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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秀彥走進正殿后的房間,紙隔扇上寫著蓮華經(jīng)的經(jīng)文。面無表情的侍衛(wèi)跪在門邊,躬身道:“請您休息。”就準備關(guān)上門。
“不,龍介,你進來陪陪我!毙銖┯靡环N商量的語氣說著命令的話,自從當上柳井家的家主,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了。看著年輕的武士聽從吩咐關(guān)門進來,他才跪坐下來。
被稱為龍介的侍衛(wèi)在秀彥不近不遠的位置跪坐下,腰挺得很直,依舊是沉默著低垂眉眼神態(tài)恭敬地看著秀彥。
角落里是點著的紙漆燈,隔扇上的字樣在昏暗的燈光中扭曲成了詭異的花紋。
“已經(jīng)是寅時了吧?”秀彥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還是丑時,不過快到寅時了!饼埥榇鸬,聲音依舊沉穩(wěn)恭敬毫無起伏,令秀彥有些不快。
“龍介,已經(jīng)不用這樣了——不要這樣看著我,也不要用這樣的語調(diào)!毙銖┹p聲說,努力彎了下嘴角。
“是,秀彥殿下!比允悄菢油χ边@腰桿說著無起伏的聲音。
秀彥嘆息一聲,他從來就拿龍介沒轍,永遠都沒轍。
“長老會的那群老東西決定時間了嗎?”秀彥問道。
“是,卯時。”
“卯時三……”
“卯時一刻。”龍介打斷他。
秀彥望著龍介平靜無波的眸子,突然笑了一下:“不用責備我嗎?”不等龍介回答,秀彥接著說:“像是以前一樣說著:‘唉,秀彥怎么總是弄錯時間,和久殿下就從來沒有弄錯過,真不愧是長子——’”他笑著說,好像聊起的是些輕松愉快的回憶,專門拖長了語調(diào)讓聲音顯得有些稚氣。
龍介沒有做聲,只是在聽見“和久殿下”四個字的時候眉頭緊皺一下,眼神暗了那么一瞬間,然后便不著痕跡地低下頭,看著秀彥跪坐的墊子邊沿繡著的復(fù)雜花紋。
“龍介,抬頭看著我!毙銖┑恼Z氣突然嚴肅起來:“這是命令!
龍介放在膝上的雙手慢慢握了起來,緊緊捏著褲子,又慢慢放開,重新搭在膝蓋上。只有褲子的皺著還留著他微弱抗拒的痕跡。
“抬頭,至少讓我看到你的臉!毙銖┲匦路跑浀恼Z氣,倒不如說他現(xiàn)在幾乎是在乞求。
顯得有些可憐的聲音令龍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您不該用這種語調(diào)說話!彼@樣說著,但還是抬起頭來,只是目光并不落在秀彥身上。
“是啊,我不該,我什么都不該。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對,只有和久哥哥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你說對嗎?”
龍介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雙手重復(fù)著握拳再放開的姿勢,卻沒有做聲。
“你的眼里一直只有和久哥哥,五年的時間什么也不能改變,對嗎?”秀彥接著問。
看著龍介沒有任何變化的坐姿和神情,秀彥笑了起來,語氣中是說不出的疲憊:“你為什么不打斷我?你并不喜歡我說這些吧?龍介啊龍介,你到現(xiàn)在都這么讓我生氣!
“您畢竟是君主!饼埥檫@樣答道。
秀彥沒有說話,于是房內(nèi)兩人就陷入了沉默之中。月光透過雕花窗戶的小格子透了進來在地上勾勒出奇怪的圖案,慘白一片,似乎比火光還要亮了。
秀彥就這么直勾勾的盯著龍介的臉龐,用一種貪婪的眼神!拔蚁,我這輩子就能記住這一張臉了!彼蝗恍Τ雎晛,打破了沉重的安靜。
“寅時了!饼埥榭粗巴庠铝恋奈恢谜f道。
“陪我說說話,”秀彥的聲音放的很輕,就像自言自語似的:“你到柳井家時才13歲吧?”
“是!
“從那時候起就在和久哥哥身邊了吧!
“……”
“我記得,那時候我才九歲。”秀彥換了個姿勢,用一種失禮的,孩子似的姿勢坐著,卻不小心打翻了身邊刻有家徽的盒子。
看著翻倒的盒子和散落一地的小物件,秀彥突然說:“要是從前,龍介可能會罵我粗心吧。大概會這樣說吧:‘秀彥殿下,您已經(jīng)是一藩的君主了,怎么還這么粗心,真是那您沒辦法!毙銖〾旱土寺曇裟7轮埥槟强贪宓恼Z調(diào),說完自己就笑了好一陣子。
龍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死氣沉沉的雕像。
其實一點也不好笑,他卻笑出了眼淚。伸手擦了一下眼角,他接著說:“講一講和久哥哥的事情吧,多講一些!
聽到這樣的請求,龍介有些意外,看著秀彥在火光中晦暗不明的目光,他猶豫了一陣子才開口說道:“和久殿下,已經(jīng)去世五年了。雖然是個善良又溫柔的人,卻有些優(yōu)柔寡斷,沒有家主應(yīng)具備的決斷力,家主的位置并不合適他來做。”
即使是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但只要提起了和久,龍介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他的眼角眉梢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你到這個時候,都要顧及著我說話嗎?”秀彥感到胸口有些悶。他并不想提起和久,從和久死去的那一年開始,他就由衷的希望“柳井和久”這個名字從他的生命里完全被抹去。但只有提起和久的時候,龍介的話才會稍微多那么一點。
秀彥想要聽見龍介的聲音,僅僅是面容并不夠,他還想記住他的聲音。
龍介沉默下來,眼神透過秀彥的身體,似乎看到了很遠的地方,是秀彥永遠也去不了的遠方。接著,他用滿是懷念的語調(diào)繼續(xù)講:“我13歲時進入柳井家,就作為和久殿下的侍者一直陪在和久殿下身邊,和久殿下和我同歲,從來不把我當做下人看待。直到和久殿下……去世,九年來我?guī)缀鯊奈磁c和久殿下分開!
“對的,你知道的,和久哥哥的去世只是個意外!毙銖┼卣f,事情真相如何,他知道龍介其實已經(jīng)全部知曉。但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再不情愿他還是不愿意背叛柳井家——和久哥哥的柳井家。
看著龍介沉默下來,秀彥想,這雙眼睛,從很久以前開始只追逐著那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時候,希望他也看看我的呢?秀彥也不知道答案,他只記得從很久以前開始,自己就一直迷戀著眼前的這個人,甚至曾經(jīng)天真的以為只要沒有和久哥哥,他就會開始看著自己。
但直到他真的得償所愿,和久因為“意外”去世,自己也當上了柳井家主,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全部心魂都隨著那個人一起去了。留在他身邊的,只有這一副連空了也不愿服從自己的軀殼。
但是,秀彥從來不會后悔。
想起很多事,秀彥自嘲地笑笑:“你恨我對吧?”
聽到這句話,龍介突然閉上眼緊緊咬著牙,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秀彥從打翻了的盒子里挑出一把桃木梳子,上面用金泥勾勒的花紋在火光中反射著光芒。
他站了起來,用一種一絲不茍的正式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走向面前的男子。他走到龍介身前,將梳子遞過去:“幫我梳一次頭吧,拜托了!
跪坐著的男子沒有動,仿佛眼前的梳子并不存在一樣。
“你不是對我很恭敬的嗎?”秀彥笑著說,聲音卻在顫抖:“連我的命令也不再聽從了嗎?”
龍介對此的回答只是慢慢的低下頭去,眼神不知是落在空氣中被火光照出的細小灰塵上還是地板上那個古怪的印子。
秀彥又笑了:“你終于露出自然的樣子了,真是太好了。”
他說著重新直起身子,將那把梳子放入懷里,慢慢的走到窗戶邊上。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中,仿佛連空氣也變得粘稠起來了。
就像是難懂的啞劇一樣,屋中的兩人一個以嚴肅的神態(tài)跪坐在火光里的墊子上,一個在火光無法照到的窗戶旁,一動不動誰也不說話。
時間好像停止了,又好像瞬間就過去了,天空已經(jīng)開始泛出白色。
“卯時好像就要到了……”秀彥突然開口:“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柳井家統(tǒng)治的藩地打了敗仗,為了平息百姓的怨念,也是在敵軍的威脅下,唯有家主切腹才能換取柳井家剩下成員的平安。
切腹的時間,就在卯時一刻。
“你來當我的介錯人吧,為我做最后一件事,行嗎?”秀彥這樣請求道:“親手砍下我的頭顱,是不是能消除一些你對我的怨恨呢?如果你覺得立即死去太便宜我,稍微遲一點在下刀也是可以的,全部由你決定。”
龍介張了張嘴,想說并不是這樣。但是不是那樣?是砍下他的頭也絲毫無法減少自己心中的怨恨,還是自己并不會折磨秀彥?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秀彥把他的沉默當做默認,有些安心地笑了起來,繼續(xù)說道:“那么,我可以用你的刀嗎?”
龍介抬起頭看著秀彥,窗外透進來的白光照在秀彥蒼白的臉上,使他整個人都像是一股隨時會消散的輕煙。龍介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很美,有些像和久。
門從外面被打開了,士兵涌了進來?粗钢约旱臉尲,秀彥冷笑一聲走了出去。
龍介跟在他身后,見他站定了扭頭看著自己,才將自己抱著白紙的脅差遞給了他,又抽出自己的長刀。
摩挲著手里還帶著那人溫度的刀,秀彥跪坐在白沙地上。他想,這樣也很好。那人的全部痛苦是自己給予的,而自己的痛苦將來自那人一直貼身攜帶每日擦拭的愛刀,自己的性命,也將由那人取去。
秀彥想,自己從小就追逐著的人,最終仍是以某種深刻的關(guān)系與自己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想,自己大概真是很狡猾,但沒有什么能比這更讓自己滿足的了。
自己一直追求的,終于以另一種形式得到了。秀彥恍惚的想起,他曾經(jīng)撞過無間鐘,而此刻那口沉重的鐘終于碎裂了,自己終于得到了寶鏡女主人的那滿得溢出來的財寶了。
“真好!彼卣f。
他撩開自己和服的前襟,露出柔軟的腹部。龍介在他身后舉起長刀,刀鋒對準了他的后頸。
沒有人催促,遠處連綿的山巒開始慢慢被勾勒出金邊,初生的陽光照射在秀彥手中的刀鋒上,美麗的稻妻文刀刃在陽光中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秀彥身子前傾,并緊雙膝,閉起了眼睛。刀刃沒入了小腹中,從左至右,他緊緊咬著牙忍著不發(fā)出破碎的呻丶吟。他顫抖著不讓自己向兩邊傾斜,但絕大的痛苦淹沒了他,他想,還有一刀。
鮮血涌了出來,灑落在白沙地上,就像妖艷的櫻花花瓣。從下到上又是一刀,直達心臟,秀彥想自己的內(nèi)臟應(yīng)該是流出來了。
送我最后一程吧,龍介。
介錯人的長刀不帶絲毫猶豫的揮下,鮮血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噴灑出來。
刀刃劃破脖子皮膚的一瞬間,秀彥聽到了無間鐘碎裂的聲音。
太陽終于全部升起了,灰暗的顏色被陽光驅(qū)逐,天空變得澄凈蔚藍,新鮮的太陽仿佛是粉紅的顏色,浮云像是添上去似的,隨著陽光劃出一道道蜿蜒的輪廓,美得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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