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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子而食
這天起來,天還沒亮,烏蒙蒙的顏色籠著天空,飄著針尖似的雨。張嫂子眼見得一陣狂風(fēng)刮過,檐上一株茅草合著雨輕飄飄地飛走,回頭看見小兒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一酸,冷道:“作死的東西,這么早爬起來作甚!凍死你了得!”
小兒道:“昨個夜里,聽見城北喊殺聲音……娘,爹爹呢?”
張嫂子臉上顏色甚是難看:“作死的,還敢叫你爹……”忽思量到什么,又放緩了些:“你爹爹守城呢。兒,去灶上看看。”
天蒙蒙亮?xí)r張賈從城墻上下來,一路抖著雞皮回了自家茅屋。他家先也是外城富戶,雖只是種田的,好歹也有百畝傳家。自宋被楚圍了都城,半年下來哪里還有什么外城,一哄煙都跑到了內(nèi)城,張家就依著北城城墻,好歹蓋了兩件茅屋,還是湊著張賈被拉了壯丁的功夫。家里原還有幾件木頭家具,為著守城,卻都被劈了削成箭桿。聽說王宮的柱子都拆了,融了給將士做箭頭;否則輕飄飄的木桿射過去,哪里還能見得了紅。
張賈這次回家,睡不到兩個時辰就要回去換班。楚人勇武,宋人文弱,又兼是被圍困,后路別提,鼠洞都被堵住了,哪里有點后援?前些日子宋王上城講話,慷慨激昂,血沫子都噴出來了。他恍惚還記得一句:“……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亦不投降……”當(dāng)時聽得慷慨激昂,摸著肚子卻數(shù)到了脊梁骨,又生幾分苦悲:說,是說得好聽……
又能怪誰?宋王?哪國的君王冷秋里還穿著補丁夏衫!蠻人一樣打著赤膊!王也苦,民也苦……到這絕境也別無他法,臨到死前拼上一把,著!
胡思亂想著掀開遮屋門的蓬草,進了屋,見自家女人正摟著娃兒哭,心里又有一股煩悶,喝道:“哭甚!又無用。整治一碗粥來喝!”
張嫂子冷冷道:“灶上只有冷水。要熱水須得掀了屋頂,那濕茅草還不定能燒得起來呢!”說罷又哭:“這苦日子,還活甚,偷開了城門亂箭射死罷……”
張賈心中無力:“怎就沒了糧食?”
“呸!打量我一個弱女從哪兒弄糧食來呢?!周寡婦那般偷人么!三五日也不過得個薄餅。你一個兵漢子在城上倒是不愁,有糠面兒吃呢!”張嫂子怒目道。換以前她自不用操心這些的,只如今……
小兒吸著鼻涕,神色可憐:“爹爹,餓……”
張賈大聲道:“號喪!號喪!餓你爹娘來!”說罷賭氣倒在床上,冷床冷塌的竟也迷迷糊糊著了。待到被女人叫醒,又沒好臉色,這般便上城去了。
雖說是守城,楚國人卻打的是圍困的主意,并不多攻,以騷擾為主,守城的時辰也無聊得緊。張賈勒著腰帶,忽而聽到有人議論:“……王上倒有句話說對了哩!可不是易子而食……早就析骸而炊了!……”
易子……而食?張賈心里忽地一動,又沉了下來,繼續(xù)勒著腰帶,數(shù)著脊梁骨縮在墻角兒嘆氣。如他一般的還有不少,這城墻上如今二十步也沒得一崗……
這日回家時張嫂子仍是抱著小兒坐在床上,兩人眼睛已是餓得呆呆木木了,菜色綿延已久。張賈坐下,眼乜著女人,嘆氣道:“這么餓下去也不是辦法,我今有個主意……你聞見陳家的味兒沒?”
張嫂子眼睛一亮,答:“恍惚是有……我還打量著癔了呢;是肉味?”
張賈別過頭:“是……是!
張嫂子猛地站了起來,把小兒摔在地上,眼神雪亮:“哪里來的肉!”
“易子而食……聽說過么?”張賈把摔得懵懂的小兒抱了起來,答道。
張嫂子一愣,道:“這是怎的……?”
“陳家和鄒家換了兒,烹之!
文縐縐的字眼兒張嫂子聽不慣,一個“烹”字還是聽得進耳的。她道:“把這小冤家舍了,與那鄒家也換些肉兒來……”
張賈怒道:“無知婦人,那鄒家哪里有肉!烹的是兒!”
小兒哇地大哭,兩三歲間也不懂得大人言語,只曉得見了爹爹臉色害怕。張嫂子一巴掌甩過去:“哭甚!此時不須提了。好歹是我兒,我腹里爬出來的肉,拉扯這么大……”
張賈偷看她一眼:“人家兒也是爹娘肚里爬出,拉扯大的……還不是說烹就烹了。易子而食,總比吃親兒子強得多!
張嫂子又哭:“你少說兩句罷!”停了一會兒,又道:“待我想想!
張賈也不管她,又勒了勒腰帶,爬上了床。聽說楚王是好細(xì)腰的,宋國守城的將士一個個可不都是掌中輕的細(xì)腰……
隔了一日,張賈回來,張嫂子道:“你可打聽得我兒的去處?”
張賈道:“那是自然。徐家小兒,也是三歲光景。雖高些,卻瘦不少,好說歹說論了斤兩,倒是不虧也不賺。我且問你,你今怎舍得了?”
張嫂子道:“不舍得又有何法?總歸要有進肚子的。”
張賈半晌無言,道:“小兒不知罷?”
張嫂子笑:“你倒心軟了!小兒無知。怕正餓著呢。”
張賈心里酸楚:“待會兒就覺不著餓了。”走去灶間看時,小兒正扒著灶灰往嘴里塞。張賈抱起小兒,胡亂親了一口,落了一回淚:“我的兒……”
小兒眼神懵懂:“爹爹,兒餓!
“乖兒,要不餓了。爹爹讓你不餓。”轉(zhuǎn)身帶著小兒出了門。
張嫂子扒著門框,眼巴巴地等著。不多時,張賈便帶著一小兒歸來,果然更高瘦些。張嫂子別過頭:“這倒是——怎么烹?”
張賈為難:“總要先殺……殺了罷。”
那小兒眼色也是無知,張賈拿著刀,抖著手下不去。張嫂子餓得很了,狠聲道:“你不下手!想想我家兒!許是已被烹了!”
張賈手又是一抖,閉著眼砍在小兒頸上。小兒咕噥幾聲,登時死去。張嫂子搶過尸首進了灶間,左右尋不著柴火。張賈也餓得很了,扯下門簾置于灶中,好在這幾天放晴,倒還燒得起來。張嫂子草草涮了鍋,將小兒尸首丟進去,想了想又把頭埋在墻角一堆灶灰里。這才忙忙扇了風(fēng),蓋了鍋,開始煮糜。
不多時有肉香傳來,張賈忍不住掀了鍋蓋,掰下一節(jié)手臂草草吃了起來。張嫂子欲嘔,眼中泛酸,終是扯過一節(jié)小腿啃了起來。孩子甚瘦,啃幾下就見了骨頭。張嫂子又想起自己小兒,干嚎幾聲:“我的兒……這一場卻是虧了。我兒比他胖上稍許呢!”
張賈不耐:“說這作甚!”卻也沒了胃口,草草果腹之后就離了家,上了城墻。
這日如往常一般靜。秋風(fēng)刀子似的刮。往年從沒覺這么冷過。
忽地有人大叫:“快看!楚人這是怎的了!?”
張賈心里一跳,忙搶了上去——只見遠(yuǎn)遠(yuǎn)旌旗卷動,煙塵四起,城墻前竟是只留了殘鍋冷灶、牲畜糞便——
大家面面相覷。一作將士打扮的高瘦男子從外行到城門前,哭喊拜道:“幸不辱命……”
張賈認(rèn)得這是元帥華元。一月前就不見了的。
一聲吶喊:“楚軍退了!”
張賈頭暈?zāi)垦#直鄄挥勺灾鞯叵蚯耙粨,似是想看得再遠(yuǎn)些……就此跌下了城墻。
宋都解圍。
舉國歡慶。
張嫂子捧出埋在灶灰里的孩兒頭和骸骨,用席子卷了去了郊外。正遇著徐家嫂子。卻是卷著兩包席子。
張嫂子恍惚地想,是了,徐家有兩個孩兒。
兩人均未正眼看著對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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