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酒。”
　　“客官，這……”
　　“少?gòu)U話，上酒！”楊翌抓起桌上酒壇直朝柜臺(tái)扔去。小二發(fā)出一聲驚叫，酒壇在柜臺(tái)里摔得粉碎，濺了掌柜的一臉一身的碎瓷片酒。
　　“上酒�。。　睏钜铄N著桌子大聲喝道，錘到第三下，桌面嘩啦裂成兩片，一片彈將起來滾到了地上。
　　小二看了掌柜一眼，泥鰍般溜到酒架前。
　　“不用望外打了，就那壇，直接給爺抱過來就行。來��！”楊翌酒氣熏天口齒不清的喊道，夾著刺耳的碎笑。
　　旁邊幾個(gè)酒客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喝他們的酒。
　　“來啊！錯(cuò)了！不是那壇，那邊，最大那壇……”
　　小二回過頭，看看掌柜。
　　“來人，這人醉了，給我叉出去。”掌柜的站起來，不動(dòng)聲色的說道。
　　“什么？”楊翌騰身一躍，兔起隼落般已到柜臺(tái)上，一雙醉眼寒光暴綻的盯著掌柜。
　　掌柜的一時(shí)也不由有些心慌了，沒看出來此人還有這么好的武功。一群店伙操家伙站在一邊，也沒一個(gè)敢上來。
　　“客官，客官，是小人怠慢了，客官消消氣，消消氣，坐下慢慢說，來人啊，上酒……”
　　楊翌冷笑兩聲，伸手提翻掌柜直扔到柜臺(tái)深處，翻身便要跳將過去。
　　店里的客人都站了起來。
　　窗口角落里兩個(gè)一襲白衣的男女對(duì)望了一眼，男的站了起來，“慢著�！�
　　楊翌醉眼顛倒的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要怎么樣？”
　　“朋友身手不凡，可愿一通姓名�！�
　　楊翌仰臉哈哈大笑，“通便怎樣，不通又怎樣？”伸腳勾起柜臺(tái)上一只鐵皮酒壺徑向那白衣男子打去。
　　那人伸手一操，酒壺竟已穩(wěn)穩(wěn)在手。
　　“此人醉得不輕，哥也不妨給他點(diǎn)滋味嘗嘗。”桌旁的女子不動(dòng)聲色的說道。
　　話音未落，那男子已騰空掠起，如此低矮的店堂里，竟使出個(gè)絕頂?shù)难嘧尤Ψ�，霎時(shí)已到柜臺(tái)，楊翌待他欺近，抬腿便踢，那人中空一個(gè)鷂子翻身，躲過楊翌一擊時(shí)，右腳已徑中柜臺(tái)，一聲暴響，楊翌醉中猝不及防，已從柜臺(tái)上震飛了起來，那人順勢(shì)落地反手一擊，楊翌已直飛了出去，那邊女子也騰空而起，半空劈手截住楊翌，隨即一個(gè)鵓鴣旋，輕盈落下地來，順手放下楊翌。
　　店堂里一片喝彩聲，楊翌欲要起來，爭(zhēng)奈喝得大醉，已掙扎不起。

　　楊翌醒來時(shí)，月色清明如水，頭痛欲裂，似覺有寒氣絲絲透進(jìn)窗來。
　　“你醒了？朋友可是睡了一天一夜了�！敝灰娔前滓屡幼诖差^，微微笑著，又似含著莫名的哀怨。
　　一時(shí)頭暈得厲害，記不起前緣后事。
　　“如果我沒看走眼的話，這位是楊翌楊少俠吧�！蹦前滓履凶右沧吡诉^來。
　　“敢問二位是……”
　　“楊少俠在江湖上一向以沉靜內(nèi)秀著稱，為何今日會(huì)在這荒郊野店里醉成這樣？”
　　被他一提，往事驟然涌上心頭，千頭萬緒一時(shí)哽住，竟生生逼下淚來。
　　那男子一時(shí)也意識(shí)到失言，那女子嗔怪的看他一眼。
　　“敢問二位是……”過了傾時(shí)，楊翌才勉強(qiáng)平靜下來，開口問道。
　　“我們是趕路回家的�！蹦桥拥f道。
　　楊翌此時(shí)才注意到，此二人皆是一身縞素，顯是家中剛死了人。
　　“回鄉(xiāng)奔喪？”
　　那男子搖了搖頭，“家父剛?cè)ナ�，死在外面，這兵荒馬亂，靈柩也帶不回去，只好草草一埋了事�！闭f得平淡，言語間強(qiáng)壓著的悲涼卻幾令人墮淚。
　　楊翌慘笑了兩聲，“看來我們是同病相憐�！�
　　“楊少俠……”
　　“我?guī)煾负屯T師兄弟也剛剛死了，一個(gè)不留�！�
　　“什么？”
　　“玉河莊已經(jīng)被滅了門……”楊翌斷斷續(xù)續(xù)的格格笑著，兩眼血紅，神情甚是可怕。
　　“被誰……”
　　“被誰又有什么要緊……滿莊人如今就剩我一個(gè)……我還是死了的好……”
　　“楊少俠……”那男子還要說什么，那女子攔住他。
　　“先父亦是遭人算計(jì)，兩敗俱亡，我們實(shí)可算得同病相憐，楊少俠若是有用得著我兄妹處……”
　　“多謝小姐好意……”楊翌慘淡笑道，“我要是能動(dòng)得了他們，我干嘛不去拼命……”說著胸口一陣抽搐，口中竟淌出烏血來。
　　“他們給你下了毒？”
　　“我傷過他們少寨主一次，這次便故意不殺我，留著我生不如死……”
　　那男子淡淡笑道，“江湖，江湖……這便是江湖……”說著回過頭去，看著窗外淡淡的月色。
　　“那楊少俠打算……”
　　“我不知道。這江湖，混下去又有什么意思，終不過是腥風(fēng)血雨，你死我活，我從小蒙師父收留在莊，見慣了這些事，這樣的江湖，又何必值得人為它賣命……”
　　“我兄妹二人亦是心灰意冷，也打算就此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不再過問江湖上的事�！蹦悄凶诱f道。
　　“務(wù)農(nóng)好啊，若二位不嫌棄，可愿帶上我……”
　　“楊少俠……”
　　“我自幼在莊里習(xí)武，也做不來什么事，身上有這毒，料想也干不得重活，只是二位若肯收留，必當(dāng)盡力而為，絕不拖累二位……”
　　“楊少俠說哪里話……”
　　“時(shí)候不早了，讓楊少俠休息吧，我們也該回去了，明天一早還得趕路�！蹦桥诱f道。
　　“還未請(qǐng)教上下……”
　　“不敢，小女子姓江名茉，這位是家兄江荻。”

　　月色如水，睡了一天一夜了，也再睡不著。爬將起來抱膝坐著，望著窗外微微搖顫的入冬衰草。心中是種異樣的靜漠，似乎是累得太久太厲，一時(shí)松下來，便再難翻起波瀾。自己就真這樣一走了之了么……也罷，走罷，他也沒有氣力多想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茫遠(yuǎn)，而寥落……
　　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請(qǐng)進(jìn)。”楊翌一時(shí)有些驚訝，這么晚了，為何還會(huì)有人來。
　　進(jìn)來的人是江茉。
　　“江小姐……”
　　“楊少俠�！�
　　“江小姐有什么東西忘在這里了么？”
　　“楊少俠，你明天真的要跟我們一起走？”
　　“怎么，有不便處？若是……”
　　江茉搖了搖頭，“楊少俠真的想好了要這樣一走了之？”
　　楊翌心尖像被猛擊一下，泛起一陣裂痛，“江小姐……”
　　“楊少俠即使走了，也不能心無牽掛，對(duì)么……”
　　楊翌笑了兩聲，“我不走，又能怎樣……天天在這兒醉死？”
　　“楊少俠，”江茉正色道，“不瞞楊少俠，我也并不想回去。家父死因可疑，雖是臨終前吩咐我兄妹回鄉(xiāng)，但我亦不能真正安心不問江湖中事，若是楊少俠肯留下，小女子即是無多能耐，也愿助楊少俠一臂之力�！�
　　楊翌心中一時(shí)竟紛亂起來，本已說好退出江湖，就此逃避開去，什么也不想，卻又何必橫生如此枝節(jié)……他不否認(rèn)江茉一擊，正在他創(chuàng)口上，一時(shí)間幾乎又想借酒澆愁。
　　“還望楊少俠三思……”江茉又說道，眼中泛著水銀一般的融輝，月光之下，幽邃，又帶著種冰一般的孤毅。
　　留下……留下他能做什么？被那異毒折騰得幾乎廢了的身子，一人的單薄之力，在這渺漠的江湖，幾如一粒冰砂之于瀚�！芨墒裁�？
　　“事在人為，”江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楊少俠即是跟我們回鄉(xiāng)，就保得住日日清閑自在，不受如今的這般折磨么？”
　　楊翌心中一顫。
　　“楊少俠的處境，我自深知。家兄去意已決，我今日就是留下來，也未見抵得什么用場(chǎng)，只是，江湖之苦無盡時(shí)，即是為了平息這苦楚……逃避也不是辦法……”
　　楊翌不得不承認(rèn)，這女子身上有種奇異的東西，若是他一人苦苦掙扎，無論如何他也撐不下來，但是若有江茉一道……莫名的似也微微擺脫了那死一般的絕望……
　　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山雞的啼鳴。
　　楊翌終于點(diǎn)了點(diǎn)頭。
　　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

　　徐步青并不是死在楊翌手上，不過江湖之事，本無定數(shù)，到此，青楓寨和玉河莊的恩怨，也差不多算是了清了。
　　幾乎是不由分說的摒退了莊中一應(yīng)事務(wù)，十來年了，也好容易消受一晚這乍暖還寒的融融春夜。疏簾半卷，窗外修竹篩月，影子在粉墻上微微的搖曳著。夜風(fēng)入窗，也沒有了前幾日的刺骨味兒。楊翌想了想，也沒有叫茗香進(jìn)來，自己慢慢研勻了墨，鋪開繭紙，摹一段坡仙的赤壁賦。
　　后面有悉挲的聲音傳來，是茗香上茶來了。楊翌舍不得停下手里這字，隨口說道，“放桌上吧�！�
　　“楊大莊主今日好興致啊……”傳來一陣輕笑。
　　“夫人……”楊翌回過頭。
　　“看你那認(rèn)真勁兒，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要是仇家來了……”
　　“仇家？我們還有仇家？”
　　“別以為徐步青死了你就得意忘形了……”江茉笑著，將茶放在案上。濃郁的紅棗味撲鼻而來。
　　“夫人……來……”楊翌一時(shí)興起，“來，你坐下……”一面去架上將鏡子取了過來。
　　“你……這干什么？”
　　楊翌拈了支狼毫，飽蘸濃墨，“來，別動(dòng)……”
　　江茉笑了起來，劈手打去，“老不正經(jīng)，你還要畫眉啊……我跟了你這么些年了，也不見你有過這興致……”
　　“夫人，坐好……”楊翌終于繃不住一臉正經(jīng)，也一笑出聲。
　　江茉的眼角已經(jīng)泛起了些微的魚尾紋，鬢間也辨出幾縷她這年紀(jì)本不應(yīng)有的銀絲，面容卻還是那般姣美，就如她的名字，一朵怒放的茉莉。這些年驚濤駭浪的過來，是多虧了她了……
　　兩道平如流嵐的淡眉，不是江茉平日的樣式。
　　“為什么畫成這樣？”
　　“我覺得你還是這樣好看……”
　　江茉回過頭，欹身靠到楊翌身上，楊翌也俯下身來，摟著她，一起這么些年，幾乎不記得有這樣寧?kù)o的時(shí)候。
　　“你這肺上的動(dòng)靜，還是覺著不對(duì)。”
　　楊翌笑了笑，“不是老毛病了么，當(dāng)年能撿回一條命來，也算不錯(cuò)了�！�
　　江茉抬起頭來，不覺臉上已經(jīng)有了淚痕。
　　“你哭什么？”
　　江茉摟著楊翌的腰，一時(shí)竟至清淚滿面。
　　楊翌嘆了口氣，“你也多少年沒回過鄉(xiāng)了吧，也不知道荻兄的消息，趁此大仇已定，莊事初穩(wěn)，我們也可稍微偷閑片時(shí)，回去一趟吧。莊子現(xiàn)在還單薄得緊，要再鞏固，重振當(dāng)年的聲名，事情還多了，以后怕是難得再找到這樣的時(shí)候了。”
　　江茉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村里和附近幾個(gè)村子都尋遍了，找不到江荻的蹤影。江茉幾乎要懷疑他回鄉(xiāng)途中被人截殺了。
　　“荻少爺？”終于打探到一個(gè)當(dāng)年離鄉(xiāng)前鄰舍的女兒，已嫁到三座山之外，“哦，記起來了，他十二年前回過一次村，后來外面逃進(jìn)來個(gè)人，像是躲著追兵，還帶著傷，他把那人留下了，沒過幾天就跟追兵大干了一仗，晚上打的，我們也沒敢起來看，就第二天看到滿地的血，后來他怕連累合村老少，就和那人一起走了，也沒聽說再回來過……”

　　太陽快下山了，天氣也漸漸涼了下來，泛著潮氣，山間的夜晚，最是清冷。楊翌的病根一直沒好全，最受不得潮涼的天氣。
　　“我們走吧�！苯哉f道。
　　楊翌點(diǎn)點(diǎn)頭。

　　丙戌九月十五
　　北川子于塘朗山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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