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將盡

　　熱戀著你，瘋狂地?zé)釕僦?br>
　　在過于熱戀的那個季節(jié)里。

　　1

　　草必枯干，花必凋殘，因為耶和華的氣吹在其上。
　　《舊約·以賽亞書》第40章

　　花形透覺得有些難受。

　　為了減輕立體結(jié)構(gòu)的負(fù)荷，所以“花坊”的內(nèi)部壓力略高于周圍大氣壓。雖然已經(jīng)裝配了兩個稱為“肺”的體積可變室，能夠使大氣在恒壓下脹縮，但密閉空間終歸是密閉空間。
　　人類之所以要活在地球上，就是因為離不開空氣、離不開陽光。
　　除去這些物質(zhì)上的必備品，人這副軀殼又還剩下些什么呢？

　　花形站起身來，低下頭看著衣服上的褶皺稍稍愣了神。

　　除去那些，便什么都不剩了吧。

　　與地球生物圈類似，這里在物質(zhì)上閉環(huán)，通過工程手段禁止它與外界大氣和地下土壤進(jìn)行物質(zhì)變換。但在能量上則必須開環(huán)，因為現(xiàn)在科學(xué)家還沒研制出太陽的替代品，所以得允許太陽光通過玻璃結(jié)構(gòu)供植物進(jìn)行光合作用。

　　透過玻璃罩的陽光仿佛被抽取了靈魂的天使，無力地包裹著看似燦爛卻又可笑的密閉空間。

　　必須做成一個一模一樣的生物圈。
　　花形蹲在了一叢棣棠花前，小心翼翼地?fù)芘⑽⒂行榭s的花瓣，心想，這又是何必呢。

　　人類惶恐地球的滅絕，所以一邊破壞著地球一邊開始著手研究創(chuàng)造一個遠(yuǎn)離地球卻可以讓人類活下來的環(huán)境。茫茫的沙漠之下，誰也不會想到政府斥巨資在這里打造了一個生物圈的實(shí)驗基地——花坊。名字取得倒是好聽，花坊，滿是花的地方，五顏六色，滿是燦爛。想想看一開始這里的確是繁花似錦，一片生機(jī)盎然。雖比不上真正陸地上的美景，但因為安靜，所以這里更增添了一絲幽深的情意。

　　空氣微微一顫，原本就沒了生機(jī)的棣棠花瓣緩緩地飄落了下來。

　　花形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這是這里的最后一株花了。最后一株活著的棣棠。

　　工作室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冷清的讓人覺得凄涼。原本應(yīng)該還留下些什么人類生活過的遺跡的，但花形透卻在獨(dú)自空守了一個星期之后，將之前研究人員工作人員留下來的所有東西都埋了。埋在了那些可笑的“人造土地”里。
　　他想，只要留他一個人在這里就夠了，就讓他誤以為這個“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就夠了，讓他誤以為這是真的那個世界就夠了。

　　花形透仰躺在椅子上，睜著眼，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泛著金屬光澤墻面。面部表情微微顫抖了下，那些看似堅不可摧的墻壁上竟然出現(xiàn)了裂縫。

　　“花坊”的實(shí)驗早在一個月前就發(fā)生了變故。人造生物圈內(nèi)的酸雨變本加厲，土壤酸化嚴(yán)重，物種開始大量滅絕，短短一周之類原本種的最多的薔薇科植物只剩下了幾株搖搖欲墜的棣棠�；ㄐ斡浀卯�(dāng)初自己扶著那幾朵小花，在研究人員的兵荒馬亂之中，淡淡的說了一句“還好你很堅強(qiáng)”。真的是淡淡的，所以聽到的只有花形自己和那幾株棣棠。

　　拼盡全力盡了最大努力，十天之前，也就是“花坊”人造生物圈建立三周年的日子，這個研究計劃宣告失敗。研究人員頂著黑眼圈帶著幾箱子薄薄的研究結(jié)果，失落地回到了地面上。花形記得自己對研究組長說出想要留下來的想法時，那個謝頂?shù)睦项^詫異地半天說不出話。花形說我就是想留下來，一個人留一段時間，說不準(zhǔn)哪天想開了就離開了。
　　老頭嚴(yán)肅地?fù)u了搖頭說不行，這里的環(huán)境已是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發(fā)生致命危險。
　　花形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難得這么大一個研究計劃，總要讓我再回味回味吧。
　　老頭拗不過年輕人，表情復(fù)雜地關(guān)上了通往地面的大門。

　　這個世界上從不缺少科學(xué)狂人，想必研究組長也是這么想自己的。
　　但很可惜，他的猜想落空了。

　　最后一株的棣棠也凋謝了，干枯著，如同埋葬了千年的法老。

　　緊閉著雙眼的花形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呼吸急促，胸口不停地起伏，襯衫被瞬間涌出的寒意浸透。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感覺到胸口悶得難受了，沒了植物，沒了空氣，抽去這些，他的生命本就不應(yīng)該繼續(xù)下來。
　　花形依舊喘著粗氣，沒有平復(fù)下來的意思。

　　其實(shí)這些象征著死亡的色調(diào)并不足以讓他覺得恐懼，久違的猛然驚醒，是因為——

　　這最后的一朵花，凋落的樣子，讓他一剎那看見了自己，看見了安靜地坐在自己身旁一臉微笑的藤真健司。

　　2

　　你們要進(jìn)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jìn)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新約·馬太福音》第7章

　　花形去研究室拿資料時，在特定的時間就能見到藤真健司。

　　夢里的藤真健司總是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墻，在自己身旁，卻又離得很遠(yuǎn)，淺淺地笑著。
　　玻璃墻，這并不是兩人之間有什么隔閡所產(chǎn)生的具象化幻想，而是真的玻璃墻。

　　藤真健司微笑著卷起袖口，白皙的小臂上黑色的紋身很刺眼。
　　慘白的燈光下，黑白分明，只有寒意沒有什么冷暖之分。
　　花形凝著眉不說話，抓起手上的筆開始低頭在紙上寫些什么，然后貼在玻璃墻上，用力地敲了敲。

　　【天使之號？】

　　對面的藤真看著那幾個字微微地皺起了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

　　【花形透�！�

　　花形再次埋下頭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舉了起來。

　　【藤真健司。】

　　對面的男人如法炮制，噙著淡淡的笑意。

　　花形喜歡看藤真的笑，當(dāng)然，那張俊美的面容誰都喜歡看。
　　每日紛繁的工作中，看到藤真的笑容總能使自己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

　　天使之號。

　　花形透后來終于想明白了，其實(shí)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藤真會死，所以看到他的笑容才會如此平靜。
　　因為藤真比自己看得開生死，如同一汪清泉，靜默平淡。

　　正如同“花坊生物圈計劃”一般，“天使之號”也只是個研究項目的代號。從全國各地的孤兒院中尋獲一個最具培養(yǎng)價值的孩子，然后將這塊璞玉精心打磨成政府急需的政治或者科技人才。
　　把一切的精英教育如同精華液一般注入進(jìn)去。
　　把一切的愛國教育如同毒品一般灌輸進(jìn)去，叫他永世忠誠。

　　花形看到藤真的第一眼就有種感覺：選錯人了。
　　藤真即便懂得看開一切，但他并不是那種不會反抗的人，也許對于他來說，絕對的忠誠是不存在的。
　　因為，原本只是個精英培養(yǎng)計劃，藤真卻跳出其中，如同每個局外人一般看出了生死。

　　天使之號。傳說中的劇毒花朵。渾身冰涼，纏繞著不可靠近的氣息，獨(dú)自吐納，獨(dú)自存活，不需要別人的提醒，即使在最最敬仰的目光，最最燦爛的陽光下，也能第一眼看見黑暗的死亡。

　　不過，原本就是這樣。最絕望之處才會有希望。

　　處決藤真的決定，花形過了很久才聽說，是很久，久到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
　　正如自己想的一樣，藤真并不是那種絕對忠誠的人，但是能力太過強(qiáng)大，所以必須被消滅。
　　藤真逃跑了，但是失敗了，最后死在了研究室外的那篇叢林里。就倒在一片野薔薇里，血色染在潔白的花瓣上，觸目驚心的美麗。

　　再回去研究室，花形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幾乎要吸走自己魂魄的玻璃，一剎那忘記了藤真的面容。
　　他有些驚慌。
　　他在想，藤真為什么就憑空消失了呢？前幾天笑容還在，怎么就不見了呢？
　　他夢見，藤真手腕上象征著榮耀的天使紋身飛了下來，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的線圈，緊緊地纏住了自己的脖子，怎么扯都扯不下來。

　　花形覺得驚恐萬分。
　　花形終于明白了藤真死去的原因。

　　被一時興起地制造出來，再被無情無義地抹殺掉。僅此而已。

　　天使之號是致命的迷幻劑、曼陀羅，讓你在最陰暗腐敗的世界里，誤以為看見了光亮，看見了上帝。

　　3

　　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
　　《新約·約翰福音》第1章

　　獨(dú)自一人的第十天�；ㄐ瓮感⌒囊硪淼貙㈤μ牡臍埡÷裣隆�

　　獨(dú)自一人，周圍靜默無聲，原本想到過的恐懼現(xiàn)在看來也僅僅是“想到過的”而已，并未出現(xiàn)�？諘绲难芯恐行�，一個人的溫度，一個人的呼吸，注定填不滿所有的角落。

　　之前陸地上還會時不時通過衛(wèi)星系統(tǒng)傳來撤離的指令，一次比一次堅決，但卻又被一次次否決。
　　花形靜靜地躺在椅子上，他想老組長當(dāng)初應(yīng)該明白自己的意思了，留在這里，并不打算回去。那么又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這些沒意義的勸解呢？
　　的確是沒意義的，因為他們完全可以直接下來將自己帶走，但這對于他們來說成本太大風(fēng)險太大，這并不是一個國家的科研機(jī)構(gòu)所會做出的“失誤”。

　　轉(zhuǎn)而言之，自己的生命其實(shí)很脆弱很渺小，很廉價。

　　而現(xiàn)在這唯一衡量自己生命價值的撤離指令都好幾天沒來了，所以說，自己的生命價值已經(jīng)到盡頭了么？還是說是自己理解錯了？當(dāng)初老組長釋然的眼神其實(shí)表達(dá)的是：我知道了，反正你的利用價值已經(jīng)失去了？

　　花形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決定不再多想。
　　但只是徒勞，因為在這里，在花都謝了的這里，不想那些亂七八糟事情的話，藤真健司的臉就會立刻充斥整個腦海。
　　而且更為詭異的是，藤真的臉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被自己淡忘了，或者說是可以掩埋了，所以每次出現(xiàn)的只有他的聲音，配有一道白白的光。

　　花形一開始也覺得疑惑。
　　他曾經(jīng)篤定自己忘不了的面孔，怎么這么快就抽象了起來？
　　聲音沒變，面孔變成了白光，可是自己又可以肯定那道白光就是藤真健司。
　　是誰告訴自己的呢？

　　而事實(shí)上，那道白光又是什么呢？

　　花形記得，藤真喜歡用很簡單很幼稚的畫面來敘述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這個女孩子叫彩子，是我小時候在孤兒院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很可愛�！�

　　寬闊的白紙中央，是一個扎著馬尾辮頭發(fā)有些卷卷的女孩子，上面畫了個箭頭，標(biāo)注了“彩子”字樣的片假名。

　　【我還記得瑪莎修女，喜歡偷偷拿我們的餅干吃，所以胖胖的�！�

　　畫面的主角變成了一個體態(tài)微胖的中年婦女，而且藤真還故意用一大塊餅干擋住了修女的面容。

　　花形不經(jīng)意笑了出來。他才明白，原來藤真也有這么美好的童年。

　　玻璃對面的藤真沒有再繼續(xù)畫下去，而是將額頭輕輕地抵上了玻璃，微微地合上了眼。
　　花形也將額頭貼在了玻璃上，冰冷的，帶著溫度的玻璃。他看見藤真微笑的唇角輕輕起合，玻璃上剎那間暈染出一片霧氣。

　　【我多愛這個世界�！�

　　花形隔著玻璃，吻了他的額頭。

　　再次因噩夢驚醒，汗水順著花形的臉頰滑落到了衣領(lǐng)里，真實(shí)的觸感，毫無阻擋�；ㄐ蚊偷毓嘞乱豢诶渌�，逼迫自己清醒。

　　詭異的夢境。
　　白光圈成一個隧道，仿佛要將自己吸了進(jìn)去。
　　隧道的那頭是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將自己吸進(jìn)去。不解的荒謬。

　　花形起身推開了研究中心的門。那些短暫的繁華早已消失不見，植物的由綠變?yōu)榱说目蔹S，只是偶有幾聲微弱的鳥鳴依稀可聞。
　　早就看清楚了啊，這一片頹敗，滿是死氣。

　　我多愛這個世界啊。
　　我多愛這個世界啊，愛這個讓我充滿仇恨的世界。

　　4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dú)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新約·約翰福音》第3章

　　地面已經(jīng)徹底將這里遺忘。
　　花形端起水杯潤了潤唇，頹然地矗立在一片荒蕪之中。
　　此刻，他正想念著藤真，從未有過的，瘋狂般的想念。

　　他們之中永遠(yuǎn)隔著一道玻璃墻，他無法真正地吻他、擁抱他。他渴求著最真切的肌膚的觸碰，而不是簡單的幾句情話。
　　花形痛苦地蹲下身子，五官扭曲著，喉嚨深處傳來低沉的嗚咽。

　　誰有神的權(quán)力，再造一個世界？
　　誰有神的權(quán)力，將天使禁錮？

　　“透�！�

　　一聲溫潤如玉的呼喚，柔情滿溢，劃破一切的寂靜。
　　花形蹲在原地，滿臉愕然，不敢回頭。
　　他從未聽過藤真的聲音，雖然想象過很多次。他不確定身后是否是藤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回頭看一看。

　　“透，你為什么不回頭看一看我？”

　　花形顫抖地站立起來，緩緩地轉(zhuǎn)過了身子。

　　那一剎那，標(biāo)志著人類當(dāng)今最瘋狂想法以及最先進(jìn)技術(shù)的“花坊”實(shí)驗基地在沙漠中央轟然坍塌，巨大的聲響過后只留下淺淺的一陣霾，流沙循著軌跡將其填埋，再無蹤跡可尋。

　�。ㄍ杲Y(jié)）

《十年左右（日記本子，續(xù)）》
實(shí)在是太精彩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