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他，我蓬頭垢面，站在一群呼天搶地的仆婦中間，黑底紅邊的曲裾，自顧自悲哀地妖嬈著。

　　我瞪著他白凈的臉，想著是就此自盡的成功率能有多少。我與他素昧平生，他卻幾乎毀了我一生。
　　他握著一封竹簡，簡上記錄著這次大獲全勝后，理應(yīng)屬于他的“戰(zhàn)利品”的名字。忽然他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額前幾絲亂發(fā)也變得生動起來，眉宇間的英氣轉(zhuǎn)成溫和，讓人挪不開目光。
　　他的目光掃向我們，沒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他帶著濃濃的興致，笑問：“誰叫周瑜？”周圍一片竊竊的笑聲。我一愣，盡量高傲的聲音伴著顫抖：“我�！彼心抗饧性谖疑砩希蛟S是我的服飾太過顯眼，剛剛平復(fù)的竊語聲再次涌出。他打量了我一番，笑意滿盈的眼里閃過一絲驚嘆，旋即又換回笑意：“你可以走了。”說罷，一擺手。身邊的兵士粗魯?shù)匦断挛沂帜_上的鎖鏈，一片盔甲的銀光從眼前晃過。
　　自由來得太過出乎意料，木然�！盀槭裁矗俊蔽覇�。沒有回答。仆婦們的哭泣早已漸小了，可這一刻，混合著我漸快的心跳，聽來特別清晰。他的嘴角依舊保持上揚的姿態(tài)，孩子般頑皮地盯住我：“因為我也叫周瑜�！�

　　周公瑾，東吳獨當(dāng)一面的人物，二十上下，能征善戰(zhàn)，更兼姿容秀麗，為人溫厚……東吳父老皆呼之：周郎。天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和我有著相同名字的竟是這樣一個萬民敬仰，叫人放不下的男人。漸漸對他有了興趣，想方設(shè)法打聽他的一切，事無巨細(xì)。
　　興趣一點點捻成牽掛。
　　十八歲,本該是安分守己做母親的年紀(jì)。以為將一生含苞的心花，忽然抽絲吐蕊，不甚完全的花瓣薄至透明，顫顫巍巍……突然做回了懷春少女，一面之緣，就可以念念不忘。
　　于是，沖動之下，我辜負(fù)了他的善良，幾經(jīng)輾轉(zhuǎn)，把自己買入?yún)菍m，作了個普通的宮女。為避諱，也為躲過不必要的麻煩，改了名換了姓。

　　葉尖飄黃，轉(zhuǎn)眼入了秋。剛?cè)雽m時，江山初定，一切新鮮而隨意。滿心期待能再見他一面，好好看看那張當(dāng)初因恐懼和仇恨忽略了的人稱“秀麗”的臉�？蓵r間久了，這種幼稚的期盼被越發(fā)完善的規(guī)矩打磨殆盡。朝中大將，一個小小宮女怎能說見就見？悵然，卻無奈。每天如彩塑般立在殿前，和姐妹們一樣，蒼白冷漠，了無生氣。這就是我該做的一切，站著，著一身月白色的曲裾。記得，當(dāng)初的我是那樣喜歡黑色……

　　總管是個挺白凈的中年人，儒生氣質(zhì)，有才但生不逢時。值此亂世，讀書人也只能做做這種管女人的活計。他每天都會來檢查，目光深邃，經(jīng)常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好還是壞，對還是錯，他從不說�；蛟S讀書人就是這樣吧，不屑于女人又不敢得罪女人，自以為世故，實際天真得可笑。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著我繼續(xù)呆在這里，而沒有被膩煩死�；蛟S，留下到底是有些好處的。他是姐妹們最常談起的人物，也是她們無聊心緒唯一的依托。在這里，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更具體。剛開始，她們說到那兩個字時，我總會下意識地回頭，她們不知情，笑我愛上了周郎，我也只好隨她們?nèi)バ�。愛或不愛，沒有意義。我只能說我在意他，把最多的關(guān)注給了他。愛必然在意，可在意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種，比如，對和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的本能的好奇。除了他，她們偶爾也談起過去，入宮前那些瀟灑透亮的年華。她們問我的來歷，我緘默。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我是劉繇的妾。那個被吳王孫策和大將周瑜抓住，并秘密殺死的劉繇，我是他的女人……可笑呵，為了再見仇人一面，竟然不顧尊嚴(yán)做起了侍女……我那個倒霉丈夫一定恨透了我，恨得咬牙切齒，恨到骨子里�？墒�，怨誰？分明是他搶了我去，當(dāng)初與他柔情蜜意耳鬢廝磨的時候都不曾在乎過他，現(xiàn)在又何必裝出付大義凜然的模樣為他守節(jié)？如今這樣才好，兩不相欠了。

　　池塘漂著枯葉，焦黃色由葉邊向中心入侵，垂頭的蓮藕瘦弱不堪。翹角亭半明半暗，籠罩上些許涼薄的凄美。東吳永遠(yuǎn)沒有所謂的驚濤拍岸，一如他般溫潤如玉。

　　亭中，英武的吳王，溫雅的他，侍酒的我和一名撫琴的女樂，只有四個人參加的宴會�？偣苷业轿視r，我滿臉驚訝，說不出一句整話……怎么可能這天大的好事憑空落到我頭上？三千宮女——偏偏是我。一連幾天，精神恍惚。除了即將還愿的欣喜，腦子里空空如也�！耙娭芾杀阋@般魂不守舍么？”姐妹們依舊笑我，調(diào)侃中隱隱多了幾分醋意。她們對我喜歡周郎這件事深信不疑。因為我曾忍不住吐露過我的本名也叫周瑜。她們說我是想瘋了心了，連祖宗都不要了。父母給的名字不能用，說出來還沒人信，這才叫“連祖宗都不要了”吧，我莞爾。

　　他果然漂亮，眉目疏朗，臉龐俊秀，舉手投足間盡是儒將風(fēng)范，大氣又不失溫和。不敢太放肆地看他，如同待字閨中的少女怕被人看穿心事的羞赧，盡管我早不是少女的年紀(jì)，也已作過別人的女人。吳王高聲談笑著家國天下，宏圖霸業(yè)，他只是安靜地聽，偶爾開口也不過四五個字……低沉清楚的聲音直鉆進人心里。酒過三巡，他與吳王都有些醉了。他醉得很優(yōu)雅，不露聲色，微紅的臉殘留幾分稚氣。而與他同歲的吳王已被江山磨礪得有些滄桑。正自想著，吳王喚我斟酒。我走過去，吳王好像窺探了什么秘密似的，一聲贊嘆：“宮中怎么還有如此頗具姿色的女子�！蔽业氖忠活D，酒灑了些出來。偷眼去看他，他只是淡然一笑，瞟都懶得瞟我一眼。他以為，吳王醉了。挫敗，失落霎時占據(jù)了我的心……

　　吳王的話至此沒了下文……

　　樂曲進入高潮，他的回應(yīng)也慢慢多了起來。話說得多了，酒也就喝得少了。我站在一邊，被風(fēng)吹得渾身戰(zhàn)栗，卻還動彈不得。不知女樂是不是也被凍僵了，流暢的樂曲突兀地錯了個音。下意識看向她，和我一起回頭的還有周郎。他有些驚訝，更多的是茫然：是自己醉了聽錯了，還是她真的彈錯了？她分明格外鎮(zhèn)定地繼續(xù)著演奏……吳王問他：“怎么了？”他報以一笑：“沒什么�！蹦桥畼返谋砬樗查g起了變化，如釋重負(fù)。接著，她的眼底漫上一抹曖昧的癡心與滿足……難道，她是故意的？為了周郎一顧，甘心賭上身家性命？這種愛，何異于飲鴆止渴？只要，只要他說她彈錯了，她的結(jié)局不言而喻……或許她是吃準(zhǔn)了他的善良大度……再看向她時，我的眼里多了些敬佩與羨慕……“倒酒！”吳王一拍桌子，嚇得我心上一抖。忙不迭地斟酒，賠罪。他舉杯，嘴角向上一挑：“看來這個‘頗具姿色’的女子還善解音律啊�！眳峭跻徽�，我也一怔。他仍不看我，只盯著手中青玉的杯。吳王跟著一笑：“喜歡就帶走好了。”心兒如燈花般輕顫，期待他點頭。可他搖了頭：“我那里怎么比得了王宮。人家在宮里呆得好好的，我又何必妨礙了她的榮華富貴�！薄安灰驼f不要，什么妨礙不妨礙的，她跟著你還能受苦？”吳王不耐煩他的推辭。他安靜地笑，目光飄到天外，不置可否。之后的內(nèi)容徹底與我無關(guān)。我只需要站在風(fēng)里帶著凄楚和不甘，偷看他的臉，給自己尋找些溫暖……

　　吳宮里開始流傳一個故事：“曲有誤，周郎顧。”人們驚訝文武全才的他竟然還有如此之高的音樂才華……而我更在意的是那個無畏的女樂……可惜，那以后，再沒見過她。至于我，也極為諷刺地成就了他的另一個美名：“不受美姬”。
　　容貌，我向來自信。如果不漂亮，如何做了劉繇的“虞姬”隨他東奔西走，南征北戰(zhàn)；如果不漂亮，如何擔(dān)得起他口中千鈞的四個字——盡管是調(diào)侃般轉(zhuǎn)述了吳王的話……他的形象在拒絕我之后瞬間更為高大。不愛美人，不為私欲牽絆的男人，是神。雖然也默默地埋怨，可不知為什么，有他在的夢，才做的心安……

　　對他，真的上心了，見他的機會居然也多起來。歌舞升平中，給謀臣武將們斟酒的常是我。他的臉始終有一種讓人挪不開目光的美好，所以，歌舞升平中，我只看得到他。偶爾倒撒了酒或是失神，也沒人怪我。因為我漂亮，也因為吳王那四個字給了我太大的上升空間。我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巧合得如同人為的故意。我開始習(xí)慣于整天沉醉在一廂情愿的幻想里，樂此不疲。甚至，有一次，我站在他身后，只為他斟酒。心下飄飄然，我，只屬于他。那天，他大醉。第一次見到他目光渙散，溫和的臉上寫滿青年才俊該有的志得意滿。我將醒酒的茶遞過去，他打量我，淺淺一笑：“你確實挺漂亮的�！备栉�，談笑，乃至空氣都為之一滯……之后，他醒了，我醉了……

　　整個江南都在傳說周公瑾看上了一個侍酒的宮女。想做順?biāo)饲榈娜藬D壞了總管家的門，連吳王都看似不經(jīng)意地重提當(dāng)初的意思。突如其來的驚喜，我有些暈暈陶陶，飄乎乎活在似醒非醒間。其實定下心來想想也明白：如果他真的喜歡我，第一次見面便不會放走我；如果他真的想要我，吳王作美，以他的直率決不會推托。他只是醉了，不合時宜地贊美了一個小小的宮女，本就不該抓住它不放，便宜了從一開始便想借我平步青云的主管。更何況，上天不會如此厚愛一個背叛丈夫的女人，我都明白。可是，能糊涂還是糊涂的好，這樣更快樂些。最后的最后，這件事因主人公的三緘其口不了了之了，如同從未發(fā)生過。從未發(fā)生過，一句話，都抹殺了。一次又一次被心心念念的人放棄，幸福只在一伸手的地方還得不到……自我安慰：其實我早就知道的——實際細(xì)想起來，痛得徹骨……

　　后來，我見到了小喬，他的妻。
　　在一次家宴上，喬家姐妹，吳王還有他，坐在一起。我終于懂了，不是他不愛美人，只是我不夠美。千嬌百媚，儀態(tài)萬方……似乎是褻瀆了那光耀高堂的姑娘�；蛟S我能想到最好的贊美便是：她配得上他。英雄對嬋娟，古來如此……至于略有幾分姿色的癡心女子，注定成為他們美滿人生的過客。小喬是詩化了的意境——誰又能和詩比美？心中一陣酸楚，暗自滾下淚來，酒里也有了我的苦澀……那杯酒我親自遞到他手上……我很早就知道，夢想破滅是很疼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疼……原來他已在我心里扎了根，用力一拔，帶起一片血肉模糊……

　　三更的月，冷清清一彎，被枯枝挑著。青白色的月光暖著腳，地上羊脂白�？捱^就愛發(fā)呆。姐妹們都睡了，只剩我，就著殘燈，醒了一夜哭了一夜回憶了一夜。一轉(zhuǎn)眼，又從少女變成了心智單純的孩子，除了哭，什么都不肯做。我想起：他是我的仇人，我曾咬牙切齒想殺的人�？墒菫槭裁�？被他放走時，我忘了；四處打聽他消息時，我忘了；義無反顧賣身入宮時，我忘了；侍酒陪宴聽他贊美時，我忘了……更可笑的是，現(xiàn)在，滿心絕望的我怎么又都想起來了？

　　無數(shù)次目光找尋到那疏朗的眉眼，俊秀的臉龐，濃墨色的眸子，就沒了胡思亂想的興致。他笑，跟著笑；他皺眉，跟著難過——哪怕根本不知道他眉峰間包裹的是那樁心事。什么時候，把自己弄得如此卑賤，如此狼狽不堪……無數(shù)個獨處的夜，也只是惦記他溫和的笑，奢望他成為我生命中的燭火，給我近二十年沒嘗到過的安寧溫暖——這是一個女人最底線的渴求與信任�？上�，亂世，混戰(zhàn)。朝不保夕的日子，誰又能許給誰安穩(wěn)。憑什么就認(rèn)準(zhǔn)了他？因為他放過我的善良，還是他通身的鎮(zhèn)靜淡然？或許只是這天緣巧合的名字……

　　……名字……

　　心中掠過一絲不安的激動，像是欣喜，但我讓自己認(rèn)為那是后悔……

　　我決定離開了�；蛟S來就是錯的。該走了……去追尋我粗茶淡飯荊釵布裙的幸福。出了劉繇的錦帳，進了吳王的王宮，都為他，半生已耽擱在了金碧輝煌中。而今只希望能遇到個真心本分的男子，尋著個沒有烽火的村落，做個賢惠忠貞的妻。從此，歲月靜好。就此，忘了他。

　　最后一次見他，我對著菱花鏡，插花鈿，理云鬢。直到一片黃銅色中出現(xiàn)一張清秀嫵媚，不可方物的臉。終于可以彌補初見時披發(fā)覆面的遺憾。我捧酒，吳王親自為他的出征送行。最后一眼了，明天我就要出宮了。嫁人生子，平平凡凡過一輩子。肆意地在心底勾畫下他的輪廓，為了在以后寂寞難耐時還能有的回想。誰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蛟S，他上馬，我轉(zhuǎn)身，就是一生。

　　他還是靜靜的，吳王說著很長很長道別的話。涼風(fēng)一陣陣吹動身上的薄衣，格外的涼，似乎有些不祥。他與吳王對飲下送別的酒，輕巧地將杯子放在我手中的木盤里，依舊不肯認(rèn)真看我一眼。人群傳出歡呼，因為他們敬仰信任的周郎，該出發(fā)了。

　　突然，破空之響，白羽玄桿的箭飛來，瞄準(zhǔn)他的背心，孤注一擲的悲壯。孤注一擲的箭穿透了孤注一擲的身體。剎那。
　　原來所謂的徹悟和對未來的構(gòu)想全是空話，他，我根本放不下……青玉的酒杯落地，粉身碎骨的同時，發(fā)出歡快的脆響……

　　我看見射箭人錯愕的臉，我認(rèn)識。劉繇的仆人。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和我一樣。他為恨，我為愛。愛與恨本就殊途同歸。忠心的仆人做夢也想不到，救了仇人的會是女主人。他以為劉繇的人都該和自己一樣，肝腦涂地，萬死不辭。可惜，我是女人，有情有欲的女人。而周郎，正是所有江南女子遙不可及的期許……那忠心耿耿的仆人被亂刀砍死。死前，只有一句“遺言”：“周瑜！”怒沖霄漢。誰知道他恨的是哪個呢？

　　摔到地上之前，他的手?jǐn)埰鹞业募�，充滿責(zé)怪的“你”字之后是一聲長嘆。金屬氣息圍繞，堅硬的甲片劃著臉，他手上的溫度透過薄衣直抵心間。他終于肯讓目光在我臉上盤桓了。忍不住想笑。滿溢的幸福牽動了傷口，難以遏止地逸出一聲呻吟。頸下他的手臂一僵，他說：“你別急，我一定治好你�！蔽以噲D從這話里找出些許柔情關(guān)切，可我找到的只有不愿虧欠的尷尬……風(fēng)不識趣地吹過——好一陣透心涼�；蛟S我已足夠幸運了，可以為他死，天賜的福澤，知足了，知足了……眼前那張俊秀的臉開始不太清晰，掙扎著拼盡全身力氣只夠吐出兩個字：“周瑜……”他俯下頭，低垂了眼簾。錯覺么？他墨黑的眸子里有一點點哀傷：“有什么話就說吧�！�
　　我明白，他是想告訴我，無論要求什么他都會盡力替我辦到……多么感人的生離死別……可是，我只是想告訴他我的名字，一個被他遺忘了許久的名字……

　　驀然想起初見時我穿的那件黑底紅邊的曲裾……原來都是設(shè)定好的，我與他的結(jié)局注定悲劇，但絢麗……

　　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說，人死前會看見一生中最牽念的事物，我以為我會看見他�？晌铱吹降木故悄莻�女樂，“曲有誤，周郎顧”后那種曖昧癡心的神情……她怎么樣了？是不是如我為自己預(yù)設(shè)的那樣，帶著他賜予的零碎的關(guān)注，出宮，嫁人，如花般綻放再凋零……愛上他的女子大都只能是這個命……用一生期待一個眼神，一句溫存，偕同半真半假的回憶，終老。

　　不同于她們的靜默。這一場無法言明的愛情我甘愿拿命來殉。

　　或許他會好心地記得，有一個曾被他放棄三次的女人甘心為他殞身不恤。
　　那個女人一生引以為傲的只有自己的名字，那是她心中至珍至重的兩個字——
　　周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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