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極的夜，遠遠傳來啞了弦胡琴，一絲游絲也似的調(diào)子吱啞啞的欲說還訴，不知是誰個哀嘆虛渡了年華又是誰思量曾錯過的姻緣。年輕的時候只道來日方長，待老才知錯了。
　　林善也不算老，已知錯了。
　　夜深，正是上工的時候，今日是六月初六，鬼門大開。卻不知那人的魂魄，可能打從地獄的最深處飄來人間一會么？
　　靜夜里喟嘆良久，方掙扎著起身著衣，淡青色盤領(lǐng)衫，外罩一件紅布背甲，腰扎青絲束帶，把一頭秀發(fā)都掖到帽里。對著銅鏡端詳良久，怎么看也覺得自己象是女人。
　　——本來就是啊。可是日復(fù)一日下去，積久成習(xí)，所有熟識的人都不再過問她的性別。畢竟，與實力相比，一切的疑問都只是瑣事。
　　林善，字月吟，號青眉，洛陽府執(zhí)事，自打前年蒲園老人逝世，滿洛陽城就只一個林善是此行的名家。她說出來的話，便是事實——事實的意思，就是絕不容懷疑。
　　“林先生，可好了？”門外傳來小毛子恭敬的聲音。
　　“吱”的一聲，林先生開了門，小毛子手中的燈籠正影影綽綽的照著林先生秀氣的臉。這樣年輕的先生呢，邢時中忍不住低嘆一聲，與小毛子一起向這位行內(nèi)最受尊崇的先生行下禮去。
　　“你是何人？”
　　“學(xué)生邢時中，是高捕頭派我來伺候先生的�！�
　　林善細細的眉毛一挑，淡淡道：“伺候？別到時候再叫小毛子‘伺候’你�！�
　　刑時中搶上去接過林善手中的箱子，陪笑道：“學(xué)生雖看似瘦弱，倒還不致于如此沒出息�！�
　　林善沒再說什么，反手帶上門，當(dāng)先便行。小毛子斜睨了邢時中一眼，忙跟上去，心中暗笑：這文弱書生這會子倒是煮熟了的鴨子——嘴硬，到時不知怎么個形狀現(xiàn)到毛大爺我的眼里呢。
　　
　　青石板鋪的街道上寂無人蹤，風(fēng)正急，卷得紙灰飛揚，雷聲低隆，眼見便是一場大雨。
　　走了一陣子，見那兩人都不開口，邢時中忍不住道：“今兒怎這么多紙灰？”
　　小毛子嘿嘿笑道：“邢大哥忘記了么？今日是六月初六，鬼門大開，這是家家戶戶祭鬼呢。”正說著，頭頂上驀地劃過一道紫電，跟著便是驚雷隆隆，小毛子伸了伸舌頭，不敢再說。
　　邢時中激靈靈打一個寒戰(zhàn)，抱緊了懷中的箱子，緊跑幾步跟上林善。訕笑道：“對了，為什么咱們都要等到半夜才去……辦事呢？白天不好么？”
　　小毛子扮個鬼臉道：“半夜才有氣氛啊�！�
　　正巧林善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邢時中大驚之下，只乎便欲奪路而逃�；厥装狄股n茫，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魎隱身其中，連忙追進屋去。這三間屋子是一個大敞間，當(dāng)?shù)匾粡埜吲_，那邊幾個大柜子在暗影里，也看不清楚。小毛子熟門熟路的將十來盞燈添上油，點起在臺子周圍放好，扭過頭見邢時中傻站著，一把奪過他抱的箱子，啐道：“我說你不中用，你還偏要強詞奪理。哼！”一邊說著，一邊將箱子里的各色應(yīng)用物件取出，照林先生的規(guī)矩擺好。
　　林善負手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高捕頭說子時才送來呢，還要一會兒�！毙∶有χ徇^一把椅子來，擦了又擦。
　　林善搖頭道：“下雨了，支起窗子來。”小毛子答應(yīng)著，支起一扇窗子。
　　果然，起先只是劈啪數(shù)聲，傾刻間豆大雨點便砸下來，驚雷陣陣，涼風(fēng)洗洗，一洗屋內(nèi)令人郁悶嘔噦的穢濁之氣。
　　邢時中懦懦道；“林先生，可知張大人這起案子的首尾？”
　　小毛子越看他那模樣心里越有氣，道：“笑話，是你跟著高捕頭承辦這案子，你倒問起先生了�！�
　　邢時中也不理他道：“聽說洛陽府張大人前三天就失蹤了，今日清早才在張大人府衙的密室里找到張大人的尸體�！彼f著尸體，急促促的腳步響，正有幾人抬著一卷東西一路小跑過來。當(dāng)先一人面沉如水，皂隸巾歪了也不管，正是洛陽府的總捕頭高元亨。
　　那幾人進屋來擱了東西便飛奔去了，竟比來時還匆忙些。高捕頭便拱手道：“有勞林先生了。”
　　林善道：“據(jù)說那密室是閂著的？”她這一問冷不丁的甚是蹊蹺，高捕頭卻知她說的今日的案子，道：“在下情急之下破門而入，后來查勘現(xiàn)場，確是閂著的……那密室的入口是張大人的書房，書童菊倌蘭倌一直在書房伺候，從未見有人出入——竟不知張大人是如何進去的，更不見有人出來�！�
　　林善轉(zhuǎn)身將窗戶掩上，問道：“難道他便不是……自殺？？”
　　“在下原也這般想，只是……先生看了便知�！备卟额^一揮手，命邢時中與自己一起將那卷東西抬起來，放在高臺上解開包裹，正是洛陽府尹張誠的尸身。
　　“先生請看�！备卟额^將死者胸口衣襟解開，猛一回頭，林善干凈好看的臉龐近在咫尺，一陣幽香悄沒聲息襲來，不覺臉紅，幸喜都不理論。
　　林善望著尸體，唇角不覺泛起了一絲微笑，那胸膛上端端正正的印著一只淡金色纖細嬌小的手印。竟似有甚么頑皮人物，涂了滿手的金粉，又轉(zhuǎn)印在死者胸膛上似的。
　　高捕頭略一凝神道：“以張大人生前的身份地位，原不應(yīng)該驗尸的。只是張夫人哭哭啼啼的說夫君死的糊涂，只得請林先生出手，以期驗明死因�！�
　　“那個張夫人？聽說張大人有十幾房小妾。”小毛子插口問道。
　　高捕頭想起午后張家的亂狀，笑道：“自然是張家明媒正娶的大太太——那些姨太太，爭產(chǎn)都還來不及呢，在靈堂上打成一團，還有閑心管這些？”
　　林善望著尸體，出神道：“張大人生前沒得罪什么人？”
　　高捕頭道：“聽說張大人……”他望了邢時中與小毛子一眼，冷厲道：“你們是知道我的規(guī)矩的，有亂出去說話的，兩個月前的小暢便是榜樣�！被５脙扇诉B忙答應(yīng)。
　　高捕頭方道：“聽說張大人……曾為晉南□□黃蝎子幫的師爺，執(zhí)掌現(xiàn)任綠林盟主，黃蝎子幫的前任幫主蕭恩絕的一切往來文書帳目。而且與京里查的黃河水患的賑銀一案也有關(guān)連……還有，張大人臨死之前，有一大筆銀子與藏寶莫名其妙的不知去向�！�
　　林善瞄了他一眼，道：“這么說來，他不死誰死？”
　　高捕頭想想也是，那兩人更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張誠生前任洛陽府尹十余年，用一句無惡不作來形容也不算過份，因此也無人同情他。
　　小毛子笑了幾聲，忽道：“好香�！�
　　邢時中連忙使勁嗅了幾下，道：“果然，象是蘭花的香氣�！�
　　高捕頭望向林善，問道：“可是幽蘭掌？”
　　林善晶瑩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殺氣，她道：“不是�！窍率值娜斯什家申�，那名花譜里的幽蘭掌，當(dāng)世只有三個人練的成——所謂空谷幽蘭，與世無爭。以那三人身份，那有與這般蠢人爭競的俗氣——若有一絲半點，也練不成那般清雅絕倫的掌力�！�
　　她話音方落，忽聽屋外有一聲清脆的笑聲：“果然不愧是林先生，百花盟上下謝過林先生相知之德，異日有暇，小妹在冷香澗烹茶相待�！�
　　高捕頭身形方動，林善已一把拉住他衣袖，淡然道：“你不必費力……所謂‘孤鳳展翅離恨天’，似那般三十三重天上的人物，豈是普通人可以追蹤的�！�
　　高捕頭驚問：“方才那是百花盟主袁遠鳳？�。　�
　　林善笑道：“既言冷香澗，想必是袁盟主身畔的人物了�！彼騺淼唬@一笑，當(dāng)真麗如清水生芙蓉。小毛子忍不住悄聲向邢時中道：“先生笑起來真美�！�
　　高捕頭深吸一口氣道：“百花盟也攪了進來�！�
　　林善冷道：“有人想以這似是而非的幽蘭掌嫁禍于百花盟，怎能不理……那幾位仙子的名諱，豈是可以與這等惡賊扯在一起的？”
　　高捕頭奇道：“那到底是……”
　　林善冷道：“高捕頭，你請回吧，余下是我的事了。小毛子，送高、邢二位，再替我準備一壇……”她話未完，小毛子已經(jīng)咚的一聲倒下。高捕頭大怒撥刀，刀未出，人已昏倒在地。
　　邢時中扶著頭，搖搖晃晃道：“這是……”
　　林善淡淡的紅唇劃出漂亮的弧線：“有你毒手郎君施的‘秦淮明月’，也有我的‘寒煙翠’，加上那尸體上的‘綺羅香’，毒雖有異，一時卻很難分別個中不同。”
　　毒手郎君掙扎道：“我不明白，你是幾時發(fā)現(xiàn)我不是邢時中的？”
　　林善道：“我哪有發(fā)現(xiàn)，‘寒煙翠’——原非毒藥，但是遇上了別的毒藥，原本無毒的寒煙翠起了變化，劇毒無比。高捕頭都昏倒了，你才身形搖搖，可見你功力之深。綺羅香可使人昏睡數(shù)日，心停氣閉，其狀如死。秦淮明月香氣雖類蘭麝，可恨總有一股怪味道去不掉，這兩樣毒藥都是你的獨門招牌，我怎會想不到是你？”
　　毒手郎君暗暗運功，一口真氣滯于胸口再也提不上來，道：“想不到我運氣如此之差，可你幾時施的什么‘寒煙翠’？可你怎能不中毒？”
　　林善俯身給高捕頭，小毛子各喂了一顆解毒丸，聞言笑道：“我百毒不侵……我的衣香便是‘寒煙翠’。”
　　毒手郎君哀道：“你……”
　　林善笑道：“你還有什么遺言，快說罷�！�
　　毒手郎君咬牙道：“這張誠……，這張誠……”
　　林善悠悠道：“曾經(jīng)……曾經(jīng)有一個笑起來眼睛會說話的人說，不要我殺人，不然，這張誠是我第一個要殺的人�！�
　　“你怎么不問那個人呢？那個人，被張誠誣以謀反，凌遲處死�！�
　　“然而我不過是一個女子，我的武功至多可以防身，且永遠沒有機會接近武功高強的張誠。我之所以在洛陽城一等十年，便是要等著看張誠的結(jié)局。”
　　“幸好，這結(jié)局很好。我很喜歡，……你……也必喜歡吧？”那最后一句，不是問已經(jīng)昏迷的毒手郎君，而是，問“他”。
　　林善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對著愛憐橫溢的情人，那是她今生不會再有的嬌媚——十年了，她第一次，象是真正的女人。
　　
　　小毛子醒來的時候，林先生正在椅中低眉淺笑，高捕頭正對著一干捕快發(fā)號施令。那兩個人所代表的成功，都是他的目標——一時竟看怔了。
　　林先生向他緩緩伸手，晶瑩如玉的掌中躺著一把小刀，刀鋒青如蓮子色，毛子識得那刀，那是先生常用的刀，有一個好聽的名目，叫做“青眉”。
　　“小毛子，我不舒服。你跟了我這么久，也應(yīng)該試試動手。高捕頭，你幫幫小毛子的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先生的聲音象比百靈鳥的歌聲還清脆宛轉(zhuǎn)，會拒絕的人是傻子。
　　小毛子歡天喜地答應(yīng)著，接過“青眉”。高捕頭百忙中卻道：“你臉色恁蒼白，好好休息。”
　　林善自踱到窗前，碧空萬里，林木如洗。
　　
　　后記
　　花了三四個小時來寫這篇文章，一氣寫下來的。從來沒有如此順利的寫完一篇文章，故爾值得歡喜——好壞倒在其次。當(dāng)然，若寫文章不想寫好的人，才是呆瓜。至少我是一直在盼著自己進步，也一直在努力。
　　因為一直想在文字中接近生命的真實，從有限的文字里寫真實生命的無限波瀾，寫人物的心理活動筆法又不熟（想接近生命的真實倒好，筆法不熟這話可真有點不象話，^o^），所以不免有時羅嗦有時簡略。林善當(dāng)然不必問張誠與毒手郎君之間是為什么，只要張誠死就足夠了。至于那三種毒藥，尤其“寒煙翠”只不過是杜撰——不然，怎么教一個武功不濟的女子如何做法醫(yī)（就是仵作啦）這一行的權(quán)威？細想想，一種藥遇上另一種藥起化學(xué)反應(yīng)而生成新的毒藥是很有可能的，所以通過啦。
　　向來覺得武俠小說里太多的打斗本非好事——是武俠小說又不是武打小說。通篇沒用一次打斗，也因為主角實在武功不濟)))))。
　　如果您有耐心看到這里的話……呵呵，謝謝您捧場，請多指教(俺一向是懷著重在參與的態(tài)度,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