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笑》

　　文/翩章

　　南國的天，從來沒有今天這般黑暗。

　　宮堂之上，老君上跪坐在地，看著將士從戰(zhàn)場上運回的兩個兒子，久久沒了聲音。

　　“法師，如何才能讓我兒蘇醒？”

　　蒼老的聲音從他口中說出，頓時間宮殿的溫度又冷了幾分。

　　法師只是沉默，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有些話想說卻又不敢說，最后半晌才答了話：“臣該死……即便是醒，世子和大君殿下中，也只有一人能醒�！�

　　**

　　幻境中，南蘇和參離坐在棋局之上。上面的每一個子都按照原位擺放好，三十二子，此時卻透露出一陣冰涼。

　　是在沙場上中了西域的毒蠱，從此這對親如真兄弟的兩人，便站成了生與死的對立面。

　　“誰贏得此局，便可得劍，以其中一人之血祭蠱，方可。”

　　南蘇坐在陽面，望著參離，遲疑了。

　　“兄長……”

　　至少兄弟相殘，他不愿做，也做不到。

　　可是如若不做，誰都走不出這蠱。

　　參離只是嘆了一口氣，坐在陰面的他低著頭，南蘇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如往常下棋一般，他伸出了手想要抽走桌上的“車”，卻在碰到棋子的時候頓住了手。

　　直到參離抬起頭，那時的南蘇才看清了哥哥的臉，堅毅的面龐上是陌生的也讓人生畏的冷。參離收回了手，語氣淡然：“這番棋，關乎生死，我不會讓你�！�

　　語畢，他出了第一步，再無話語。

　　南蘇心里卻如被重錘敲擊一般，看著他曾經(jīng)最信賴最親近的兄長，為了所謂的生，這般待他。他盯著那整桌的棋，思緒卻縹緲回了很多年之前。

　　那時南蘇七歲，他們一起下了第一次棋。

　　九歲的參離，棋藝遠在南蘇之上。

　　他們都是地位相當?shù)幕首�，任憑母妃斗得再兇再狠，他們之間的關系，還是一如既往。

　　南蘇還記得那日，參離剛從狩獵場回來，他身穿獵衣，手里還拿著弓箭。

　　雖然還是個孩子，可是面部的俊朗也依稀可見。

　　他走近他，溫軟的話語里滿是對這個弟弟的疼惜：“王弟，不如我讓你一子，我們下一棋如何？”

　　那日終究是南蘇贏了，可是也是參離故意讓了他。

　　再到后來每一次的棋局，參離都會讓他一子。

　　而南蘇的棋藝也越來越精，最后參離即便是不讓南蘇，也真的難勝過他。

　　不知不覺，他們的棋已經(jīng)下了一炷香的工夫，參離此時咄咄逼人，而南蘇卻如同神游在外般恍惚。

　　他已經(jīng)被吃了五子。

　　“這不是你應有的水準。”參離語氣淡漠，又吃下他一兵。

　　南蘇那時才從記憶中掙脫而出，淡淡地回復道：“兄長也不像過去的兄長了�！�

　　他伸手，盯著棋局許久，開始安守陣地。

　　參離笑著搖了搖頭，話語里帶了多少苦澀的意味：“我輸了你一世，也不過是想贏你這一回罷了�！�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南蘇卻在他的話語里聽出了滿心的悵然。

　　應該是十六歲的時節(jié)，母妃的爭斗終究在一杯毒酒中結(jié)束。受到南蘇母親的挑撥，參離的母親犯下了大不敬的罪名，就連君上也保不住她的性命。

　　大臣們死死相逼，說唯有一死才能彌補參離母妃在宗堂之上對先皇所說惡言的錯。

　　那日是個晴天，辰妃被賜死的時候，參離就在母親的身旁，眼神里看不出他的情緒，反而是南蘇遠遠地看著這場結(jié)局，揪心的痛。

　　他知道，因為這個，兩人之間兄弟的情分再也難回當初。

　　只是出乎了他的意料，那日辰妃被葬過后，參離卻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般，依舊那般好的對待他。

　　而他的回答是：“因為你是我的王弟，我也只有你了�！�

　　語氣里不是沒有悲涼，南蘇想起了不久前母妃對自己的告誡，可是又覺得不會如何，參離是他的兄長，又怎么會害他。

　　卻不料，如今的這場棋局，讓南蘇看到了最真實的參離。

　　“我恨不得將每一個人，殺之而后快。可是這需要等待，需要足夠的力量�！彼裕幢阍俨幌肟吹侥切┤�，卻還要一如既往地攏絡，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支配起一切。

　　原來，這便是參離的想法。

　　南蘇警覺了起來，在還有一線希望的時候拯救了自己的棋路。他還不想死，他的王位，還有他未過門的妃，都在等著他回去。

　　不如來一場真正的較量，在對決中讓棋局決定他們的生死。

　　“你知道嗎，蘇煙原先許給的人是我……”參離一邊移動著棋子，一邊說道。

　　蘇煙，南國將軍方可的獨女。年方十一的歲數(shù)里，進宮成為公主的玩伴。而他十四歲第一次因為一個女子而情動，在得知她是他日后新娘時，只有滿心的歡喜。

　　參離還記得那日她身穿著淡粉色的衣衫，腳步輕巧，笑眼盈盈，暖了他的心。

　　“我叫蘇煙，喚我阿煙便好�！彼孕﹃剃�，落入了他的眼。

　　只是那場母妃的變故，終究讓一切都成了空，婚約最終被取消。

　　聽人說，是蘇煙親自入的宮，她說要嫁給南蘇，只愛慕南蘇一人。

　　母妃連同最愛的女子，他在那一日全然失去，全都因為一個叫做南蘇的人。

　　“我以為你不愛她�！蹦咸K顯然是沒有意料到，低沉著聲音說道。

　　沒有想到這盤棋中，會有這么多的變數(shù)，也有太多的秘密被揭出。

　　“是她不愛慕我罷了，蘇煙從來都不會看我一眼，卻總是將目光看著你。”他哂笑了自己一番，接而說道，“我成全你們，也是成全我自己，成全了今日�！�

　　轉(zhuǎn)瞬間，棋局已經(jīng)快走至尾聲。

　　勝負已經(jīng)分明，南蘇的局終究難以再挽回。

　　失落的心里，還有著迎接死亡的恐懼。

　　最后他喑啞著嗓子問道：“兄長，是不是從那日以后你對我的所有的好，都是刻意的�！�

　　“自然。”參離的聲音里只有穿透骨髓的冷，讓南蘇一震。

　　原來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他精心策劃的一場局。只是還未到他預料時候，他們卻在戰(zhàn)場上中了這毒蠱。

　　他笑著搖了搖頭，低頭再看去，發(fā)現(xiàn)整個棋，終于是到了末路。

　　棋盤上只剩下一個帥和將，此時是他下。他大笑了起來，終歸是心如死灰，拿起手中的將，移到了正中央，和他的帥同處一線。

　　將帥同線在術語中被喚作對面笑，這番絕殺，他最終以此而輸。

　　棋盤被打開，其中的劍慢慢地上升到了參離的身側(cè)，參離站起了身，握住了它。而南蘇只是坐在地上，只等著王兄對他的了結(jié)。

　　參離拔了劍鞘，把劍架在了南蘇的脖子上，卻遲遲沒了動作，他問：“王弟，倘若是你贏了此局，這一刻你能對我揮劍嗎？”

　　南蘇想了半晌，終是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語畢，他抬起了頭看向了此時的參離。

　　那個年長他兩歲的哥哥，此時的眼神里全然是堅韌，南蘇知道，即便是他這樣說了也不會改變王兄的想法。

　　他們之間終究是有一個人要死的，只有這樣另一個人才能活下來。

　　**

　　年邁的君上最終是緩了一口氣，看著蘇醒過來的兒子，心里既是歡喜又是悲切。

　　讓宮人把醒來的皇子送回宮中照顧，他上前握住了那個還在沉睡中的人，接著問法師：“他，他還能醒過來嗎？”

　　法師卻搖頭：“再也不能蘇醒，三日之內(nèi)，會真正地死去。”

　　老君上握緊了他的手，眼里滿是悔恨，心里的堵塞又一次地涌了上來，最后他傳旨：“三日之后，以國葬待他�！�

　　他顫顫巍巍地起了身，朝著宮門外走去，嘴里卻始終呢喃著旁人聽不見的話語，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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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南國國君甍，世子南蘇即位，次年迎娶將女蘇煙，舉國同歡。

　　新婚當晚，蘇煙舉著手中的酒杯，迷離著眼笑著問：“我還是好奇那次你中蠱是如何走出的，聽說你們下了一局的棋？”

　　南蘇取走了她手中的酒杯，知道她是真的有些醉了，才會放大了膽子問他。

　　這一次他卻再也沒有像從前他人問起時那般不回答，而是對著自己的妻子說：“那一棋，是王兄贏的我。”

　　再偏過頭，他看向自己的新娘，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趴在喜桌上睡著了。微微苦澀地笑著，明明不想去想那時的場景，可是終究是止不住思緒。

　　那日在他以為參離要落劍的時候，卻看到他抽回了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做不到，那我替你做好了�！�
　　——“南蘇，只要贏你這一次，把憋在心里的都告訴你，足矣�！�

　　他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明白了參離拼了命都要贏這番棋局，不過是為了讓他走出。而之前所說的一切的話語，都不過是他在這些年里無人訴說的苦悶，想在臨走前一一訴說。

　　南蘇立刻起身上前阻攔，可是參離的劍遠比他的動作要快，快到他連最后的告別都未曾有過就直接從睡夢中醒來。

　　睜開眼的他，看到了滿面焦灼的父親，還有那個躺在身側(cè)從此再也無法醒來的王兄。又因為身體里的毒并未散盡，動彈不得，只能濕了眼眶看著他再到自己被搬離，離他越來越遠。

　　想到此處他不敢再去回憶，拿起了桌臺上的酒一飲而盡，最終是醉的徹底，同蘇煙一般趴在了桌臺上陷入了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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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過去，又是一個清晨，還未醒來的他嘴角輕抿著苦澀的笑意，似乎又夢到了更久以前的往事。

　　似乎他還沉浸在那些個年歲里，什么都還未曾發(fā)生，他們依舊是兩個只知道歡樂的少年。那時的他狩獵歸來，把弓箭放在了一旁的椅上，一如從前那般笑眼問他。

　　“王弟，不如我讓你一子，我們再下一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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