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

　　歲月總是像這樣悄然流逝，眨眼間，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已過了這么許多年。

　　顧惜朝半撐在枕上，安靜地看著身邊的戚少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這句話。
　　天色微白，淡淡的霧氣結在紙糊的窗戶上，他剛自夢中醒來，卻沒有半點的懵懂。黑色的卷發(fā)披散在白凈圓潤的肩頭上，下身則和那人分擔著同一條被子。那被子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戚少商從市集扛回來的，他總是抱怨這被子顏色太鮮艷，紅得跟喜被似的。戚少商就訕訕地笑，一副被窺破了想法得模樣。不過，一年了，他也不再抱怨了。艷紅的被子已經有些發(fā)黃，卻處處都是他和他的味道。顧惜朝想，也許明天該把被子拿出去曬曬了。
　　“少商，起來了�！彼屏送扑瑓s猛然發(fā)覺自己的聲音比十年前柔和了許多，不再桀驁，不再那么鋒芒畢露，總是淡淡的，像潺潺小溪一般安寧。
　　被推的那個人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皺了皺眉頭，又把人攬進了懷里，嘴里嘟囔著：“大清早的……再多睡會兒……嗯，看你……身子都涼了……”
　　拍掉那只不安分的手，顧惜朝嘆了口氣說：“今天是晚晴的忌日�！�
　　噔得一下，戚少商睜開了眼。
　　清明了。

　　互相替對方挽好頭發(fā)，顧惜朝總是念著戚少商發(fā)上系的那幾顆珠子，次次都要給他帶上，雖然那土匪風的打扮和戚少商如今的一身俊逸白衣一點也不搭。但是顧惜朝說，我喜歡，戚少商也只好說，隨你吧。
　　那件狗熊皮被拆了拿來做地毯，每次踩在上面，顧惜朝總是顯出一副很得意的表情。偶爾，戚少商會看見他在上面狠狠跺上幾腳，念幾句，大當家的，你也有今天！然后，又會樂滋滋地跑去做飯。不過，這狗熊皮只準顧惜朝一個人踩，鐵手不行，追命不行，連無邪也不行。
　　“無邪，過來！”顧惜朝招了招手，無邪歡快地跑到他腳邊蹭了蹭，“無邪，我們今天中午不會回來了，你乖乖的看家�！鳖櫹С瘜櫮绲孛嗣䶮o邪的頭。
　　當初給這條小狗取名叫無邪，戚少商還是極力反對的，畢竟這楊無邪也跟了他這么多年，整天無邪無邪的叫，一根兩根骨頭的扔，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人�？深櫹СM金風細雨樓的時候，沒少受楊無邪刁難，這么深的怨氣，不找個替代品發(fā)泄怎么行。所以，為了避免自己成為那可憐的替代品，戚少商只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認了。頂多默念一句。
　　可憐的楊無邪。

　　他們的家在汴京城外一個小竹林里，竹林很深很深，那里的鳥兒聲音很美很美。有時，樵夫誤入深山，會隱約在一條霧帶中遙望見半山腰一座小屋。他們跑回去都會說看見了神仙，一邊比劃著一邊說，那神仙有這么這么高，長得有那么那么好看，頭發(fā)有這么這么長，又有那么那么卷。
　　戚少商依然是金風細雨樓的代樓主，江湖中的九現(xiàn)神龍，京畿武林的群龍之首。
　　可顧惜朝卻覺得自己不再是那個顧惜朝了。這十年里，他做過許多事。先是做了個郎中，學晚晴的樣，治病救人，彌補自己以前的罪孽，呸，什么罪！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唯一的孽，就是遇見了晚晴，也害苦了她。后來，他又遇到了戚少商，他陪他上了戰(zhàn)場，二十多年的夙愿，一腔的熱血全灑在了戰(zhàn)場上。顧惜朝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那樣活過，活得那么暢快，以至于他肺部受重創(chuàng)后落下了吐血的病根，也心甘情愿，他覺得自己吐出來的血都是生命，能看到自己的生命那么鮮艷，他其實很高興。后來的后來，戰(zhàn)爭結束了，戚少商沒有跟著息紅淚回毀諾城，而是跟著顧惜朝回這深山老林，他們有了家。前些年，顧惜朝還在隔壁村當教書先生，教了三年便說膩了，就回山上住著。戚少商倒是很高興，把人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晚上睡覺都會把哈喇子滴在顧惜朝臉上。
　　一晃十年就過去了，顧惜朝有時會傻傻地盯著鏡子，可找了半天還是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角有皺紋，該不會真成了精了吧，想到這兒，他總會滲出些冷汗。
　　晚晴的墳就在山頂，記得當年他拖著一口棺材跛著一條腿爬了整整七天才爬上來，鐵手找到他時就跟個血人一樣。也不知道怎的，后來跟戚少商在一起了，竟然把家建在了這座山上。
　　那是一下子被狗吞了心眼了。每次被戚少商問起，顧惜朝總這樣回答。
　　“惜朝，來�！逼萆偕躺斐隽耸�，顧惜朝很自然地靠過去，任他把自己抱起，施展輕功，在山路上如龍騰挪著。
　　腿傷一直都沒有好，走路時總是一瘸一拐的，要是在十年前，戚少商敢這么對他，他一定一耳聒子刮過去，然后就是再苦，自己也要硬撐著爬上去。
　　可畢竟已經過了十年了，十年前的顧惜朝或許會白他一眼獨自走開，十年后的顧惜朝卻會依在他溫暖的胸口，聽風聲在耳邊颯颯。
　　也許自己真的變了吧。
　　不，你沒變，你還是你，從來都沒變過。戚少商總是帶著笑意這么說。

　　“晚晴，我來看你了�！彼蜒赝静蓙淼孽r花放在墓邊，不再說任何話，一站，就是一整天。
　　戚少商斜依在一棵老樹上，懷里抱著他的劍，也站了一整天。
　　直到黃昏了，他才走過去對他說：“回家吧。”

　　沿途很沉默，景色逐漸暗了下去，顧惜朝在一片幽暗的夕陽中，只看得見戚少商那一雙沉靜的大眼。

　　戚樓主，最近忙嗎？
　　不忙。
　　哼，鬼話！不忙那楊無邪能在我門縫里塞小條子？
　　哈……還是你厲害……實話說了吧，這些天京城又出了件大事，金風細雨樓、六分半堂，就連諸葛神候也被扯進去了……可能和八皇叔有關。這幾天，我們忙得焦頭爛額，無邪現(xiàn)在還在調查呢。
　　無邪在家里啃骨頭。要我?guī)兔幔?br>　　暫時不用，你放心，我扛不住了，不用你說也會來求你出山的。
　　戚大俠義薄云天，惜朝怎么當?shù)闷疬@個“求”字啊。
　　怎么當不起，普天之下能讓我戚少商相求的，只你顧惜朝一個。
　　哦，那我還真是榮幸啊……
　　…………
　　……
　　……少商，你累了嗎？
　　……累�？稍倮垡膊荒芫瓦@么放下，閑云野鶴一輩子，我不是不想。但江湖就是這樣的地方，由不得你自己說了算，我是戚少商，卻又不僅戚少商。
　　江湖算什么，只要我愿意，整個江湖都得被我掀過來！
　　哈哈，那到時我可就忙了，戚大俠要忙著和你這顧大魔頭決戰(zhàn)呢。唉，你說，最后我們是誰勝誰負？誰活得下來？

　　顧惜朝極認真地思考了三秒鐘，很嚴肅地看著他說：“還是我活下來好了。你一定會忘記給無邪喂飯的�！�

　　戚少商愣了一下，頓時就放聲笑了出來，顧惜朝也和他一起笑，兩縷笑聲在山谷中回響，糾纏在一切，分不清彼此。

　　和往常一樣，第二天戚少商就回了金風細雨樓，顧惜朝盤算著至少要一個月他才能回來。這一個月里，他可以把那床被子拿出去曬了，儲糧還要再置購，酒窖里也要修繕一下，哦，對了，還可以順便把無邪的毛給剃了。夏天快到了。

　　想著這些的時候，他老是在笑，嘴角彎彎地勾起，眼睛也是彎彎的。用一句俗透了的話來說，就叫做，“煞是好看”。

　　可這一次和往常并不怎么一樣，戚少商一走就是兩個月，終于在一個大清早風塵仆仆地趕回來。而且，他并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當那個叫做王小石的家伙，笑嘻嘻地跨進門檻時，顧惜朝從內心產生了一種沖動，他簡直就想把神哭小斧從枕頭底下抽出來直接給那家伙一斧子劈去。

　　總算明白了王小石為什么要找戚少商當代樓主了。果然是，蛇鼠一窩。

　　顧惜朝倒沒想過，戚少商成了蛇啊鼠啊，他這看上一冷血動物的也好不到哪兒去。

　　要交代的事并沒有許多，也就是幾句。
　　王小石回來了。
　　王老三回金風細雨樓了。
　　王老三和白老二一起回金風細雨樓了。

　　所以，當在門外看見白愁飛的時候，顧惜朝并沒怎么驚訝。那個錦衣華服的男子依然在負手看天，可聽見王小石喊他的名字時，會回過頭來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美好的，跟這片蔥蔥郁郁的白菜地一點也不搭調。

　　那兩人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他們并不知道，可單是聽王小石對白愁飛的稱呼從“二哥”變成了“愁飛”，他們也就心領神會了。

　　王白二人離去的時候，戚少商拉了拉顧惜朝的手，給了他一個不輸于王小石的欠揍的微笑。

　　第二天，消息就傳出去了。
　　金風細雨樓代樓主，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落跑了。

　　“落跑”這個詞是楊無邪親口說的。江湖人都以為他是氣憤到了極點，就差沒在“落跑”前加個“攜巨款”了�？墒牵僭趺礆鈶�，卻又沒看見楊無邪帶人去抄了戚少商的老窩。所以，江湖人是相當?shù)拿磺孱^腦啊。

　　金風細雨樓倒也沒出什么差錯，王樓主回來了，同時回來的還有白副樓主。
　　京畿武林又要掀起一場風波了。

　　于是，幾年后，楊無邪獨自下?lián)P州公干，恰是楊柳依依，花開岸提之時。他捧著帳簿沿著波光粼粼的小河一路走著，差點一腳踩上了突然從路邊竄出來的一條大狗兒。
　　樓上的窗戶被打開了，楊無邪下意識地抬頭望，逆著初春暖陽陽的光芒，他看不清人影，只聽得一個聲音在喊。
　　“無邪，回家了。”
　　看著那條大狗興沖沖地竄進了那棟依河而立的小樓，楊無邪感到了一絲春風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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