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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
那貝在我胸前磕得生疼。隔著衣服把它挪了挪,好些了。
不知道怎么就喜歡戴著這貝。
記得當(dāng)時蠶娘帶回這貝,那上面還帶著泥土?墒茄诓蛔〉木駶,在日頭下投出一片陰涼的光影。于是我就那么隨意地帶在身邊,那么隨意地信手摩挲。于是的于是我開始習(xí)慣了它的溫潤。遠(yuǎn)方海洋的氣息透過肌膚陰涼地滲過來,而后在那些汗水浸泡土地的午后,有了些帶著白色泡沫的想象,蒼涼而厚重一如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的父親的背影。
也許我該是父親口中念念的那片海上撒網(wǎng)的漁夫,就像父親年輕時候一樣。而我現(xiàn)在在馬上顛簸我的身體,就仿佛它不是我的。我想父親當(dāng)年定也如此,在雨后的塵土不揚(yáng)的路上聽著亂哄哄的馬蹄聲走神。
可是我只想看見父親的海。而在很久以前,那海便淪陷在戰(zhàn)爭里了……大約是爺爺時代?于是父親便淪陷在土地里,再后來又淪陷在了刀光劍影里去了。正如我現(xiàn)在這樣。
突然軍隊跟著將軍撥馬回頭。來到橋邊,將軍叫馬尾上綁了樹枝在林里走動,微濕的地面煙塵頓起。將軍獨(dú)自站在橋頭,威武得像個神。哦那本就是個神。敵軍在河對面排開陣勢,一眼望去叫人膽寒。我們只有二十來人哪老兄。誰知卻遲遲沒有動靜。
對面軍里突然分開一條道,走出一個頭頂有傘蓋的騎馬的人來。那人肯定是個很大的官。
將軍只是喊了幾句話,卻把那邊頭頂傘蓋的人身邊一個嚇得摔下馬去,據(jù)說是死了。然后他們撤了。
將軍急忙叫我們趕快把橋斷掉,然后撥馬往回趕。
走的時候不禁回頭看了下,不明白斷了橋就能擋住了那些人嗎?
一路突然心如止水。只是無限想念蠶娘和兒子。想念沒見過的那片父親的海。殘陽如血。火燒云映紅了漫山遍野。好像有一種極致在里面,這一天的疲憊——這些天的疲憊在這火里無聲地燃燒,燒得好燦爛好輝煌,要一口氣把所有的壯麗都消耗光的樣子。
火燒云漸漸暗下去的時候,忽然后頭煙塵滾滾,戰(zhàn)聲隆隆。
嗖嗖的風(fēng)聲。不,那是箭。然后我聽見血肉模糊的聲音。還聽見自己喉嚨里悶悶地呃了一聲。透心涼。劇痛剎那間遍及全身。我低頭,只看見我的貝在衣服里凸出一個輪廓。
我想我低頭是錯誤的。我一下子失去重心摔了下去。
我確信剛剛我是昏過去了片刻,因為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墜入了無邊的黑暗,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包括對時間的感知。我爬起來,卻好像并沒有撐到地面,只是一躍而起,快得莫名其妙。當(dāng)我瞥見自己的尸體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種莫名其妙叫做空虛。我死了。一支箭從我中間穿過去,我看著它插在我的腳邊,箭羽還在我的腿里搖晃。
我不知道我該干些什么。我想我應(yīng)該離開這無休止的戰(zhàn)亂了。也許我終于可以去看看海了?
可只是兩步路我走進(jìn)了一片昏黃里,沒有塵土沒有邊界沒有天空,然后我不知休止地走了很久很久。甚至不知茫然。
當(dāng)我還看不見盡頭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臨近了一座橋,而那天色不知何時變成昏黑。我找到嗡嗡聲的來處,那個巨大的水車前,橋頭站著一個男人,端著一碗水遞給面前的女子。
女子看著沉默的男人說,你……
男人笑,笑容冷峻,像那水車下的水,無聲,無色,無情。
我就是孟婆。
我日復(fù)一日地說著同一句話。我就是孟婆。
無聲,無色,無情。
哦原來我走過的那片昏黃是黃泉……哦原來這就是弱水和奈何橋……哦這就是孟婆……
我看著那個男人,想起那些畫像里莊重而神秘的男人,父親指著他們對我說,這是莊子……老子……孟子……哦這就是孟婆。哦多像那些莊重而神秘的男人。只是沒有書氣。沒有微皺的眉頭。沒有悠遠(yuǎn)的眼神。
我走近去,看著他的眼睛,我看見我的父親在海上勞作,看見我的海有不息的浪潮,看見蠶娘哭那病死去的小孩,看見我的房子幾乎要塌掉蠶娘卻束手無策。一轉(zhuǎn)又看見將軍在各個戰(zhàn)場殺人,他的戰(zhàn)袍殷紅一片。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我低頭,才發(fā)現(xiàn)我的貝還在。我把它從領(lǐng)口拿出來,依然溫潤的貝映著我的臉,笑得跟那個男人一樣,無聲,無色,無情。
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的臉色跟這貝多不相稱。還有男人眼中的那片溫軟潮濕的海。
孟婆突然說,亂世,而你注定是被主宰的,因為你是百姓。只是百姓。你想要那片海嗎?墒遣荒。你注定要被主宰。
我說,永生永世嗎。
他笑。遞給我他的孟婆湯。
我不再問,仰頭喝了下去。
然后明白,我有一個永生永世的名字,叫做百姓。我有一個永生永世的命運(yùn),叫做被主宰。即便是盛世。
貝依然溫潤。
而溫潤的,只有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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