福泰安康。天下人都知今上寵溺皇子泰。小皇子聰明活潑伶俐可愛,又有淑妃娘家在背后支撐。越來越多的人都揣測,將來皇上立儲,怕是不會選謝貴妃所出的皇子承。
      然而,小皇子卻夭亡了。
      他才那樣小,不曉事的宮女卻拿生棗喂他,讓棗核生生卡住了喉管。
      橫禍飛來,九重天變,株連者不計其數(shù),竟搜不出那糊涂宮女隸屬哪宮哪殿,只在太掖池底打撈上一套宮女的青衣。
      蒼穹悠然,照幾多冤魂過往。
      自那之后,墨鸞終于徹底變了。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純善乖順的柔韌女子,她變得喜怒不形于色,開始攻于城府權謀,她開始與那些藏在暗處的殺手斗,將哥哥那些妃嬪一個個全踩在腳下,手段令我瞠目結舌。她廢了謝貴妃,將皇子承繼到自己名下?lián)狃B(yǎng)。
      皇宮九重,那是怎樣的修羅煉獄呵。饒是地藏菩薩的心,落下去,也要變了青面獠牙的鬼。
      她真的徹底變了,再沒有那般透明清澈的眸子。她亦變作了我這樣的奸險女子。
      哥哥漸漸開始怕她。他更悔,悔他沒能保護她們母子。他向我訴苦,哭得像個被欺負的孩子。他開始從別的女子那里尋求安慰,麻痹自己。那個溫婉的小充容,一如當年的墨鸞,貞靜嫻淑,滿腹詩文。
      可她很快就消失了,蒸發(fā)了一般。無人敢問。更無人敢查。
      墨鸞給哥哥的后宮納入了無數(shù)的佳麗。那些以良家入的美貌女子,采女,御女,才人,美人,一個個走馬燈般從哥哥的龍榻上過?伤l也記不住。他記得的,依然只有她。
      她甚至開始干政。她絕塵魅惑,有太多男人愿為她肝腦涂地,醉死裙下而無憾。她竟能將裴子恒這樣的曠古奇才攬作軍師幕僚。她還有萬人敵的天將軍殷孝替她鎮(zhèn)守南疆;有她那個親生胞弟姬顯替她掌握半壁軍權;有赤羽銀槍的藺慕卿甘為她赴湯蹈火。
      我知道,她是開始恨了;首犹┑乃滥⒘怂詈蟮臏厍。她恨,恨那些殘暴的兇手。她甚至恨白弈。恨他這樣絕情,將她推入血池火坑。所以她要報復,她要與白弈奪天下。他要做曹瞞,她便偏做呂稚。她想將他最想要的東西奪走,以此報復他的殘酷,就好似當年的我,負氣從他身旁奪去了她。
      白郎呵。我苦笑。若早知今日,你又會如何?
      我看見白弈眼中的痛。他嘆息,他擰眉不語,他甚至露出那樣悔痛的神色。他又開始喝酒了,夜夜?jié)渤睢?br>  可他什么都不做。他由著她。
      我笑他:“你是不屑與她爭,還是覺著根本不必?”
      她是白淑妃,爭不爭,總都是他們白家的。何況她到底是個女子。這天下幾時能給女人占了去?呂稚再強,不過垂簾;曹瞞縱不稱帝,亦尊魏武。
      我不知我為何要笑。這正是我當年所求的。我要他失去,要他后悔,要他痛不欲生,然后再由我來撫平,那些傷和痛。我曾以為,如此這般,他便是我的了,他的心里便只能有我。
      然而如今我卻半點也不快活,我煩悶得直想刺他,刺他愈深,我愈痛。呵,是了,原來我嘲笑譏諷的,是我自己。我那些可笑的算計,不過竹籃打水。
      我又笑得哭了。
      “婉儀!卑邹纳焓,輕撫我的臉,擦去那些擦不斷的淚。他說:“婉儀。由她去吧。這樣她會好受些。”
      我鼻腔酸澀。我問:“那我呢?你如何教我好受?”
      他望著我,半晌無言,末了一聲嘆!拔也皇且恢痹诿。我們還有阿寐呢!
      我終于,撲進他懷里,嚎啕,全無形象。

      后來,墨鸞又誕下了皇子恕。
      只半載,哥哥便崩逝了。去時,才四十一歲,膝下僅一個皇子承可承大統(tǒng)。于是帝位便順理成章的落在這個孩子頭上。淑妃榮尊太后,垂簾聽政。
      她果真做了呂雉。
      那時我原想,這一切,也該到頭了。這或許已是一個女人所能及的頂峰。如今,連圣上也要尊她為母,處處聽她擺布。她才是真正萬人之上的那一個。她的怨,她的恨,也該在這些年沉浮間,逐漸褪了,淡了。
      然而,萬萬想不到,新君登位三載,竟大病不起,再不能朝。
      于是,漸有流言四起,要變天了。
      王府里不斷有人來,探虛實者,攀附者,更多的,是赤裸裸的阿諛諂媚。
      不知多少人的眼,都已將白弈視作了那將變的天?
      皇族勢衰,白氏獨大,只手遮天的太后,獨攬大權的鳳陽王。無怪他們,有時就連我,也要錯覺疑慮,我的夫君是否真的就要登上九五。
      這可算是白弈求仁得仁了么?只不知,他當初收留墨鸞以圖大計時可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對這個女子生出這萬般不舍?又不知,當他多情不舍空眷戀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的殊途同歸。
      我嘆息,五味陳雜,亦哀慟不安。
      我赫然憶起當年,皇祖母哭著要我保父皇與哥哥不死,抓著我要我殺了墨鸞。我終于能懂,因這掛名的皇室,已徹底衰頹?伤先思乙易龅模覅s連一件也未做到。宋家阿姊罵得好,我果然,是個忘了本的不肖子孫。
      但白弈根本不見那些來客。他讓我去見。
      我是公主,先帝的親妹,今上的姑母。那些阿諛小人如何有顏面見我?我的冷笑對著他們的僵笑。雖然,我也是鳳陽王的王妃。
      白弈只見他那些肱骨謀臣,葉先生,崇儉⋯⋯他甚至還見了裴遠和藺姜,那些我曾以為舍棄了他或與他敵對的人。他又見了鐘秉燭,那個曾經(jīng)令飲下毒酒的墨鸞起死回生的妙手神醫(yī),墨鸞信任多年的御醫(yī)署令。
      他究竟在做什么,我無從知曉。我只隱隱地覺得,他似要做些什么了。
      可我竟猜錯了。他突然讓自己沉寂下來,一如蟄伏。
      一切依舊運轉,僚屬們各司其職,唯獨他,將自己隱匿起來。他上表欲辭卻左仆射職務。圣上不允。他便告病在家,再不上朝。
      我疑惑了。他究竟意欲何為?我猜不透他心思。這多年了,我原來,終是不懂他。

      然而,縱我費盡心力地去揣測,也絕猜不到,這天下風云,竟會如此涌動。
      載初元年六月,鳳陽城驚現(xiàn)天降大鼓,繪三青鳥,紋五彩鸞凰,上有天書,言白氏有女乃西王母座下九天玄女托生凡塵,救化眾生,理應受九五尊貴。
      大鼓送回京中,竟有欽天監(jiān)領一班朝臣上表,言此鼓乃天降的吉兆,請?zhí)蠓Q帝改元。
      他們,竟請墨鸞稱帝。不是白弈,而是墨鸞,一個女子。
      聞訊時,我驚得半晌不能言語。我不信。她再鐵腕,再權謀,終究只是個女子。
      我問白弈,這到底是怎么了?
      白弈什么也不說,不解釋。他只拉我坐下,讓我陪他下一局棋。那神情,宛如當年,他對我說,跟著我,多余的不要做。
      可他要我如何跟?
      我猛地甩開他,碰翻棋盤,一地黑白散亂。
      若是你要高飛,那我便跟你飛,只因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衷情一世的男人。
      可若是她,你要我如何沉默?我以何立場看著我氏族江山旁落?有何顏面再見我血脈至親?她甚至連你的心也奪去了。
      我從白弈那雙眼中看見我的盛怒和倉惶。我想,我是真的怕了。終于,因為不能看清而焦慮,因為焦慮而恐懼,因為恐懼暴怒而起。
      但白弈的眸子卻是清冷沉靜的,自始至終。他說:“婉儀,你要信我!
      我怒而自哂。我如何能信?當年猶在眼前,一場婚姻已是你之于我最大的騙局,我這樣的甘心情愿,自欺許多年,到頭來,你卻將前塵因由全部推翻。你叫我連被騙也不知是為了什么,又叫我還如何去信?
      他卻捧出一盆青翠花草,靜靜澆水。“我欠她太多,姑且一退,只想給彼此留一線寬恕生機。”
      我冷笑:“難道你就不曾欠我么?”
      他似一怔,旋即眸光卻柔軟下來。他望著我,輕道:“欠你的,便拿我這一生來還!
      我心頭一顫,卻不由自主,濕了眼。

      然而墨鸞卻辭拒了群臣之請。她義正詞嚴,將那欽天監(jiān)投入天牢,責其妖言亂朝,要待秋后問斬。
      但那時我已明白知道,這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的推搪。改朝換代,只恐天下人詬病。她不做謀逆篡位的妖女,只做順應天命的女帝。
      果不出所料,僅二月便又有鸞凰鳴于天,三日不絕。
      臣眾再請。太后依舊不允。
      其后,秋旱乍起。
      又有人稱蒼天降不尊之罪,三請?zhí)蠓Q帝。
      于是,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新君,只在先皇傳給他的龍椅上坐了有名無實的短短幾年,一紙詔書,仿堯舜,禪位讓賢。
      那個垂簾三載的女人終于向至極巔峰邁出了最后的步子。她,終作了女帝。改了國號,年號。就此,女尊九五,天下易主。
      這般的離經(jīng)叛道。
      這般的匪夷所思。
      她果真是空前絕后曠古奇今的女子。
      可我卻無法立刻接受。身為曾經(jīng)的公主,我的血液令我痛苦不堪。我無數(shù)次在黔夜夢魘中驚醒。我看見皇祖母、父皇、母后、哥哥,甚至還有宋家阿姊,他們對我冷笑,他們怒斥我的不忠與背叛。我無言以對,唯有羞愧而逃。
      我的那些宗室叔伯們更無法接受。
      一二年間,藩郡諸王亂起,紛紛揭竿自立,卻被一一削滅。墨鸞有數(shù)百年來無人堪比的天將軍,有沙場上幾度生死浴血練就的將才,有日夜精練的黑甲鐵騎,藩王募兵遠不是對手。
      白弈自始至終冷眼旁觀。他自有人通傳,坐在鳳陽王府也能將天下云涌一手掌握。但他只是看著,一邊日日照料著他那株花兒。他要它開花,可這多年來,它就是不開。

      時局安定后,新帝仍委白弈為左仆射,右仆射是裴子恒。
      白弈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依舊做該做的事,同往常一樣。他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仍是那九霄的雄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忙于國事政事。除此之外,他便在王府養(yǎng)花,養(yǎng)那株不開的花。他又更內(nèi)斂了,更難以捉摸。
      皇子恕入主東宮。新帝又讓左右仆射兼任太師太傅。
      他們,真好似一對明君賢臣。
      而我,卻愈發(fā)不懂他。這大寶,終還是要還給太子的么?那這一場你死我活又算是唱得什么?
      然而,一年后,新帝卻忽然要給太子改姓。她興建太廟,要太子恕隨母姓,姓白。
      于是,我終于驚悟。
      我這才懂得白弈的姑且一退。原來,他不過是以退為進。他從一開始便在替白氏謀的那些東西,他從未松手。他終于什么都謀到了,甚至連那一線寬恕的生機,也不過唾手。
      他自始自終都是這樣的男人。有情如斯,卻又無情如斯。
      可我竟然再也沒有憤怒,亦無怨恨。我只覺得悲哀。
      我知道,我的王朝,真的徹底亡了。我卻眼睜睜地看著,什么也沒做。
      我去舊宗廟上了一炷香,跪叩,淚水灑了滿地。

      然而墨鸞卻也只做了六年的女帝。
      她自幼心肺受瘡,時常嘔血,皇子泰夭亡時,她萬念俱灰曾自盡過,又更病根深植。
      她去時,也才三十有六,烏發(fā)紅顏,依舊美若天仙。
      噩耗傳來時,白弈正在給他那不開花的花澆水,我在院里陪阿寐畫畫。
      他的花灑砸在地上,而后,他像座山一般坍塌下來。
      我嚇壞了,撲上前去抱住他,卻見他眼里,全是淚。
      可他卻未發(fā)出聲音,半點也無。
      我卻哭了。赫然發(fā)現(xiàn),他鬢角,不知何時竟已生了華發(fā)。
      太子恕承母位登基為帝。他聽說白弈病倒,便來探望,帶著先帝遺詔。他不許我們施禮。
      他說:“母親讓朕尊大王為父,尊王妃為母,尊郡主為姊!边有些什么,他幾度張口欲言,喉頭翻滾,終還是咽了下去。
      他還是個十歲上的孩子,卻已如此老成內(nèi)斂。他的模樣,像極了白弈。
      我微微闔目,唯有啜淚微笑。其實我早知道,從墨鸞執(zhí)意為阿恕改姓時便知道。可我不愿點破。她不言,他不語,我又何必?
      我還知道,墨鸞當年給白弈的不是一株花,那只是株草,最普通的野草,不會開花的草。她讓他種,她說開花之日便是寬恕之時。
      白弈其實也知道,可他故意裝作不知,固執(zhí)地種了十多年。
      然而她卻是這樣從骨子里倔強的女子。她給兒子起名作恕。只是,她寬恕了別人,卻獨獨不能恕自己。

      大喪七日,我做了兩個白緞燈籠,繡上墨色鸞凰,灌上桂花酒,白弈親手點了,掛在王府門外。
      瓊漿佳釀,桂花醇香,隨風蕩去,縈繞。
      他明白。我明白。她,也該明白。
      一切,盡在不言。

      天授六年,先帝崩,年三十六。遺詔去帝號。帝哀不從。尊謚玄天圣德皇帝。入泰陵。
      永隆五年,鳳陽王薨,年五十七。帝大慟。追尊文武圣皇帝。入泰陵。尊鳳陽王妃李氏惠德皇太后。安平郡主遷秦國長公主。
      永隆七年,惠德皇太后薨。謚孝賢惠皇后。爹泰陵。
      ——《周書·文帝本紀》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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