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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長四年春(公元926年)
八歲的博雅最近情緒不太好。
在自己屋外房檐下住了好幾年的燕子,去年秋天南遷后沒有回來。他想,是不是像他的父親大人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
家臣右兵衛(wèi)門覺得少主一直憂郁會影響身體,帶著他去了廣澤池。
櫻花剛剛都凋謝,新芽兒參差不齊,山吹嬌柔的在微弱的風里搖擺,有點落寞。
博雅蹲在渺渺的水岸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拿草葉劃撥,看漣漪蕩散,一些青鱗的小魚吐泡。
很無聊。
他望了右兵衛(wèi)門一眼,向池里狠狠砸去一顆石子。
咚的聲響,驚飛了悠閑掠水的白鷺。
有云從北方的天際聚合過來,帶著潮濕的氣息,拖著濃重的調子。
右兵衛(wèi)門叫起少主,要帶他上車回府。
博雅手里還有幾顆石子,隨隨便便的向那些忍冬杜鵑里丟去。
他聽見細小的呼痛聲,然后就看見一叢似血杜鵑花叢里搖晃了小會兒,隨從手急腳快的過去,揪出一團斑駁的東西。
如果小孩子可以被叫做東西的話。
他不到博雅肩膀高,很瘦,衣服上到處都有泥土和不知道什么的痕跡,露出來的臉和手也不干凈,但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恍若寒星。
右兵衛(wèi)門見是個孩子,松了口氣。
博雅很少同齡伙伴,突然心里生出些快活,拿出果子來給了他一塊。
他不接,也不說話,只用亮晶晶的眸子望著博雅。
清子姐姐做的,很好吃。博雅對他說,自己先啃了一口。
他還是不動。
那就帶回去吧。博雅塞他懷里,上了車。
延長八年秋(公元930年)
龍笛長一尺二寸,被十二歲博雅握在手里的部分捂出溫熱。
夏天里的一場雷正正擊中清涼殿,議事大臣死傷泰半,醍醐天皇恐慌下傳位與太子寬明親王,即現今朱雀帝,于是,博雅再不能隨便和小他五歲的叔叔一起玩踢球。
宮墻是如此的高厚且深廣,他心里想著煩悶,暴雨剛剛停下就跑了出去。
右兵衛(wèi)門小心翼翼跟在后面。
博雅踩著泥水跑到一棵油桐下面,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吹著龍笛一邊等著那個小少年。
怎么樣?博雅聽見他從樹的那頭走過來的聲音,便問。
總算像支曲子了。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漂亮的眼睛里有微微笑意。
晴明!博雅有點生氣的叫他名字。
雨后濕潤的光穿過油桐枝葉,帶著清新的香氣照在兩個少年的衣衫上,遠處隱約有雀鳥清脆的鳴叫。
博雅從懷里掏出兩截紅線,一根綁在晴明右手小指上,一根綁在自己左手小指上。
清子姐姐說,這樣被綁住的兩個人永遠都不會分開,晴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不管以后如何變換,我不會離開你。
博雅咧嘴,露出白白的牙齒。
晴明看著他,良久,眼里的笑意慢慢溢出來,溢了滿臉。
可是,你還是不肯讓我看看你耳朵么?一定毛茸茸的,軟綿綿的,唔,就像彌生偷偷藏著的那張白虎皮。
晴明收了笑,狠狠瞪著他,然而心里一點火氣都沒有。
他知道,別人眼里是鄙夷和憎惡,博雅卻是真真的清溪一樣的好奇和向往。
他會找借口得來珍貴的藥膏笨拙地擦在他的傷口上,口里念著“痛痛,痛痛飛走了”,然后抬起寶石般的眼睛問他還疼嗎。
不疼。晴明總是這么回答,因為那一瞬間,他只看見博雅那一張純如雨后天空的臉。
承平五年夏(公元935年)
年初,十六歲的博雅進從四位下右兵衛(wèi)督,腰里上翹的太刀隨著走動搖晃,晴明在他背后捏住鞘尖。
干嗎?博雅回頭問,垂纓呼的扇陣風飛過去。
我要走了。晴明低眼仔細看著刀鞘上金燦燦的裝飾。
博雅愣半晌,才想起問,去哪里?要多久?
師父要我進山修行。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修行啊。博雅嘆口氣。我等著你,路上要小心。
晴明捏了一下他的袖,轉身離開,留下博雅孤零零站在油桐下面一直望著他走遠,遠到一點點影子也不見。
天慶八年秋(公元945年)
漿過的紗烏帽子,挺括的深色直衣。
低首垂眼,規(guī)規(guī)矩矩走平步,踩在柚木板廊上只有輕微咯吱聲。
御簾外,跪,叩拜,端坐。
目不直視,也不斜視,只看著身前一尺的小塊。
像佛堂里的石像,安詳,沉靜。
陰陽權助念頌的驅靈咒似乎一點效果也沒有,二十六歲的博雅覺得除了風寒的頭疼,心里有隱隱的空洞。
十年里,偶有音信,他總寥寥幾句,只說還好,
博雅相信他,一如相信他會回來。
卻未想,竟是如此情形。
他突然很累,倒在那一堆繁麗錦緞里。
就在這日晚上,源中將別院遭遇夜賊。
博雅正在那里休養(yǎng)。
外面?zhèn)髀勊宦暤岩粢\淚落,所竊之物悉數退還。
一時間,京中美談。
我以為你變了性情,那時候是期望他們能回頭一刀,送我去了黃泉國。博雅靜靜的靠在油桐上說給旁邊的晴明。
終歸入了官場,人人眼里看著,失不得禮數,我也覺著累啊。晴明抬頭望復復層層枝葉,輕輕嘆息。
至少,在這塊地方,我只是叫博雅,你只是叫晴明。
嗯。
你想要得到的,我都會幫你。
晴明捏著他的寬袖,久久不語。
咳,我心里還記得上一眼是你垂發(fā)的樣子,忽然都束起來了,你真的是那個晴明嗎?
晴明斜眼靜靜瞥著他。
啊,這眼神,你果然是晴明。博雅很高興的在他臉上戳了一下。
喂。晴明皺眉瞪他。
真好啊,你回來了。博雅露出一些癡呆神情。
晴明望著他,某名心悸。
天歷元年春(公元947年)
二十八歲的博雅急急跑進土御門宅院,把雙鬢已白的右兵衛(wèi)門拋在后面老遠。
你,你怎么樣?博雅氣喘吁吁心焦如焚。
擦破了些皮。晴明躺在榻上尚能微笑著安撫。
博雅直直盯著他失去色澤的嘴唇,手一翻,掀起他松松系帶的內衫。
白潔胸腹上纏著布條,隱隱紅漬。
沒有什么關系——
我會讓他后悔。博雅咬牙打斷他,臉上從未有過的狠決。
算了,也不是頭一次。
博雅伏下身,像對待珍貴瓷器般不施力的擁著他,埋頭在他頸彎里,喃喃。
他傷著了你,就該有代價,我說過會幫你。
晴明感覺著他的體溫透過那些層疊的華麗的衣料而來,伴隨著慌張的顫抖,抽手輕輕拍他肩膀。
沒事了,沒事了。
晴明,晴明。博雅一聲一聲喚他。
他一聲一聲答應。
外面淅淅瀝瀝落下雨,風卷水息入室。
博雅驚忙的撐起身,一面叫人拉閉了窗,一面扯厚厚外褂把晴明包得密實。
晴明捉著他忙碌的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嗤嗤笑開。
很疼么?我從內里討了最好的藥。博雅撫著細長傷處,小心翼翼。
年齡總是一日日增長,臉皮卻一日日減薄。
小少年時會抱著他唱著“痛痛飛走”的歌謠,現在只敢在他傷痛時借口慰藉摟他半刻,然后捏一尺二寸的龍笛,悠悠吹一曲《君安康》。
卻不知晴明暗暗里壓下了心火,嘆息“朋友”二字的沉重。
天歷五年冬(公元951年)
右兵衛(wèi)門砍下偷襲者一只手臂,把以前的少主現在的中將大人牢牢護在身后。
濃黑的夜里,四周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
三十三歲的博雅握緊觀賞性大過實用的太刀,每一根毛發(fā)都如在弦的箭。
他聽見從遠遠的地方傳過來很多人奔跑的聲音,帶著護甲碰擊的鈍響。
雖然看不清,但確實是趕來救援他們的兵士。
晴明恭恭敬敬地為博雅撩起車簾,在扶他上車時,短暫地捏緊了他的手。
忽然降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遮掩了天地。
博雅隔著那一層雪簾,看著晴明驚慌褪去后一如往常沉靜的臉,和沒有來得及收回去的淡淡疲憊,反手把他拖上車。
你的手真冷啊。黑暗的保護里,博雅把晴明的一雙手捂進懷里。
晴明心里明白要推開他,然而掙不脫。
令公子明天生辰,打算送他什么?
竹編的小偶人。博雅頭也不抬,悶悶的回答,然后反問。
你為什么還沒有公子呢?
晴明也低著頭,卻不語。
既然他已經說出了口,那么就放手吧。
博雅漸漸松開他,任他怎么也捂不熱的手離開自己。
右兵衛(wèi)門有些擔憂的看著主人,說,這樣好嗎?
為什么不好?從今以后,會有另一個人陪伴他疼惜他,替我溫暖他了。
博雅用清香的松子酒釀,掩飾揮不去的悵惘。
康保元年秋(公元964年)
垂發(fā)的童子從渡廊上急沖沖跑過,一頭撞進四十六歲的博雅懷里。
博雅扶住他,慈和的問他是要去哪兒。
童子仰頭看著他,寶石般的漂亮眼睛,像極了一個人。
博雅將他散下來的發(fā)掠到耳后,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出朱雀門。
玄色直衣的晴明站在牛車旁邊,嚴厲責備了不守規(guī)矩的兒子,然后朝中將大人行禮道歉。
沒有什么,孩子總是活潑,有這樣的公子,父母該是欣慰。博雅親切的微笑。
頓了頓,他低低說,眼睛真像你。
自始至終,晴明沒有正視他。
天元三年夏(公元980年)
從中午開始的暴風雨相當強烈,風卷樹倒,雨沖墻毀。
晴明望著天色,心里突然滿涌出莫名的恐懼。
很久了,他沒有去過那棵油桐樹下,他希望,它能逃過一難。
還有那個六壬式盤上的預示,應該告之當事人嗎?
從來下筆沒有如此艱難,一張普普通通問安信,寫了撕,撕了寫。
他問自己,兇險能不能避過,天命能不能改寫。
博雅算著日子,六十二歲的生辰未能見著他,不知道還能不能見一面。
入夏以來身體每況愈下,即便各式補品源源不斷,即便僧人念誦了一卷卷的福經,可他隱隱感覺到,無可挽回。
就如同曾經以為的永遠。
他想最后耍一次小孩心性,不論用什么借口,都把那個人誆騙過來。
但是,又為什么非要他來?
當年先放手的人,不是自己嗎?
恍惚著,聽見有人高聲傳話。
羅成門倒塌了。
天元三年秋(公元980年)
博雅已經昏睡了四五日,偶爾醒來,一雙眼在屋里尋找。
右兵衛(wèi)門的兒子俯在他耳邊問,大人想要什么?
博雅手指微微顫動,卻缺了幾分力。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或許是夢里面,很久很久以前的兩截紅線。
一截在他的右手小指上,一截在自己左手小指上。
當時系上之后,說過不會離開的吧,又怎么會失言了呢?連那紅線,也不知道丟在了哪一處時空的間隙。
如果早知沒有沖破束縛的勇氣,起初又為什么要許諾?為什么一面貪戀他的情,一面屈服于世人的眼?那些無眠的夜里,倒去譴責他的薄意。
真應該孩子性情到底,固執(zhí)也罷,傻氣也罷,一直一直都徘徊在他周圍,被他唾棄了也好啊,總能暗暗里享受他的氣味。
又或許,從骨子里決裂,我只是我,你只是你。
偏牽牽絆絆,到如今魂魄將去,心思里唯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歡笑,轉瞬即逝的幸福。
如果能稱得上幸福,那么,他該知足。
博雅望著灰藍的天空,用最后一份力吩咐侍從,新鮮的松子磨粉,做一籠甜甜的松子糕。
晴明從嵯峨急趕慢趕奔往皇后宮權大夫府邸,手里一包松子糕還像五十多年前一樣香甜。
他想著那個時候,才只是冒出新季嫩芽的油桐下面,同樣寂寞的少年,向他伸出來的手,聲音清清朗朗,笑得純粹。
很好吃喲。他說。
他眼里一點偽裝都沒有,聽說了傳聞后依舊在油桐下面抱著溫暖的果子等他。
松子糕在手心里漸漸柔軟。
曾經你把它塞給我,連同我以為這世界上絕不會有的情誼,因為你,我才有了信任和希望。
白白浪費了幾十年的歲月,最后才明白我所想要的,不是現在赫赫的名譽地位,而是把它們帶給了我的,一直清澈的微笑著的你。
請等著我,在這些漫長難耐的日子之后,因為你說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從來,我未曾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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