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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鎖陽》
送給親愛的小辣椒。
祝你生日快樂。其他的話去我板子上看。
^^
《鎖陽》
阿塔
一
他低下頭的時候把羊皮袍子的領(lǐng)子用力的翻了過來,粘膩的薄汗密密的一層緊緊的貼著他的胸口然后蜿蜒的流下去,他擦都擦不及。
那掛在天邊亮晃晃的好象明鏡一樣又圓又小的日頭毒辣辣的,每一道光都好象一把利劍,刺到他的太陽穴刺到他的喉嚨刺到他的眼睛,叫他難受得哼都哼不出來。熱哼哼的太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喉嚨里好象有火在竄眼睛腫得厲害熱燒熱燒的好象能噴出火來一樣。
他垂著頭,無精打采的向前走就好象一條掛滿了鹽漬的干魚。他的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的蒸發(fā)在這燥熱的空氣中。
熱啊渴啊,還有這日頭曬得他心發(fā)慌腿發(fā)軟,只想找個蔭涼的地方好好的做下來然后大口的喝上那么幾瓢涼陰陰的井水。
可他知道這不能。他得趕時間,趕在日落之前淌過這片光禿禿的石灘繞到土城后面去。
他在半道上被石頭給絆到了于是軟軟的摔了下去,倒在那里下頜和肩膀都撞在了堅硬的石灘上,結(jié)果他吃痛的睜開了眼睛,腦袋里面嗡嗡作響。
他坐在滾燙的石灘上楞了半天的神,半瞇起了眼睛想要站起身來可身子晃晃悠悠的立不穩(wěn),模模糊糊的,他好象聽到秦老六那有些沙的澀嗓子在遠(yuǎn)處恍恍惚惚的叫著他的名字。
……鎖陽,鎖陽!前面來!
他抬眼,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大太陽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搖搖晃晃的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又產(chǎn)生幻覺了。
他掐著自己的胳膊,青一塊紫一塊的,手里的牛角刀貼著他的心口,瞇起眼睛的時候似乎可以聽到血嘩啦啦的流過胸腔的聲音。
光禿禿的石灘上一無所有,只有芨芨草倔強(qiáng)而且安靜的遮蔽著暴虐的陽光。
他嘆了一口氣,抿抿嘴唇,干澀而且焦躁的滋味已經(jīng)涌到了盡頭,他覺得他就要撐不下去了,也許就這么倒了下去然后再也起不來,被太陽曬成干巴巴的尸體然后在夜里被那些瞪圓了眼睛的土狼撕裂然后貪婪的吃掉。
渴!
他又抿了抿嘴唇,真渴。
熱!
好象全身上下都要著起火來一樣的燥熱,心臟突突的跳著幾乎要跳出胸口找一個涼快的地方浸一浸才不會這么的難過。
他抖了抖,手指探向那零碎的石塊下面,那茂密的芨芨草的根的下面。那土堅硬的仿佛石板一樣,干涸而且枯裂,他使勁的摳著,憋著氣熱紅的臉脹了起來,腦門上一層干汗。
粗糙的手指觸到那些深色的微微有些潮的沙一樣的土壤后他終于松了一大口氣,然后把那些拼命的挖起來然后貼著自己的臉,那么的舒服他真想挖一個足夠深的坑把自己也埋進(jìn)去。
不過他還是站起來了,用一塊破布包了幾捧土然后貼著胸口捂了起來,有些涼氣熨得他心口那塊舒暢多了。
他擦了擦額頭上那層凝結(jié)起來的干巴巴的汗殼子然后繼續(xù)向前走。
如果是騎馬的話趟過那石灘只要半天就夠了,可現(xiàn)在他只是赤條條精溜溜的一個人。他已經(jīng)趕了兩天的路了,原本以為今天就能越過那石灘趕到那土城,卻沒想到那匹黃線馬死活都不肯過石灘,他費(fèi)盡了氣力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為什么那畜生死活都不肯往石灘里邁哪怕是一小步,就算是因為有狼群的氣味也不至于怕成那個樣子,他想。
最后他松開小韁繩然后拍了拍它的屁股然后放它回去了。
他想要是東家發(fā)現(xiàn)他偷了這馬還不知道要怎么發(fā)脾氣呢,可是他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想那些了。
這地方離秦家莊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他記得秦老六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那土城就在石灘的前方。
“那土城不知道是哪朝哪代修下的,鄰著黑山湖傍著疏勒河,寶地啊!”
秦老六匝吧著嘴,搖著頭對他說道。
那里常有狼群出沒,所以連放牧的人都很少過去。也難怪,這鳥不拉屎的大戈壁灘上總得給人個活路吧?有水就什么都有了,飛禽走獸,但凡是路過這里的都要在湖邊歇歇腳,更不要說是整日價在這石灘上游蕩的土狼了。
“可惜荒掉了,成了狼窩!鼻乩狭目暮禑煿,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瞪大了望著萬里無云的晴空嘆氣道。
對,就是那里,就是那個狼窩。他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他要來的就是那里。
他要在那里等那白狼。
那石灘的盡頭是土黃色的土城,三人高的城墻被卷著沙石的狂風(fēng)年復(fù)一年的鞭打著依然傲立不倒,一層一層的好象被爬犁扒過一樣凌厲的痕跡,他走了進(jìn)去,看到了早在那里等著他的福祿。
他疼愛的摸著福祿的白花鼻梁然后把腦袋貼在那馬的頸子上親昵的摟著它。
“好福祿,好樣的!”
二
秦老六帶著駝隊回來的時候生了一種奇怪的病癥,渾身發(fā)冷抖得象是在篩糠一樣,在柴房里不停的嚎叫著直到那聲音啞得聽不出來。
馬婆娘一臉難看的說瞧不出是個什么病,推開門的時候轉(zhuǎn)身過來對著鎖陽絮絮叨叨的羅嗦著說那興許是狼精給他的報復(fù)。
他壓根兒不信,殺狼難道不是除害?
他不信老天爺沒長眼。
他去求東家給秦老六請個大夫來瞧瞧。
可他哪見得到秦樹仁,站在他面前的是管家秦孝義,那半干的老頭子瞧都不瞧他一眼然后尖聲尖氣說唉呦那家伙丟了老爺?shù)呢洶鸦逇鈳Щ厍丶仪f,老爺沒把他攆出去就是好的。
他垂著手站在臺階下面結(jié)結(jié)巴巴的接話說道就求您看在秦老六給東家干了這么些年的份上,求老爺給開恩請個大夫給瞧瞧吧。
他打小沒求過人,這么說話他的舌頭都不利索了,一句話在他舌尖上逛悠了半天才硬是被吭哧出來。
可惜秦管家根本不吃那一套,自從福祿死了以后他就沒給過他們爺倆什么好臉色過。
他還要繼續(xù)說只瞧見那秦管家的臉色變了變就瞪著他尖聲尖氣的說著,“喝呦,鎖陽我說你是蹬鼻子上臉哪!當(dāng)年是他求東家養(yǎng)了你這么個吃白飯的,如今是你要死要活的替那個晦氣的老家伙折騰我們東家是嘛!得!我跟東家說去,干脆把東家讓給你們爺倆去做得了!”
還沒等他答話呢秦管家就拍拍袍子轉(zhuǎn)身走人了。
唯一的活路也給斷掉了,他端著水盆回柴房的時候瞧見秦六爺那要死不活昏迷不醒的樣子他的心口就好象拿火鉗子狠狠的揪著擰著一樣,他受不了這個,他堂堂的七尺男兒連自己的爹都救不了。
他抱著頭蹲在柴房外面,幾乎要把腦殼捏碎一樣的憤怒著。
他身無分文哪里來的錢去請大夫呢?就連人家的門都進(jìn)不去啊。
他是誰?他不過是個蠻子,是秦六爺揀回來的什么都不是的小蠻子,秦六爺也什么都不是,也不過是秦樹仁腳下一條沒用了的癩皮狗。
路上的黃土坑坑洼洼的,他垂著頭從道邊上溜著走,然后被人攔住了。
干瘦干瘦的小老頭,一說話那山羊胡子就跟著他的下巴抖啊抖的,他問鎖陽:你是秦樹仁家的鎖陽吧?
他木楞楞的點(diǎn)點(diǎn)頭,他當(dāng)然認(rèn)識這個人,他見過的,這人就是那個姓譚的收診金收得極高的家伙。
“鎖陽啊,我說,你知道那莫家灘上有條白狼是吧?”那老頭意味深長的捻著他的胡子然后一個字一個字拖長了問著鎖陽。
……
“你把那白狼的皮扒下來給我我就給劉老六醫(yī)病,而且分文不取!蹦抢项^瞇起來的眼睛好象兩條狹長而且細(xì)長的縫,他盯著都不敢喘氣連眨眼都不敢,他站在那里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允諾來得太過匆忙太不真實,那種突然和寶貴把他給震住了讓他來不及想更多,他整張臉都木掉了然后一動不動的盯著那老頭看。
等他回過神來后那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道上是飛揚(yáng)了半天還沒能安靜下來的塵土,他摸著胸口欣喜若狂的在赤黃色的土道上拼命的奔跑著然后推開柴房的門,似乎連燥熱的空氣也變得沒什么了。
但他回到悶熱的柴房里后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那老頭要的是白狼的皮。
白狼的皮。
那意味著他得去一趟莫家灘,去一趟那個被秦老六稱為狼窩的石灘。
他的確見過那白狼。
就是那白狼領(lǐng)著狼群跟在他們駝隊的后面然后發(fā)動了突襲,那次他們損失了五頭駱駝,秦老六被咬中右臂后回來頭剛沾到柴房的枕頭就成了那個樣子。
他想不知道是不是那狼牙上有毒。
紅得仿佛明玉一般的夕陽躲在云堆里緩緩的沉了下去。
他記得那天他們的駝隊和往常一樣圍成了一個圓形,秦老六帶著他還有王忠他們把那些干枯枯的芨芨草還有紅柳枝堆成好幾堆點(diǎn)起來,然后他們坐下來臉被那火光映得通紅。
他眨了眨眼睛想起似乎就是昨天的事情。
可現(xiàn)在這里什么都沒有了。
這次他是只身一個人來到這里。
也許再晚一點(diǎn)就會有狼群過來,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了。
太陽才沉下去不久,云層下面是半透明的灰色的流動著的氣,遠(yuǎn)初看起來整個戈壁灘上是一層活潑的綠,其實那不過是一叢又一叢的芨芨草。
近處看起來就好象皮膚上生的癬一樣,一塊一塊的,像是一塊千瘡百孔的破抹布。
他抓住了福祿然后拍拍它的腦袋,那家伙有些不安的咴咴的叫著。
他從馬背上解開那包袱然后開始放夾子,每一圈大約隔了五六十步遠(yuǎn),他想了想又把夾子放得疏了些。
他又去砍河灘上紅柳的枝,刺喇喇的抱回來好些然后細(xì)心的分成幾堆,一側(cè)擺好用來引火的干草團(tuán)子,然后用石頭壓好,他怕一會兒來不及。
那時天已經(jīng)暗下去了,他皺著眉想著真是不妙,他還計劃著要去河里捕幾尾魚回來,可惜這下全不成了。
要不是那匹黃線馬壞他的事他就不會浪費(fèi)了那么多的時間還有體力在路上。
可惜現(xiàn)在一切都已經(jīng)遲了。
他從馬背里的包袱中取出那柄擦得亮皇皇的火槍,槍桿子烏黑烏黑的,他上上火藥然后抱著槍等著。
他盼著那狼群過來卻又不希望它們來。
他腿肚子有些抖抓著槍的手不停的顫著,他自己跟自己說是餓的。
靜靜的等了半天土城周圍還是只有風(fēng)吹過河面輕微的嘩啦聲,還有擦過堅硬石灘似乎要撕破什么一樣的聲音。
他終于癱坐了下來然后小心的打開包袱,再一次的沉默的看著包袱里那幾個硬邦邦的窩頭。
拳頭大小硬得砸到地上就可以砸出個坑來似的。
他認(rèn)命似的把那窩窩頭湊到嘴邊。
福祿把臉貼過來,溫順的輕聲叫著,然后用力的蹭著他的臉。
他摸摸它,安心的笑了笑。
福祿可是匹好馬。
當(dāng)初還是秦老六給那母馬接的生,生下來的小崽子倔強(qiáng)的撲蹬著腿想要站起來,渾身濕漉漉的跌倒了結(jié)果沾了一身的干草,可是它還不服氣,拼命地掙扎著然后硬挺挺的硬是給直直的站了起來,雖然腿肚子還抖得厲害。
秦老六給那匹馬取名字叫福祿,他說你替我們福祿受個罪吃個苦,我來生做牛馬報答你。
那馬駒見風(fēng)長,那脖頸又軟又滑比上好的緞子都柔都光,那鬃毛漂亮的迎風(fēng)招搖,一路跑過去沒有人不贊嘆的。
鎖陽跟它親得跟兄弟似的,連喂糧草也是獨(dú)一份的。
后來秦六爺說鎖陽你別把那馬給慣壞了,小心將來賣力氣的時候它不聽話,那時候可是要吃虧的。
他梗著脖子想了半天,心說將來,將來我騎著它帶著您遠(yuǎn)走高飛遠(yuǎn)遠(yuǎn)的離開著秦家莊。
三
秦老六姓秦,和他的東家同宗。他見了老東家得恭恭敬敬的叫聲三爺,可惜姓是一家人是兩樣的,他的東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秦老六黑天白日的給他的東家扛活做事,每天也就只能把自己的肚皮糊弄飽,穿的就是破皮襖積年累月的不見東家給換。
他帶著秦家莊最大的駝隊,一共三連子的駱駝。他領(lǐng)著駝隊馱著那些貨物翻過山然后走過整個戈壁灘,然后到了科爾沁草原上把那些貨賣給那些在馬背上蕩來蕩去的蒙古人。
那些棉布那些陶器那些放得住的果蔬,總之是一切可以帶出去換錢的東西。
不過那不是他的,那些駱駝還有那些駱駝背上的貨,還有他的人,都是他的東家秦樹仁的。
莊頭莊尾的鄉(xiāng)親們提起秦樹仁,連說話都是縮著頭的。
那個山西人……,這話說了前半就聽不到后半。
少東家秦樹仁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十六歲接過他爹的生意和田產(chǎn),不到四年就給他表兄在省里捐了個官,好是熱鬧了一陣子。
秦老六伺候了老東家又接著伺候少東家,一輩子辛辛苦苦也沒得著什么好。三十歲的時候他的女人才開了懷有了頭胎,懷了六七個月肚子里安靜的跟墳頭似的,馬婆娘跟他說你這孩子估計活不長,他楞是不信然后眼瞅著他女人把那孩子給生下來了。
臘月那天東家院里歡歡喜喜的給少東家慶生,柴房這邊冷冰冰的馬婆娘給他女人接生。
那孩子生下來的時候一張粉嫩的臉被憋得青紫,馬婆娘慌張的抓起那孩子的腳倒提起來然后使勁的拍。
半天總聽不到響動,馬婆娘探出半個腦袋來在寒風(fēng)中跟他嚷嚷道老六啊你娃是個啞子。
他緊張巴巴的站在門檻外面干跺腳,又過了一會子馬婆娘又拉開門探出半個腦袋灰頭土臉喪氣的跟他說纓子沒啦。
他女人叫纓子。
于是他蹲在柴房前面臘月的風(fēng)里滿面的淚怔怔的糊掉了他的臉。
那孩子瘦瘦弱弱的,生下來才四斤不到,眼瞅著活不長了,秦管家過來瞟了一眼說就叫福祿吧,好好養(yǎng)著。這么個日子里總不成叫他死了吧?
他一身冷汗,沒敢說他女人已經(jīng)那個了。
當(dāng)夜就拉著張草席子把他女人卷了卷然后趁夜給埋到了亂墳崗里。
回來的時候瞅著那孩子在破破爛爛的被褥里一抽一抽的,他心一慌,趕緊上前去把孩子抱起來,忍不住又流了一臉的淚。
那年他的少東家秦樹仁十三歲,冷著臉已經(jīng)能查帳了。
福祿倒是長大了,秦管家說那是沾了少東家的光染了少東家的福氣才活下來的,然后說是少東家的意思叫福祿跟著他,秦老六匆忙的哈著腰感激得簡直都不知道要怎么樣才好了。
他以為福祿跟著少東家總不象跟著他一樣在風(fēng)沙里來去而且吃睡都在柴房,他想著他的少東家那么一個知書達(dá)理的人,福祿跟著他總不會有壞處。
福祿被派著跟著少東家,他雖然不會說話可是人挺乖巧,該做的事樣樣都做得好,一張臉卻像個丫頭似的,長到了十四五的時候秦樹仁在書房里捏著他的臉?biāo)菩Ψ切Φ膯査滥阆脒^女人么?
福祿那張白凈的臉登時就跟火燒一樣的紅了起來,他垂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搖頭,然后他覺著少爺?shù)氖植话卜制饋,揉著他的臉讓他抬起頭來。
秦樹仁當(dāng)然知道那孩子還未經(jīng)人事。
那孩子經(jīng)過那場折騰整個人都變了似的。
眼神都變得媚起來,瞧人的時候好象有個小勾子在人心里撓啊撓的,癢癢酥酥的使不上氣力,那嘴唇紅潤潤的,好象櫻桃果子一樣,眼光也跟流波似的,活泛的不得了。
可是他似乎是木楞起來了,也不知道多去瞧瞧秦六爺,他好象已經(jīng)把這個人給忘記得一干二凈了,就算碰著面也立刻扭過頭去當(dāng)作沒瞧見的樣。
鎖陽沒個名沒個姓,他娘是科爾沁草原上查音王爺?shù)睦C奴,被尖嘴猴腮的桑達(dá)管家給糟蹋了以后被罰去背鹽。
在那見不到頭風(fēng)沙漫漫的戈壁灘里生下了他以后就那么含恨死去。
秦老六帶著駝隊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看著那母子可憐就用一匹白布換回了他。那時候福祿七歲,秦樹仁十九歲。
秦老六看著戈壁灘上粗粗矮矮傻楞楞的鎖陽就順嘴給他取了名字叫鎖陽。他說你的命要硬過那鎖陽,這年月命夠硬才活得下去。
抱著那孩子回去的時候正好在馬房外面碰著了少東家。秦樹仁冷眼瞧了兩眼說秦老六啊東家待你怎么樣。
他惶恐的低下頭顫巍巍的回答說東家待我好。
“可再添一張口……,”秦樹仁拿著扇柄敲敲手心,然后又瞟了兩眼鎖陽紅彤彤的臉膛,“還是個蠻子,那就不好說了是吧!
“吃閑飯的人,我們秦家有一個就夠了!鄙茸忧玫搅碎T框上,坷拉一聲脆脆的,扇骨折了,
秦樹仁哼了一聲,把扇子扔開然后甩了甩袍子轉(zhuǎn)身離去了。
福祿緊緊的跟著少東家,匆忙的回頭白著臉看了看秦老六什么也沒說。
秦老六眼睜睜的看著福祿從他跟前過去陌生的好象是個什么人一樣,他氣咧咧的回了柴房心酸的瞅著鎖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說什么也要把他養(yǎng)起來。
鎖陽還是被秦六爺給留下了。
秦樹仁不知道為什么竟然默許了,秦管家也說不出話來只好沖著其他的人發(fā)干火,秦老六小心翼翼的給他賠著不是,懷里的鎖陽安靜的不哭也不鬧,只是不停的吮著福祿曾經(jīng)吮過的那個小木頭魚。
他也曾在那漢子的懷里嗷嗷的哭叫著,聲嘶力竭的。
他餓,他一個剛出世的小孩懂得什么叫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什么叫眉高眼低什么叫命,可是他的力氣也有使完的時候,秦老六把那個小木魚塞給他的時候他就貪婪的抓住了然后拼命的吮吸起來,安靜的好象一尾水缸里待宰的草魚。
沒有奶水秦老六就喂那孩子苞米糊糊,眼瞅著那孩子從那么一丁點(diǎn)大張到了他下巴那么高。那孩子五六歲的時候就杵著條羊鞭子出去給東家趕羊了,人不丁點(diǎn)大,站在頭羊的身后就被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
七八歲的時候秦老六就帶著那孩子跟著他的駝隊一起外出了。
鎖陽十四歲的時候已經(jīng)高頭大馬的了,他的眼睛比夜里的狼還要亮,干活的時候賣力氣得很,一個頂兩個使,脾氣是出奇的倔強(qiáng),一句話不合就閉緊了嘴巴什么也不說了。
鎖陽那孩子圓圓的臉盤,他的拳頭比開山的石錘還要硬,他的肩膀結(jié)實的象座小山。鄉(xiāng)親們說鎖陽就象那黑山上的石頭一樣冷不怕熱不怕,耐得住鐵錘的敲打。
可是他性子太硬,被鞭打的時候連哼都不哼一聲,秦綜觀陰陽怪氣的說鎖陽就跟那黑山上的石頭一個性子,冷冰冰硬邦邦的。
雖然鎖陽那孩子又俊又硬朗,可是怎么看起來似乎都不像漢人,鎖陽一天天的長大秦老六的心也一天天的繃緊了。
四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當(dāng)?shù)难劬α撂锰玫牡皖^連針尖都看得到。
秦老六不曉得是怎么知道了福祿的事,氣得把他拉進(jìn)柴房扒了他的衣服要用浸了水的羊鞭狠狠的抽他一頓。
沒料想扯下福祿的衣服才瞧見那一身顯眼的印子,秦老六氣得連鞭子都握不住了,背過身去把羊鞭扔到地方然后氣哼哼的哭了起來,那么大的老頭了哭得跟個孩子似的,吭哧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福祿那孩子是個啞子,就算天塌下來都嚎不出來的悶葫蘆,這陣子也不動作了,抽著氣拽著秦老六的褲腿比著手勢求他爹別氣然后還揀起羊鞭遞過去要他打。
眼淚糊了那爺倆一臉,福祿哭得都上氣不接下氣了,鎖陽推開柴房的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那么幅光景。
雖然那時他也不大,不過那些事情他也是知道一二的。
瞧見福祿光漆漆的身子上全是奇怪的痕跡,又瞧見秦老六氣成那個樣子,再想想平日里見著的,他多么機(jī)靈的腦袋,一下子就明白了。
瞧見鎖陽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秦老六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他暴跳起來然后解下了褲帶扔到了福祿的面前,轉(zhuǎn)過臉去聲音怒得幾乎都變得要人聽不出來了:你把自己給勒死吧!
福祿哆嗦著向鎖陽比著手勢,眼淚一滴一滴的順著他白凈的臉龐淌了下來,鎖陽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福祿是說他舍不得他爹。
秦老六那天到底也沒下得去手,最后是鎖陽把福祿送出柴房,回來的時候看到秦老六捏著個酒碗坐在馬廄的外面。
他紅著眼睛捏著粗瓷碗打著酒嗝沖著鎖陽說:野兔有洞野雞有窩,我秦老六怎么就連個活路都沒有?我就那么一個兒子啊!
他哭得那么委屈那么窩心,他哽咽著對鎖陽說福祿那畜生我是真指望不了了,天打雷劈啊我秦老六上輩子做了虧心事這一世少東家這么糟蹋他。
那天秦老六把那輩子的眼淚都哭干了,鎖陽坐在一旁默默的看著秦老六的眼,一直看到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沒有了。
五
他看著遠(yuǎn)處黑山那巋然不動沉默安詳?shù)挠白友柿搜释履,曾?jīng)秦六爺帶著他們還帶著那一連子一連子的駱駝慢悠悠的走過這石灘啊。
地上熱乎乎的還有些燙手,他把手按在那石灘上巴巴的望著黑乎乎的遠(yuǎn)處。
那黑漆漆的夜好象一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墨,然后忽然有一滴清水暈了進(jìn)去。
有東西過來了。
那石灘上有個白蒙蒙的影子晃啊晃得晃了過來。
他瞇了瞇眼睛忽然打了個冷戰(zhàn),好象有股子冷風(fēng)從他的后背吹過去,涼颼颼的直捅他的心窩子。
那團(tuán)影子漸漸的近了清楚了,他瞧見那是個人,騎在駱駝上活生生的人。那人穿著一件松垮垮的短白衫子,長褲沒有綁腿所以輕飄飄地兜著風(fēng)在夜色里蕩來蕩去的。
只是瞧不見那人的臉。
那人又騎著駱駝向前了幾步,他忽然被那駝鈴聲驚得跳了起來。
他怎么聽不出來?
那鈴鐺是他親手做的,每一只的聲音都不同,在風(fēng)沙里他們就是靠這個來分辨每頭駱駝的方位的。
這一只的鈴聲有點(diǎn)鈍,悶悶的,王忠還笑話他說他的鈴子就跟他的人一樣,半天砸不出一個響屁來。
可那頭駱駝已經(jīng)在五天前在石灘上被狼群咬死了。
他親眼瞧見的。
被那白狼竄起來咬住了頸子,掙扎著也沒甩開那畜生,最后血流得太多,腿腳都軟了然后就那么著倒了過去。
他的手摳在青色的黃色的白色的土壁上,他走了出來然后叫住了那人。
他瞧見那人的臉的時候驚得不能動,反應(yīng)過來后他舉起了火槍。
福祿。
那個人活脫脫的就是福祿。
他擱心底猛猛地倒抽了一口氣。
怎么會是福祿?
死了三個多月的福祿,那尸體明明是他親自埋起來了,他裹的草席他挖的土坑,末了連個牌位都沒有,因為老爺不許。說是大喜的日子太不吉利。
他的火槍黑漆漆的槍口對準(zhǔn)了來人的心口,他的身體在夜風(fēng)中顫抖著他托著槍利聲的喝道:你究竟是誰?
福祿是在少東家成親的那晚吊死的。
他進(jìn)去解開繩子的時候還摸了摸,福祿的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
可是瞧他那臉竟不象是個吊死的,也不青也不脹,連舌頭也沒吐出來。
那張臉就跟福祿活著的時候一個樣子,生靈活現(xiàn)的,眼睛半睜著,還是那種不經(jīng)意的媚。他抬起手有點(diǎn)抖,他狠了了狠心還是把福祿的眼皮子給抹下來了。
把手收回來的時候他瞇起了眼睛,想了半天把脖子上那個光溜溜赤條條的木頭魚給扯了下來然后小心翼翼的掛在了福祿的脖子上。
他給他凈臉,凈身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兒不過還是把他的衣服給脫了。
后來他摸著福祿的脖子總覺得哪里不對,他覺著那死因蹊蹺得很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里怪異。
總沒摸出個頭緒來最后那事也就那么著就給擱下了。
成親的那天嗩吶還有喇叭吹響了天,一路的紅紙和鞭炮鋪滿了整條迎親的道。
他牽著福祿漠然的走在那條煥然一新喜氣洋洋的大道上,秦樹仁騎在福祿身上神氣活現(xiàn)的,平常那張冷冰冰的臉也有了些笑意,只是那笑臉看在鎖陽的眼里格外的刺眼。
那天少東家喝得酩酊大醉,他發(fā)現(xiàn)了福祿冰冷的尸體之后黑著臉要沖進(jìn)去堂屋里理論的時候卻被秦管家攔了下來。
“不就是死了個下人么?給你點(diǎn)銀子趕快抬出去埋了,這大好的日子里。”他滿身酒氣的嘟囔著。
那天夜里他偷偷的爬起來從褥子底下摸出那柄牛角刀走出了柴房。
他回來的時候刀上有一層陰紅的血跡,他冷冷的把那刀在干草上蹭了個干凈然后用水槽里的水把刀面洗了個清清爽爽。
他把裹著福祿尸體的草席抱進(jìn)土坑的時候朝著宅子那邊吐了口吐沫,他皺著眉鼓著個腮幫子硬氣地對著那草席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福祿,我欠你爹的人情這輩子算是還不清了。
不過少東家讓你家絕了后,我讓他們秦家斷了子絕了孫,也算是扯平了。
下輩子投胎轉(zhuǎn)世記得挑個好時辰揀個好人家。
于是他就把手兜著轉(zhuǎn)身上了黃土道。
走在半道的時候瞧見路邊有土蛇刺溜一下子從他眼前滑過,他忽然怔在那里,想起小時候四五歲的時候他抓著土蛇在福祿面前張牙舞爪的樣子來,那時福祿笑得跟個孩子似的。福祿總喜歡捏著他的臉拿些奇怪的東西逗他笑,然后偷偷的從廚房拿好吃的給他,就算因此被廚娘給扇了耳光都滿不在意的笑笑的望著他。
他站在路邊上一下子眼睛就酸了起來,模糊得不成了樣子,眼淚是那么陌生的涌了出來然后他拼命的抹下去,最后他終于蹲在道邊上止不住的哭了起來。
他們曾經(jīng)是那么的親密。
是從什么時候起變得好象陌生人一樣走過的時候連頭都不抬一下的?
他曾經(jīng)跟福祿說過,綾羅綢緞裹著的是豺狼的心。富人的心思就好象天上的浮云一樣琢磨不透。
他跟福祿說,不要等到天都黑了才去扎燈籠。
福祿低著頭當(dāng)做沒聽到一樣。
他冷哼一聲然后拔腿走人。
冰層下面的魚不覺得水冷。
他氣憤自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
他哽咽的站在路邊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他那時才知道,等天黑了才扎燈籠的人是他自己啊,是十四歲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楞頭傻小子,他根本不懂得福祿的心思福祿受的委屈。
牛和馬都不是天生下來就會干活的,鞭子抽在它們身上嘴上套著嚼子,沉默的牲畜老實的不知道反抗。
福祿不樂意的事情可是他不能反抗。
因為那人是他的少東家,那人的舌頭牽動著他的爹還有鎖陽的生計。
鎖陽全都不知道,那時他才十四歲,他以為以后的路還那么的長他以為他總有一天能帶著秦老六和福祿離開那鬼地方遠(yuǎn)走高飛。
他曾經(jīng)那么以為。
六
那人靠了過來不說話,那駱駝緩緩的跟在他的身后,駝峰有點(diǎn)抖抖的,就像是他熟悉的那頭駱駝。
他皺著眉大拇指慢慢的壓了下去,火槍的槍桿子微微的有些顫。
那人坐了下來然后用手比著手勢,那天月亮也躲在了云層后面他沒有點(diǎn)火所以看不太清楚。
他咽了咽吐沫,放下了火槍然后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福祿?
那空空的聲音在土城里飄蕩著,他冷不丁的哆嗦了起來,那人又向前走了兩步,腦袋微微的向前點(diǎn)了點(diǎn)。
他猶豫著想要上前,可是福祿在他的身后咴咴的叫著。
他忽然覺得木楞起來了,覺得這好象是在做夢一樣,飄忽忽的一切都變得那么的不真實。
福祿繼續(xù)叫了起來,那是一種不安而且急躁的聲音。
它用力的咬住了鎖陽的袍子然后拼命的想要把他往后扯,可是鎖陽卻跟發(fā)了臆癥一樣傻愣愣的空著手向前木然的走了過去。
他又喊了一聲,福祿?
然后便睜大了眼想要上前去拉扯那人的衣服,手伸了過去卻撲了個空,他的手就那么木木的晾在涼颼颼的夜風(fēng)中一時忘記了收回來。
什么人都沒有了,腳下只有那副磣人的白骨,駱駝的骨架,白森森的平躺在黃土上,風(fēng)突然大了起來,云被風(fēng)吹著跑,于是匆匆的拉開了黑壓壓的好象烏鴉翅膀一樣的天,月亮露出了圓圓的臉盤,笑吟吟的瞧著他。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風(fēng)夾著一股濃重的腥氣撲到他面上,他猛的打了個冷戰(zhàn)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的走出的自己設(shè)的埋伏而且還把火槍扔在了圈里面。
他不敢轉(zhuǎn)身,他渾身都在抖,他幾乎可以聽得到那些輕微的腳步聲還有貪婪的喘息聲,他不敢轉(zhuǎn)身。
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流了下來,冰涼涼的夜風(fēng)吹過他的身體他禁不住哆嗦了起來。
他多想摸著那桿火槍好給他壯壯膽,可惜他兩手空空只有手掌心那層汗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夢。
他不敢動,可是他想回頭,他想知道到底有多少頭,他聽那聲音聽不大出來,也許是十七八頭,也許是二十多頭。
也許更多更多。
他瑟瑟發(fā)抖。
他想起了馬婆娘那張拉得跟驢臉一樣長的苦臉,那聲音尖得好象在能楔進(jìn)石墻里一樣:呦!他是殺得狼太多了狼精來報復(fù)他來啦!
他咬住了牙,他甚至覺得他能聽到他咬動牙齒的咯咯的響動。
難道剛才真的不是發(fā)夢么?
他的后背沁出了一層冷汗然后成股了流了下來,冰涼的好象幾條細(xì)小的濕膩的蛇。
終于他聽到那些家伙安靜了下來,四周不再有那些細(xì)微的雜亂的聲音了,于是他緩緩的回頭,于是他吃驚的看著他的身后那匹半坐著的通體雪白的狼。
就是那天咬中秦老六右臂的那只。
它安靜的坐在那里,沉靜卻有威嚴(yán),那種狡猾而且囂張的神態(tài)就和鎖陽上次看到它時一模一樣。
鎖陽直直的看著他,身體僵直的硬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白狼的眼睛亮得就好象深夜里點(diǎn)燃的火把一般,風(fēng)越過石灘撫過那光禿禿的土城的時候他看到那白狼雪白的毛溫柔而且光滑就好象那厚重的絲緞一樣。
他猜它是那狼群的頭狼。
可是它離他太近了。
一點(diǎn)點(diǎn)的,好象沙漏里的沙粒緩緩落下,它一點(diǎn)點(diǎn)的接近,好象是在試探什么一樣。其他的狼群離它還有一段距離,可是一只只都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那森森的白牙還有那些攝人的猩紅色的眼睛,虎視眈眈,貪婪而且饑渴。
他們緩緩的散開,就好象一個年邁的老漁夫沉重而且溫柔的撒下他的網(wǎng)一樣,他們想把他包圍起來。
他動也不動,只是靜靜的與它對望著,那狼的身子微微的向前傾了一下然后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離他最近的夾子的位置,看上去不太近所以他的心砰砰的拼命的在他的胸腔里擂起鼓來,他手心的汗又密了一層。
他知道他怕。
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暗暗的從懷里摸出他的牛角刀來,那白狼忽然停住了腳步定定的瞧著他一動不動。他心里一驚可是也來不及多想,瞅準(zhǔn)了時機(jī)就忽然撲了上去。
他是那么快那么準(zhǔn)那么狠,好象離了膛的子彈好象離了弦的箭,他看準(zhǔn)了那頭白狼的脖子然后一手在一側(cè)用力的把住另一只手握著牛角刀狠狠的刺了進(jìn)去,只是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腦門子里突然有一種刺入骨髓的痛,他定晴一看原來是那白狼前腳狠狠的抵著地然后那一口白牙用力的咬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額上直冒冷汗,他看見四周那些靜坐的狼開始漸漸的騷動了起來,他再也顧不得那么多只是拼了命似的發(fā)瘋的向土城的中央跑去。
好象水滴濺進(jìn)了沸騰著的油鍋,好象竹竿子莽莽撞撞的捅進(jìn)了馬蜂窩,于是在那一個瞬間狼群完全的騷動了起來,他們成群的涌了上來,跟漲潮時的潮水一樣不顧一切。
然后他聽到第一只狼那種尖利的幾乎可以劃破整個夜空的嚎叫,于是他看到狼群停下了腳步。
他終于癱坐在了那些干枯的紅柳枝旁,冷汗一股股的順著他的額頭往下流。
事情和他計劃的不太一樣了,他根本沒有想到會發(fā)生剛才那種好象見鬼一樣的光景,他居然木呆呆的莫名其妙的跟著一個鬼影子走了出去然后被狼群緊緊跟隨著。
那種感覺就好象是中了什么蠱一樣。
他擦掉了額頭上的冷汗然后沉默的解開了皮袍子,也許是血的味道刺激了那些瘋狂的畜生,它們騷動著在最初停留著的位置上不停的徘徊著還不時的發(fā)出低低的叫人心里發(fā)毛的嚎叫聲。
他看到那頭白狼站了起來,脖子上鮮血淋漓,甚至露出一個駭人的窟窿來。
他們對望著,他不禁心慌起來。
那眼神似乎變得奇怪起來了。
那是一雙黑亮而且濕潤的眼睛,有著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神情。
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那些干燥的死皮割著他的舌頭,火辣辣的疼。
明明就是那頭白狼,可是再爬起來的時候卻有著和之前完全不一樣的眼神和氣勢。
就好象是被什么東西附了身一樣。
他曾經(jīng)聽馬婆娘跟他說人或者畜生受傷或者生病以后就容易被臟東西附身。
比如說鬼魂。
他想起那個長得跟福祿一模一樣騎著已經(jīng)死去的駱駝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人。
他打了個冷戰(zhàn)然后挪開了視線。
他渾身都是濕溻溻的,全是被冷汗濡濕的。
他有些匆忙的打開了包袱,摸索著掏出了那些硬得跟石塊似的窩窩頭,悶聲的開始啃,他的拳頭在身后緊緊的攥成一個硬疙瘩。
他怕他一會兒會昏過去再也起不來。
再抬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些狼群開始試探般的緩緩的向前移動,小心的好象是抱著熟睡的孩子的母親那樣輕柔,生怕吵醒了懷里的幼兒。那些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暗暗前移,就好象是黑夜里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
他抓起火槍,在暗淡的月光下瞄準(zhǔn)了領(lǐng)頭的那只灰色的母狼,瞇著眼睛然后狠狠的射了出去。
狼群嗚吟著然后稍稍后退,他看到那鮮紅色的溫?zé)岬难E順著那母狼高高昂起的頭顱緩緩的流了下去,粘稠的液體在黃色的塵土上緩緩流淌著,好象一條蜿蜒的溪。
他的槍法還是那么的準(zhǔn),他想。
他看向那只白狼,幾乎是潛意識的。
那是一種桀驁不遜卻又有著莫名溫柔的眼神,他想起被他從房梁上小心解下來然后緩緩的抱住平放在床板上的福祿那雙仍舊半睜著的眼。
還有那傷痕累累的脊背。
他從來都沒有幫他上過藥,在給福祿凈身之前他從來都不知道他受著什么樣的苦。
他不知道福祿身上的鞭痕是怎樣的肆虐著,他不知道福祿是怎樣的討好著秦樹仁,他不知道福祿是怎樣難受怎么過,他不知道的事情好象天上那些頻頻眨眼的星子那樣的多。
福祿死后秦管家待秦老六和鎖陽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秦老六已經(jīng)將近六十的人了,最后一次帶著駝隊回來后就窩床不起神神道道的。秦管家嫌他老了不中用了是個廢物,整天尋思著怎么把他給打發(fā)掉。
鎖陽才十四歲,他才是個孩子。秦管家嫌他不受管教總是頂撞他嫌他是個蠻子嫌他吃得多嫌他那么大點(diǎn)的人總是護(hù)著秦老六。
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得離開這地方。
他血管里的血只為了那遼闊無垠的大草原而沸騰,只為了馬背上那種飛升一般的感覺沸騰,只為了年邁的秦老六和以前的那個沉靜而且溫暖的福祿而沸騰。
那個陰深的庭院那個破舊的柴房那些豬狗不如的日子那些無窮無盡的噩夢里,福祿那種蒼白的笑容還有秦老六那雙粗糙的大手是他唯一留戀的東西。
他們就像是他的親人。
他其實可以離開著地方可是他一直徘徊不走,他放不下。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發(fā)昏,
真的。
七
他機(jī)械的上著火藥,眼睛里滿滿的全都是木然和淡漠。
他要它的皮,他要醫(yī)好秦老六,他什么也顧不得了。
哪怕……
他哆嗦著,哪怕……那白狼真的是狼精。
他舉起了槍。
那些是他在這世間的溫暖,他丟不開。
槍膛在震動著,他用手輕輕的撫摩著那燥熱的槍身,手上的繭子那么的硬,他掰著自己的手指冷冷的瞪著面前的狼群。
火光是那么的熾烈,青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煙霧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他覺得似乎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他想他就這么倒下去也許就這么被最后的那幾只用那利刃一樣的白牙撕裂咬碎然后吞咽下去。
可他咬住了嘴唇然后用槍托狠狠的搗了一下前胸。
還沒完呢。
最后一個。
那只白狼安靜的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的望著他,那么深沉的目光好象有千言萬愈要訴說一樣。
那白狼咬死了身邊的三只公狼。
他看到它嘴邊的血跡還有銀灰色的暗紅色的雜色的狼毛,似乎是笨拙的初次捕獵的獵手卻次次都得手那種怪異的神情。
他舉起槍,酸軟的肩膀似乎只要輕微的抽動就會劇烈的疼痛起來,他喃喃地自語道:
福祿。
福祿么?
福祿,是你附了它的身?
那白狼的腦袋微微的歪了一下,他瞧見它的眼睛在黑夜里好象有水光在流溢。
然后它搖搖晃晃的朝他走了過來。
他扔下了火槍用力的摟住了它,那身柔軟溫?zé)岬拿ず孟蟛菰蠋е嗤料銡獾臒犸L(fēng)向他撲來然后軟軟的包裹著他。
粘膩的血滴落在他的手臂上,他驚慌失措的用手掌按住那傷口,然后他感覺到懷里的白狼似乎突然軟了下去慢慢的下滑。
他拼命的想要拉住它,沾滿鮮血的手用力的揪著它那身被血污臟的毛,然后在頸子上瞧見了那條熟悉的小小的木頭魚。
那么光滑那么暖的染滿了血跡的小小的木頭魚。
他把它窩在手心里忽然淚涌如泉。
尾聲
他在秦家莊放了好大的一把火。
他瞇著眼睛在遠(yuǎn)處安靜的瞧著。
那火從四面燒起來,先是谷倉然后是貨倉然后是少東家的書房,那些是秦樹仁的全部財產(chǎn)。
他帶著那白狼的毛皮回去柴房才知道秦老六已經(jīng)被秦管家叫人給抬出去了。
秦管家說快死的人了,真是晦氣,要死也別死在我們秦家!
那間熟悉的柴房里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了。
他瞪大了眼睛發(fā)狂一般的四處尋找,終于在莊外的亂墳崗瞧見了裹著秦老六尸體的破草席子。
那雙渾濁的眼睛到死也沒能安穩(wěn)的閉上,他怔怔的說不出話來,手伸出的時候停在半空中,眼淚滴了下來后他泣不成聲的說道:爹,鎖陽給您合眼,您千萬走好,我一定好好的……
最后他抓著包袱里那潔白如雪的毛皮跪在秦老六身邊響響的磕了三個頭。
還是入土為安。
他翻身躍上馬背,遠(yuǎn)處的科爾沁草原遼闊而且廣袤,騎在馬背上似乎就可以看到遙遠(yuǎn)的地方那清亮的河水還有歡笑著的姑娘小伙子們。
福祿在他身下興奮的嘶叫著。
于是馬鞭清脆的揚(yáng)了起來,他微微的咬了咬唇,然后按了按身后的包袱,那張毛皮溫暖而且柔軟。
他說:
福祿,咱們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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