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千燈七年。

　　“皇上，外頭下雪了，奴婢替你拿床被子來吧�！�

　　貼身宮女俯身說著，悄悄抬頭看了眼橫臥在美人榻上，一襲華衣的女子。

　　屋內(nèi)無聲，窗外風(fēng)雪肆虐。

　　“不用了，下去吧。”過了許久，女子才緩緩開口，眼眸深處盡是屋外肆意飛揚的飄雪。

　　又下雪了啊......

　　女子鳳眼微瞇，手慵懶地撐起腦袋。原本應(yīng)是藐視天下蒼生的眸子，如今卻是映出了一絲哀落，緊盯著窗外的南山腳下。

　　又下雪了啊......

　　煌燈絕一襲白衣，手背身后佇立在屋外，雙眸凝望著山上皇城一處。

　　***

　　八年前，炎城郊外。

　　“少主，那有個人�！�

　　風(fēng)雪肆虐的郊外冰冷徹骨，煌燈絕眼前盡是一片無際的飛雪，身邊的下人忽然說話，伸手指向遠處。

　　他定神看去，前方雪地深陷，一團陰影在一片雪白中顯得太不起眼，而那團陰影上則已積了一層薄雪。

　　輕踱到不遠處，煌燈絕翻身下馬，將雪地里的人抱入懷中。

　　面容姣好的女子額上印著一個繁復(fù)漂亮的花紋，但在這蒼白的面容上卻顯得黯淡了許多�？赡芤驗樵谘┑刂刑傻臅r間過長，女子已經(jīng)渾身冰涼，毫無血色。

　　但與之相反的便是其胸前的一抹猩紅，在這白芒一片中，顯得太過刺眼。

　　煌燈絕慌忙探了探女子的鼻息，深深地松了一口氣。

　　周圍的風(fēng)雪愈加狂烈，煌燈絕將外袍脫下，緊緊地裹住了女子，將其抱上了馬。

　　“少主，你......”

　　“我沒事�！被蜔艚^淡淡一笑，雙腳輕擊馬腹，朝著炎城飛馳而去。

　　你怎么會變成這般。

　　“駕！”

　　煌燈絕抱緊懷中女子，雙眼凌厲，再次揮鞭加快馬速。

　　***

　　十年前，水城。

　　望花街人聲鼎沸，華燈初上。今日正是望花節(jié)的慶典，煌燈絕同幾個水城商友結(jié)伴而行，在人群中穿梭著看燈賞花。

　　據(jù)說望花節(jié)是水城第一位女皇帝登基時設(shè)立的，也就是從這位女皇帝開始，之后的水城便都是由女人統(tǒng)治的。可雖然是女人，卻個個手段果決，傲視天下。

　　“你看，那圍了好些個人。”

　　與商友一同擠身至稍近高臺的地方，煌燈絕顯得有些煩躁，只是身邊的人依舊興致高昂，他便也只好耐著性子，看著臺上的女人起舞。

　　女人長的很漂亮，舉手投足間更有傾國傾城的味道，而她跳得則正是首位女帝自編的舞蹈，華麗炫目的舞姿，臺下自然是溢滿了叫好聲。

　　煌燈絕看了一會兒，便覺得心中無趣，因為無論臺上的女人跳得多好，他還是覺得缺了什么。

　　“還是少了�！�

　　煌燈絕聞聲看去，一個女子正站在他身邊不遠處，臉上蒙著紅紗，印著繁復(fù)花紋的眉頭微蹙。

　　臺上那個女人若是漂亮，那這個女子，便是驚艷。

　　曲止，女人微微欠身，退至臺下。

　　未等煌燈絕反應(yīng)，女子便已經(jīng)往高臺走去，氣定神閑。

　　一襲紅衣，走得不急不緩，可舉手投足之間卻都透著常人絕無僅有的王族氣息。臺下的人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路，屏息凝神，沒有一個人敢起哄叫囂。

　　古琴緩起，蕩人心扉。

　　煌燈絕怔怔地看著臺上的女子，仿佛相隔得并非幾尺，而是天地。

　　女子眼簾低垂，一頭黑發(fā)如瀑般散落于紅衣之上，王者之氣不減反增。纖纖玉手在琴弦上來回摩挲，轉(zhuǎn)手竟奏出一曲高亢激昂，猶如耳邊響起無數(shù)號角，撩起心底對勝利最真實的欲望。

　　煌燈絕想不到一個小女子竟有這樣的魄力，以及這樣大的欲望，而也就是此刻，煌燈絕才明白，剛剛那個女人，缺的便就是這樣無可畏懼的自信。

　　驀地，女人藏在紅紗后的嘴角輕藐一揚。

　　這一笑，攝人心魄。

　　***

　　七年前，煌府。

　　“嗒。”

　　“嗒�！�

　　......

　　露珠從葉子上滑落到池塘里，泛起陣陣漣漪，院中清風(fēng)徐過，吹動兩人寬大的袖擺，也連帶著吹起了紛揚的花瓣。

　　女子秀發(fā)稍亂，卻還是聚精會神地執(zhí)著黑棋。煌燈絕嘴角含笑，看著眉頭微蹙的女子，心中甜意四散，又生生透出幾分寵愛。

　　“你不用讓我。”女子淡淡說道，手中放下一枚黑棋。

　　“我有嗎？”煌燈絕一笑，很溫暖。

　　女子手一頓，視線從煌燈絕俊朗的臉上移開：“明知故問。”

　　看著女子臉上泛起的淡淡紅暈，煌燈絕笑意更深，在棋盤上放下一顆白棋。

　　沒有一個男人喜歡輸，包括煌燈絕，但是每次下棋他總會讓著女子，不為什么，只為他喜歡她。
　　比贏更甚。

　　“畫千......”煌燈絕輕聲喚道，聲音溫柔。

　　“陪我去練武。”未等煌燈絕說完，女子便硬生生打斷，自顧自地起身離開。

　　煌燈絕只得無奈一笑，吩咐仆人收了棋盤，才慢慢踱步跟上。

　　女子走在前面心煩意亂，她實在見不得也受不得煌燈絕這樣的溫柔體貼，因為她怕自己一把持不住，便會深深陷了進去，再也無法自拔。

　　因為阿嬤說過，心丟了，城也要失了。

　　而她，不想失了城。

　　一身黑色勁裝，女子將頭發(fā)高高梳起，干凈利落，露出極好看的臉廓。而煌燈絕卻依舊是剛剛的一身白衣長袍，不驚不變，站定在女子身前。

　　女子忽然點足輕跳，未等人反應(yīng)，已翻至煌燈絕身后，伸手朝其后頸劈去，煌燈絕側(cè)身一讓，不動聲色地躲過。女子嘴唇微抿，繼而抬腿朝其頭上掃去，煌燈絕身子后仰幾分，只覺一陣風(fēng)掃過，女子卻已到了身前，伸手鎖喉。

　　“來真的？”煌燈絕伸手捏住女子的手腕，力度適中。

　　“自然�！迸诱f道，剛覺手腕一松，便脫身翻至離煌燈絕不遠處。

　　“好�！被蜔艚^一笑：“我陪你�！�

　　話音剛落，他便已至女子身前，正擔心會不會打傷了她，女子卻已出掌，直朝其心口。煌燈絕即刻側(cè)身用手擋去，繼而掌風(fēng)忽變，女子一愣，隨即嘴角輕揚，微微側(cè)身掃腿直上。

　　煌燈絕蹲下同樣掃腿而去，女子忽覺重心不穩(wěn)，于是一個跟頭翻起，足尖輕落在枝頭處，飄落下幾片樹葉。

　　一番打斗，不過露水滴至湖中的片刻而已。

　　煌燈絕抬頭望著佇于枝頭的女子，發(fā)尾隨風(fēng)飄逸，眉宇間卻是淡漠至極。一時間，他恍然覺得回到了當年望花節(jié)，那時她也是這樣，可望而不可及。

　　忽的，女子點足，輕輕落到煌燈絕面前。

　　相視良久，女子俯身朝煌燈絕唇上印去一吻，蜻蜓點水一般。

　　煌燈絕怔在原地，剛要伸手抓住女子，她卻已轉(zhuǎn)身離開。

　　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放縱。

　　女子轉(zhuǎn)身，竭力噙住眼里的淚水。

　　“該回去了�！迸幼哉Z。

　　***

　　五年前，水城郊外兵營。

　　自從炎城偷襲水城中皇城開始，同炎城一戰(zhàn)已有七年之久，這一仗打得百姓憂苦，民不聊生。

　　而水城上任女帝更是下得永令，兩城男女不可通婚，不可往來。

　　但這么一來，苦了多少有情人。

　　女子坐在案前，手中則是山脈地勢圖，大致看了一遍，便將其丟在一旁，捏起眉心。

　　八年前她從被襲的皇城逃出，原本以為難逃一死，卻被煌燈絕相救。而一年之后，她又從煌府逃回，原因卻是怕了煌燈絕。

　　怕他的溫柔，會讓自己失了斗志，一如上任女帝。

　　上任女帝便是因為和炎城君主相愛，才放下戒備，差點失了城，這也就是為什么，她會定下這個不近人情的永令。

　　而這也正應(yīng)了阿嬤的話，心失了，城也要失了。

　　然而她作為皇室一員，絕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fā)生。

　　“皇上！俘獲一名炎城將士�！遍T口士卒通報著，女子聽聞起身，出門跟著士兵到了地牢。

　　“他便是�！笔孔渖焓种溉ィ涌匆娨粋�男人正端坐在牢房一角，一手搭在支起的右腿上，頭低著，似乎正在休息。

　　女子饒有興致地走進去，魅惑地伸出食指將男人的頭抬了起來。

　　四目相對。

　　“是你......”女子倉皇地將手收回來，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似笑非笑地煌燈絕。

　　“想我嗎�！被蜔艚^說著，已經(jīng)伸手抓住女子收回去的手，藏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

　　“你。”女子無話可說，也想象不到，炎城第一堂主，怎么會參軍，而他的身手，又怎么可能被俘獲。

　　女子想不通，只能對視著煌燈絕含笑的雙眸。

　　“皇上！如何處置？”外面的士卒忽然出聲問道，女子這才回過神，將手收了回來。

　　“和我打一場，贏了就讓他走�！迸又逼鹧�，語氣波瀾不驚。

　　“這......”士卒顯得有些為難。

　　“就這樣決定了。”女子不容質(zhì)疑地下令。

　　練兵場。

　　女子換上一套黑色勁裝，一如當初。而煌燈絕看著笑了，站定在女子面前，周身是由士卒圍成的一個大圈。

　　先是慢慢在煌燈絕身邊踱步走了一圈，女子看了看，便掌風(fēng)忽起，朝煌燈絕胸口襲去。

　　煌燈絕紋絲未動，眼看就要擊到，女子生生將手掌止于其胸前分毫之處。

　　你為什么不讓。

　　女子抬頭，震驚地看向煌燈絕，卻只探到了一臉的寵愛。

　　待將手收回，女子便雙手握拳，一記記打在煌燈絕的臉上、胸口、腹部。

　　“還手啊。你還手啊�！�

　　女子的拳法忽然變得混亂不堪，四周的士卒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一個俘虜，竟然不要離開的機會；一個皇上，竟然要求俘虜還手。

　　“你還手啊......你還手啊......”

　　女子幾乎是哀求著，雙手卻還下意識地打著煌燈絕。

　　一記記，卻打在自己心上。

　　我不想看見你死啊。

　　女子雙拳更加用力，她想逼得他動手。

　　“別打了�！被蜔艚^終于出聲，溫柔的手掌包住了女子的粉拳，在她耳邊低喃著。

　　“見你一面，足矣�！�

　　女子渾身一震，繼而癱軟無力地趴在了煌燈絕懷中，淚水，早已浸滿全臉。

　　原來心城，早已灰飛煙滅。

　　煌燈絕深深抱著柔軟無骨的女子，輕撫著她散落的秀發(fā)。

　　為了你，我甘愿被俘。

　　“來人��！”忽然，懷中的柔軟猛地將自己推開，煌燈絕有些疑惑地看著眼前那個已經(jīng)決絕地轉(zhuǎn)過身子，可垂在身體兩側(cè)的手卻緊緊捏成拳的女人。

　　“此人還能派上些用處，將他給我軟禁在南山腳下，誰都不準看望！”不大不小，卻不容辯駁的聲音回蕩在沙場的角角落落。

　　女子緊捏著雙拳走出比武場，這時身邊的士兵才回過神來，將身后的煌燈絕架了下去。女子加快了腳步，心中只渴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所做作為，卻沒有看見，身后那真正在男人臉上，已經(jīng)完全懂得的笑意。

　　“皇上，累了吧，我已經(jīng)讓廚娘做好了您最愛吃的一品糕了�！辟N身宮女跑上前來為女子披上一件大氅。

　　“小荷�！迸泳従忛_口，一旁的宮女低頭走在女子的一側(cè)，恭敬地聽著她的吩咐：“過些時辰去給南山腳下的那個俘虜準備些衣物被子，再備些水墨硯紙，還有棋好了�！�

　　宮女聽聞?wù)卣驹谠兀櫜坏枚Y數(shù)朝女子看去，直到女子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才慌亂地低下了頭，恭敬應(yīng)聲。

　　女子笑笑，裹緊身上的大氅走進了帳內(nèi)。她何嘗不明白這樣的舉動若是讓先帝知道自己以及他都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外人又會怎樣看她，所以她必定要牢牢守住這個秘密。

　　因為，她只求他平安無事。

　　***

　　今朝，水城。

　　“皇上，外頭下雪了，我替你拿床被子來吧�！�

　　貼身宮女俯身說著，悄悄抬頭看了眼橫臥在美人榻上，一襲華衣的女子。

　　屋內(nèi)無聲，窗外風(fēng)雪肆虐。

　　“不用了，下去吧�！边^了許久，女子才緩緩開口，眼眸深處盡是屋外肆意飛揚的飄雪。

　　“等等！”女子望著窗外良久，忽然開口。

　　貼身宮女一愣，隨即恭敬地停下，她本以為女帝會一如往常，發(fā)好些時間的楞，沒想到這回這么快便叫了自己。

　　“幫我沐浴更衣，我要去南山腳下�！�

　　“是�！�

　　屋外寒風(fēng)刺骨，而女子身上只單單穿了一件厚長披肩，帶著一個貼身宮女走在通往南山腳下的山林路上。

　　宮女實在凍得不行，反復(fù)不停地朝手里呵著氣，來回摩挲著。忽然在一片紛飛雪花中看見一個男人，竟然就這么佇立在雪中，衣著單薄。

　　而她也很快認出來，這個男人便是女帝曾經(jīng)幾乎每天都要畫的畫像，可是每每畫完都會燒去，眉眼間落寞許多。

　　然而也不知道為什么，近幾年來女帝似乎發(fā)了瘋般地建江山社稷，好似要將幾十年的任務(wù)都完成一般，宮女原以為女帝只是想通了，不再想這個男人。

　　可就在這時，女子卻反常地挑出接任王位的人，這讓誰都沒有想到。

　　如今，她恐怕是明白了。

　　“我回來了�！�

　　女子站定在煌燈絕身后，許久才出聲。

　　煌燈絕一怔，驀地轉(zhuǎn)過身來，一臉震驚地看著一襲紅衣的女子，站定皚皚白雪中，任憑風(fēng)雪肆意吹散著她的黑發(fā)。

　　忽然，煌燈絕淺淺一笑，一如既往地溫暖，用手輕撫著女子的臉頰。

　　“回來就好�！�

　　水城，千燈七年，女帝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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