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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那
守墓梅
黃土隴中,隆起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土丘之上,孤零零地立著一樹疏影橫斜的枯枝?葜ι祥_出一朵金黃色的磬口,磬口正前方燃著一簇暖暖的篝火。
臨近村落的小姑娘砍柴迷了路,樹林子里轉了一整天轉不出,急得幾乎大哭一場。日暮時分,似是見到遠遠的一股炊煙,連忙奔著那里而去。
望山跑死馬,看著就遠的炊煙當然比“看起來”的腳程還要遠一些。夜幕降臨,繁星低垂,她終于走近了那股炊煙所在地,看清了那“炊煙”到底是什么——
一棵枯樹,正在折斷自己身上的枝,投入前方不息的篝火中。作為柴,這些枯枝顯然太濕了些。小姑娘許是被嚇到了,許是見不得有人這樣浪費柴,下意識地對那棵枯樹說道:“好冷,我可以烤個火么?”
枯樹被她嚇了一跳,渾身枝條一抖,旋即轉過那朵唯一的花,看了看小姑娘,充作兩臂的枝條做了個“請”的動作。
村子里的孩子哪個不是被精怪神鬼的故事喂大的?小姑娘這次真的是嚇到了,坐在火堆前,淚珠子噗簌簌往下掉,很快洇濕了腳下的一片泥土。
“吱——咳——你哭什么?”好像很久沒說過話的那種枯澀喑啞的聲音傳入小姑娘的耳朵,“放心吧,你沒有神隱,我不吃人的。現(xiàn)在天晚了,樹林里有野獸你對付不了,明天天一亮就給你指路!甭曇舻胶髞砹鲿沉诵,并不溫柔,只是沉著平靜的態(tài)度太有感染力,讓小姑娘迅速止了淚,呆呆地看著那朵正在說話的金色的不認識的花。
“我……我不知道……媽媽!嗚嗚……為什么一朵花在說話?”小女孩不好哄,才止了淚,震驚過去之后就是無盡的恐懼,哭得撕心裂肺,聞者傷心。
花沉默片刻,突然放柔了聲音,以一種不容反駁的語氣慢慢道:“閉嘴,或者哭到變成樹林里那群蠢狼的夜宵!
小姑娘嚇得哭都不敢哭了,原地瑟瑟發(fā)抖。她不敢睡,哆嗦著找話題,哪怕陪她聊天的只是一朵詭異的花都好。陌生地方的夜晚太過恐怖,有人陪總強過一個人自己嚇自己。
“花姐姐,你為什么要燒自己的枝條呢?會不會很痛的哦?”篝火發(fā)出嗶嗶啵啵的聲音,幾點火星濺出來;ㄓ终哿藥赘ν度牖鹄铮巯碌闹芸煸偕。
花停下了折枝的動作,指了指自己扎根的小土丘,輕輕問小姑娘:“你知道這里是哪里么?這是一座墓,我是一棵守墓梅!
小姑娘展現(xiàn)了她可貴的誠實品質:“對不起,花姐姐,我只知道守墓人。”
“守墓的人是守墓人,守墓的梅當然是守墓梅~”花笑得花枝亂顫,“作為我收留你一夜的酬勞,聽我講一個又長又無趣的故事吧!
“誒誒?”小姑娘揉揉眼睛,不解,“花姐姐收留我一夜,樹林里的狼就不會跑出來吃我嗎?”
花伸出一條長長的樹枝揉亂小姑娘的羊角辮,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話題:“瞧見那個圈沒有?我畫的。就憑那群蠢貨,生怕我餓著自己送上門來么?好了,從現(xiàn)在開始,你可以保持沉默了。我要講的故事,開始于久遠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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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在一處茂密的雨林里,生長著一朵快樂的食人花。某天路過的飛鳥不小心掉落了長喙里銜著的梅子,梅子砸扁了食人花,生根發(fā)芽,變異出一朵快樂的肉食性小梅樹。
忽然有一天,小梅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把根拔出泥土中,靠捕捉小動物補充水分和能量也能活。上天的恩賜豈能輕易辜負?它沿著長河一路出發(fā),漫長的旅途中有無數(shù)新奇有趣的見聞,而最有趣的那些永遠和萬物之靈的人類相關,它開始向往人類。
小梅樹越長越大,它的捕食范圍從蛙鳥擴大到兔子山羊,又擴大到野豬孤狼,后來擴大到獅虎熊羆。如果說它從“聽說”里得到的對人類最初的印象是“萬物之靈”,實際接觸后這種印象發(fā)生了改變。
那一年的雪花飄落梅花滿枝頭……不好意思是金秋時節(jié),由于春季的干旱和夏季的蝗災,地圖上可見的國家都發(fā)生了可怕的歉收和饑荒。梅第一次選擇了背離水的流向的路線,走出了樹林,見到的是滿地餓殍。
說實在的,那些饑民嚇到梅了——他們吃盡了存糧后捕捉附近的野物,野物捉干凈了就吃蝗蟲,蝗蟲沒得吃去啃草根樹皮,啃光了草根樹皮,開始易子而食,開始吃土。
這時他們的住地突然出現(xiàn)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雖然沒開花沒結果,可這棵樹本身就可以吃的樣子。梅不是人類,沒有人類那么多復雜的情感。它的思維很簡單:我吃你,可以。你吃我,不行。
真是一場血腥慘烈的人與植物之間的鏖戰(zhàn)。那個村落里不過三百來人,青壯逃光了,婦孺和老人餓死一多半,剩下的這些披著皮的骷髏哪里戰(zhàn)得過生吃群狼無壓力的梅?
村落成了無人的鬼村,梅也受了不輕的傷——它第一次知道,人類有一種可怕的武器,叫做“火”。它的樹皮被揭下去十之五六,它的枝葉被砍掉不計其數(shù),它在火海里劇烈掙扎,發(fā)不出聲音,扭曲的樹干、燒焦的灰炭,無不彰顯著它的痛苦與憤怒。
梅從此仇恨人類,它覺得人類都是兇殘的、把它當作食物的敵人。
它受傷太重,在村落中心的水井附近扎下根沉睡,偶爾醒來,隨便捉來路過的所有動物來吃,嗯,是所有的沒錯。
鬼村變成神隱村這種消息一經萌生,立刻不脛而走,并獲得廣大人民群眾的認可。敢來這里的普通人是少了,自負勇武過人的肉很筋道的家伙倒是多了許多?上н沒吃夠就沒得吃了……除了迷了路的倒霉鬼,再也沒有愚蠢的家伙來這個有去無回的神隱村送死。
直到有一天,一個怎么吃都吃不完的小哥成了它的克星。
它不是人,沒有人類的審美,只覺得這個無精打采眼神空茫的小哥有著它深深敬愛著的——天邊火紅的太陽的光彩,溫暖明亮。
這樣的光芒顯然太刺眼了。
它伸出枝條,扯斷了他的肢體。人類那與其他動物無甚不同的溫熱鮮血噴涌而出,糊上了它的樹干。
——這個人!這個人的血與別人不同!只是被濺到順便喝了下去而已,全身竟然有那一天,被火灼燒的感覺。
吞吃下去的肢體化作無堅不摧的鋼鐵破體而出,那個小哥依然是無精打采的樣子,重新拼合的身體卻布滿了鱗片。
梅記起曾經聽說過的緋龍王和四龍的傳說,它突然有了強烈的說話的欲望。
黃龍的指爪將它一分為二,上半截樹干連帶樹冠轟然倒下。嗤嗤嗤嗤幾聲聯(lián)想,梅眼看著就要變成大小均勻的劈柴,立刻拔出根系,跑到水井后面,對著緩緩靠近的金發(fā)小哥,第一次開出滿樹繁花。
小哥怔住。
梅的滿樹繁花同時開口:“你是人么?”
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小哥猶豫很久之后,垂眸遲疑道:“澤諾……澤諾也不知道。”
梅的花此時似乎產生了分歧,它們彼此爭吵,喋喋不休。其中一個嘴快:“你不是人,為什么要替人來砍斷我?你是人,你的血為什么像火?”
小哥不想回答下去,反詰道:“你是什么?”
梅一呆,不太確定:“我好像是個妖魔?還是怪物?人們都這樣叫我!
小哥仿佛被誰狠狠抽了一巴掌,臉上的血色頓時都消失了。
梅雙掌一擊:“我明白了!你覺得自己應該是人,但你又不是人,所以人們也都叫你怪物和妖魔對不對?真好,我還以為只有我和別的梅或是食人花不一樣,原來你也是。”它放松了警惕,從井后繞出來,大力擁抱住似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的小哥,抱著他轉了幾個圈。
夜幕降臨,冷風徐徐。小哥倚著梅,坐在它的露地根上仰望星空,忽然打了個冷戰(zhàn)。
“你冷了?人們說冷了要加衣服生火取暖,我沒有衣服,點把火給你烤烤好了~”梅折下幾根燒焦了總也好不了的枯枝,不知道該怎樣點著。
小哥默不作聲地任它作為,在它的動作卡住以后順理成章的接手后續(xù)工作,取火刀火石打火。
火光照亮了他年輕的面龐,如有陽光在跳躍。梅想,這應該就是人們說的“好看”吧?
天亮了,酣睡一夜的小哥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多謝款待,澤諾要繼續(xù)旅行了,再見,樹姑娘~”
梅揪住他的衣角,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細細的帶花的小枝插到他頭上:“帶我看看人的世界吧,總在一個地方固步自封,只會變得愚蠢。聽說人的壽命是有限的,你的血告訴我,你能活很久很久——這樣長久的生命里,總會遇到許多重要的人,而人都是會先你而去的。我扎根在這里,要是以后你遇到舍不得的人去世了,就送到我這里來,我可以讓他們開出漂亮的花來~”
“……澤諾要是不認識這里了呢?要是路太遠澤諾回不來呢?”
“那就讓花回來啊~”梅說得理所當然,“花不會忘記我在哪里的,只要你想來這里,它就能帶你來這里。再見,小哥~旅途愉快,記得讓花分享給我外面的世界有什么有趣的事!”
金發(fā)的小哥重新恢復了活力,頭頂一朵金色的小花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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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呢?”小姑娘聽得入神,問花。
花笑道:“后來啊~澤諾送來許多重要的人,每一次都非常悲傷,這悲傷不但沒有隨著時間推移減少,反而累積起來。梅守約讓他們的墳墓都開出花來,這些花卻不會說話!
“然后呢?”
花停頓了片刻,抬起枝條指了指東方的一線魚肚白:“天亮了,你該走了,小姑娘。瞧見那片花海沒有?沿著‘澤諾是個笨蛋’的路線一直走,就能走出去了。忘記這個晚上的故事吧,再見!
小姑娘雖然惦記故事的結局,更擔心臥病的母親,抱著鐮刀按照花指給她的路線一溜煙跑走了。
然后呢?
故事的最后,當然是花做了守墓梅,深深扎根于澤諾的墳墓,因為怕他冷,晝夜不息地點著篝火,直到無法繼續(xù)點燃篝火的那一天到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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