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岸上歷險記

　　我是一尾魚。

　　我是一尾出生在太平洋里的魚。

　　在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世界上最明媚的陽光和最潔白的云朵。那云朵總是遮不住陽光張揚的燦爛，讓它恍恍地照在大片大片的紅色珊瑚礁上和深褐色的海藻里。天空仿佛也要在這陽光里沉沉地睡去，它偶爾張開明亮的眼，偷窺見珍珠似的海水搖曳在它那深深遠(yuǎn)遠(yuǎn)的憧憬里，好藍(lán)好藍(lán)。

　　那時候，白天我跟著美麗而又斑斕的小蝴蝶斑在茫然的海水里沒有目的地游蕩，象一個新宇宙里剛剛因為大爆炸而產(chǎn)生的，不安靜的紅色新星。夜里我鉆入在白海豚們的中間，聽他們唱我永遠(yuǎn)聽不到的曼妙的歌聲，它們的聲音猶如整個宇宙的岑寂，象一個上了發(fā)條卻忘了走動的古老笨重的鐘。當(dāng)它們弓身去跳躍，就濺起了的微笑著的銀色水花，那水花里有月亮那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停止的低低沉沉的傷悲。我是如此地崇拜著那樣的感傷的月亮，因為著她獨一無二的的悲傷。我常常很好奇她那溫柔如初融山雪般的眼淚，是怎么樣才可以在剛剛一跌碎了在海平面上，就撼動著整個地球沉靜而寂寞的心臟。

　　我從來都看不見我的悲傷，就如同我從來都看不見我的眼淚，我是一尾魚。因為我是一尾魚，因為我活在水里。

　　如果魚真的也會悲傷，如果魚真的也有眼淚，那它的眼淚，它的悲傷也只有那么的一滴，那么小小的一滴，而就連這一滴最后也要融化在這珍珠似的藍(lán)色海洋里，在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悄悄地被陽光那微笑著的明媚，彌漫似地蒸發(fā)。

　　那些年長的老古董魚們因此很愛嘮叨，它們說，魚是最快樂的生物。它們說魚是最勇敢的生物。它們說只有魚才會在它們開始長大時，聽見那個滿懷憧憬的天空里傳來夢想的聲音。它們說每一尾聽見夢想的魚都會熱愛它的夢想。它們說魚是最執(zhí)著的生物。

　　我討厭嘮叨的老古董們，但我喜歡這樣的說法。說魚是最快樂的生物。魚是最勇敢的生物。只有魚才會在它們開始長大，聽到來自那個滿懷憧憬的天空里傳來的夢想的聲音。魚是最執(zhí)著的生物。

　　我是一尾沒有長大的魚，所以是一尾沒有夢想的魚。

　　直到有一天，我離開了大海，到岸上去進(jìn)行我的冒險，雖然，這是一個荒謬的想法，雖然，魚在岸上行走，或許，連貓都不信。

　　在我在到岸上去的第一天，就遇到過這樣的一只貓，一只固執(zhí)而愚蠢的貓，它固執(zhí)地一再地否認(rèn)我是一尾魚的事實，并且惡狠狠地威脅著我，如果我要一再地堅持我是一尾魚，它就要象一只真正的貓對待一尾真正的魚那樣，把我扔進(jìn)鍋里去。

　　然而，我真的是一尾魚，我不能欺騙這只固執(zhí)而愚蠢的貓，更不能欺騙我自己，我是魚，就算一尾魚的下場就是被狠狠地扔進(jìn)鍋里，就算一尾魚的宿命就是成為一只蠢貓的美食。

　　然而，在我被扔進(jìn)鍋里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那只我以為很愚蠢的貓，它的嘴角露出一絲狡猾的笑。

　　到底是貓愚蠢呢還是我愚蠢呢？在那一瞬里，我不明白了。

　　如果你是一只饑餓的貓，你會在意一尾站在你面前的魚是不是能夠從海里上來嗎？

　　我在鍋里被煎熬了整整三個小時，那只因為饑餓而顯得那樣貪婪的貓也在我身邊虎視眈眈地守了三個小時。在那三個小時里，我習(xí)慣性地以45度角仰望天空，那里碧藍(lán)碧藍(lán)的憂郁里有我對大千眾相最浩渺的向往。然而我忘了我不是在海里，我在海里的時候，是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天空的。這里不是大海，因而，現(xiàn)在的我只能傻傻地盯著，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想著，她為什么會那么地象我記憶中的那個仿佛悲傷的月亮，那個仿佛永遠(yuǎn)都那么美麗的月亮，那個仿佛是因為完滿的美麗而悲傷著的月亮。

　　如果這悲傷得令人發(fā)指的月亮就這樣碎了該有多好，她將會像鉆石的碎屑那樣在夜空中璀璨地死去，化作世間最讓人懷念的滿天星。

　　我沒有看見月亮碎了，我的祖先在十億年前就開始等待著這一天，可是始終沒有等到，我也沒有等到，月亮對于魚短暫的生命來說，是永遠(yuǎn)都不會碎的。我等到的僅僅是一盞燈的碎了，盡管她是一盞真的與月亮那么相象——尤其是在她們的同樣悲傷——的燈。

　　我不知道那燈是怎么碎了的，我只知道，在她碎掉的那一個瞬間，她的美麗脆弱得讓我全身發(fā)抖。雖然它并不是月亮，但是當(dāng)它碎了，它化作碎末的美麗完全如同我對月亮破碎時候的想象。

　　那只狡猾的貓在破碎的燈像鉆石的碎屑那樣在夜空中璀璨地死去的時候，驚慌地離去了，在它的背影里，它搖晃著的尾巴仿佛是向上帝的最驚懼不定的禱告。

　　到底是什么在讓它如此害怕？是什么讓一只貓如此害怕？

　　在這一刻以前，我，還曾經(jīng)天真地以為，貓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動物。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我現(xiàn)在知道，世界上比貓可怕的動物可能比害怕貓的動物還要多得多。只不過，因為我只是然而的這么一尾魚，一尾然而的才剛剛上岸了的魚，因為在一尾魚的單純蒼白的世界里，一只貓就已經(jīng)代表了絕對的接近于死亡的全部恐懼。這就好比當(dāng)一只貓就足以讓你死亡一次的時候，你就沒有必要去認(rèn)識另一只貓的了。

　　讓貓如此害怕的是一只羊。

　　在我絕望地以為我的冒險就要在這一刻結(jié)束的時候，鍋被踢翻了，我從水深火熱里被拯救出來。

　　然后，我就看見了那只羊，那只讓貓如此害怕的羊。

　　就在我看見羊的那個瞬間，我發(fā)現(xiàn)了它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它的眼睛深深地看望，象等待著三千年的等待才能換回的那一個回眸，蒼茫茫地，如無語的憧憬的天空。

　　羊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一尾魚。

　　羊笑了。

　　我知道它相信了我是一尾魚。

　　我知道它其實也不懂，為什么會有這么的一尾在岸上的魚。

　　但是羊沒有問我，為什么魚能活在岸上，雖然即使它問了我，我也無法回答，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尾魚能夠活在岸上。

　　羊?qū)ξ艺f，這個世界上很多很奇妙的事情，我們必須去適應(yīng)它們，但不需要，也不能夠完全去明白它們。

　　我想這就是羊的思維方式吧。

　　我問羊，你為什么要把救我出來？

　　羊說，我看不慣你用仰望天空的45度角。羊說，你為什么不干脆弄個360度角，這樣說不定你還能咬著自己的屁股。

　　后來我就跟著羊走了，畢竟跟一只羊在一起總比和一只貓在一起安全。

　　我和羊離開貓的小屋時，我狠狠地把貓留下的鍋砸了一遍。

　　在那個時候，羊就站在我的身后，默默地看著我，象看著無語的憧憬的天空。

　　羊問，你為什么向一口鍋表達(dá)你的不滿？羊問，你為什么不直接去找那只貓發(fā)泄你的憤怒？

　　羊說，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魚。羊說，雖然你已經(jīng)是一尾最勇敢的魚，卻依然是一尾懦弱的魚。

　　這個世界上，即使有一尾勇敢得愿意到岸上去冒險的魚，也不會有一尾不怕貓的魚。魚再勇敢都只是魚而已，魚的本性是可以獨自到岸上去冒險的浪漫，不是面對貓時也不會恐懼。

　　魚可以為了夢想去面對一千次死亡，卻在見到貓的時候轉(zhuǎn)身逃走。因為挑戰(zhàn)一只貓從來不是魚的夢想。

　　這個世界上或許有想要挑戰(zhàn)貓的老鼠，但沒有去挑戰(zhàn)貓的魚。

　　對魚來說，挑戰(zhàn)貓是沒有意義的，我認(rèn)為這是很聰明的想法，因為在大千世界里，需要去追求的東西太多了。

　　魚就是這樣的動物。

　　羊答應(yīng)和我一起去尋找“我的”夢想，但只是“我的”夢想而已。

　　羊說，我也沒有夢想。羊說，但是我并不想要夢想。羊說，我并不需要夢想。

　　我不相信這樣的話，因為在它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看見，在羊的眼睛里充滿了憧憬，深沉得如同秋天里不語的天空。

　　這是一只不誠實的羊。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人之所以不了解自己，就是因為對自己不夠誠實。沒有人是能夠真正了解自己的，所以我們都不夠誠實。

　　羊問我，你想要怎么樣的夢想？

　　我說，我想要可以看見眼淚的夢想。

　　這是一個悲傷的夢想，羊低聲呢喃。

　　他那充滿了憧憬，深沉得如同秋天里不語的天空的眼睛讓我想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那是在一個在安靜的午后，有位魚的老者仰著頭，看向滿世界里讓天空也要沉沉睡去的，溫暖迷人如同晚春少女的陽光里講過的傳說。

　　它說，在天地出現(xiàn)之初，天地間是沒有黑夜的，每天的陽光都象今天這樣，溫暖，美麗，這時，神就在陽光里誕生了，而魔鬼也是神的影子里成長。

　　本來在這個世界里，光和影，就象神與魔鬼，同時誕生，同時存在，但是神是個完美主義者，當(dāng)單調(diào)的單細(xì)胞生物，丑陋的三葉蟲，殘暴的恐龍都消失了以后，它開始發(fā)覺，黑暗，太可怕了，它想要讓黑暗在這個世界里消失，它以為只要代表黑暗魔鬼也知道陽光的美好，黑暗就會消失。

　　然而，要怎么樣才能讓從來不離開黑暗的魔鬼了解陽光的美好呢？

　　神真的不知道。

　　終于有一天，它看見了在山上吃草的羊，羊雪白的身軀浸透在金色燦爛的陽光里，青翠無邊的草地在羊的身下安詳?shù)萌缤系鄣淖笫帧?br>
　　羊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懂得享受并且熱愛陽光的生物了。

　　神懷著這個美好的愿望在魔鬼沉睡的時候?qū)⑺难劬η那牡厝×讼聛恚缓蠓诺窖虻纳砩稀?br>
　　當(dāng)魔鬼醒來，它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看不見了，魔鬼沒有傷心，沒有絕望，它很高興地笑了，因為它以為，這個世界終于完全變成它喜歡的黑暗了。

　　魔鬼太幸福了，它不停得問著別人，黑暗比光明好不是嗎？

　　然而，除了失去了眼睛的魔鬼，還有誰知道完全的黑暗是什么樣子呢？

　　人們好奇了，它們也想知道完全的黑暗是什么樣子，于是他們是請求太陽暫時的離開。

　　太陽很快答應(yīng)了，天地間于是真的變成了完全的黑暗。人們開始興奮地尖叫，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這黑暗實在太有趣了。就連神也的這么覺得。

　　接下來的日子，黑夜就在這樣順理成章的情況下與白天交替地存在著了。

　　由于神已經(jīng)不再討厭黑暗了，它再也沒有想起代表黑暗的魔鬼來，于是魔鬼的眼睛就永遠(yuǎn)地長在了羊的身上。而羊的眼睛就變成了天上閃亮的星星。

　　這就是魚的老者所講的故事，因為這個故事，魚在睡覺的時候都舍不得閉上眼，它們想要多看一看這個美麗的黑暗的夜。

　　對魚來說，陽光是安詳?shù)�，黑暗則是寧靜的。

　　魚既熱愛白天也熱愛夜晚，所以魚比其他的生物更熱愛生命，熱愛整個的生命，因為魚覺得，生命的每一刻都是那樣的美好，都是那樣的值得去熱愛。

　　在確定了我要尋找的夢想以后，羊就帶著我出發(fā)了。

　　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就要詢問夢想的所在。

　　但是當(dāng)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夢想都有自己的所在時，就是沒有人知道我要的夢想在哪里，直到我們穿過荒漠，遇到了在那里旅行的南風(fēng)。

　　羊問，南風(fēng)啊，你可知道，能夠讓魚看見自己眼淚的夢想在哪里嗎？

　　南風(fēng)說，我剛剛看見它就躺在上弦月的臂彎里一個人哀傷地哭泣，它說它寂寞地留在那里已經(jīng)有幾十萬年了，孤獨幾乎要將它淹沒，但是除非月亮破碎，否則它將永遠(yuǎn)孤獨地留在那里。

　　原來我的夢想在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啊，我怎么樣才可以找到它呢？我問南風(fēng)。我不能象風(fēng)那樣飛到月亮上去，安慰我那可憐的夢想。

　　南風(fēng)說，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它的，它是所有的魚都可以看見的夢想，因為魚的天堂就在天空里，所有的魚在死后都會離開大海穿過月亮最后游向天空。

　　看來在我活著的時候是看不見我的夢想了。我這樣想著，心里并沒有悲傷和失望，我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是無法改變的宿命，我們夢想存在的方式正是由魚的生命形式?jīng)Q定的。

　　生活在水里的魚將一生都無法到達(dá)的天空當(dāng)作天堂來收藏自己的夢想，而以同樣的原因活在天空的鳥卻將蒼茫的海洋當(dāng)成安息的墳?zāi)埂?br>
　　回答完了我的問題，南風(fēng)就要走了，它還要繼續(xù)自己的旅行。

　　它在離開的時候?qū)ξ覀冋f，我要盡快地離開這里，因為我的哥哥就要來了，它是可怕的北風(fēng)，它很冷，每次當(dāng)我遇到它的時候，它都要將我的靈魂都冰凍了吹散。

　　南風(fēng)離開以后，北風(fēng)果然刮了起來。

　　這是多么寒冷的一場風(fēng)啊，即使我已經(jīng)緊緊地抓住了羊的身軀躲在它的毛發(fā)里，依然不能驅(qū)除這寒風(fēng)帶來的半點寒意。

　　我冷得發(fā)抖，好象將整個的生命的重量都輕輕地放在了秋天的一片白色落花上，寒冷從靈魂里面帶著恐懼深深地透了出來。

　　而羊保持著它的尊嚴(yán)，它仰著頭，它的眼里充斥了整個天空藍(lán)的憂郁，仿佛三十萬年來忘記流下的淚水全部在這一刻凝聚，凝聚，然后變得很濃，很濃，濃得仿佛即使用盡整個太平洋的水都化不開這樣的憂郁。

　　但是，有一件事我還是發(fā)覺了，羊和我一樣都在顫抖。只是它的顫抖那樣微弱，它的堅持是那樣的倔強(qiáng)。

　　怎么能不顫抖呢？這個世界明明已經(jīng)是如此的寒冷�？v使它是一只羊，一只驕傲的羊，它又如何能戰(zhàn)勝這整個世界的寒冷？

　　北風(fēng)刮了很久，久到我們以為我們就要被整個時間的寒冷淹沒的時候，一只蘋果被風(fēng)刮到了羊的頭上，也就在這一刻，風(fēng)沒有預(yù)兆地離開了。

　　天氣在北風(fēng)離開以后突然變得晴空萬里，云已經(jīng)被吹散了，太陽出來，陽光明媚，這樣的光景幾乎可以媲美我在海上看見的最好最好的晴日。

　　曾經(jīng)肆虐而過的北風(fēng)就象從沒有來過，天地間依然安靜寧和。

　　平靜的天氣讓我們得以有心情去好好審視這個帶來晴朗的幸運的蘋果。

　　它是一只熱情的蘋果，也是一只浪漫的蘋果，所以無可避免的，它還是一只聒噪的蘋果。

　　它問羊，你是誰？

　　羊說，我是一只羊。

　　羊是什么？蘋果又問。

　　羊就是我。羊這樣回答。

　　你是一只羊，那么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蘋果還問。

　　我是一只羊，但是不是每一只羊都需要名字，所以我沒有名字。

　　聽了羊的回答，蘋果哭了，你是一只可憐的羊嗎？所以你沒有名字？

　　不，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可憐，我之所以沒有名字，是因為我不需要有一個名字。我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不需要名字。

　　羊這樣說的時候仰著頭的，一如它在面對整個世界的寒冷時所展示的，壓抑了整個生命的無助的最堅強(qiáng)的驕傲。

　　它雖然是無數(shù)羊中的一只，卻是獨一無二的一只。

　　當(dāng)我呼喚羊的時候，能夠知道被呼喚的是自己并且可以沒有絲毫遲疑地回過頭，用它的眼睛象凝視天空那樣凝視著我的，就只有這一只而已。

　　你是一只沒有名字的羊，所以你就只是一只羊而已，對嗎？蘋果接著問，我說過，它是一只聒噪的蘋果。

　　是的，我是一只沒有名字的羊，所以我就只是一只羊而已。羊回答。

　　于是蘋果更傷心地哭了起來。

　　它的哭聲聽起來是那么難過與悲傷，象冬天的夜晚不結(jié)冰的河傳來水滴的聲音。

　　你為什么這么哭得這么傷心呢？羊問，它輕輕仰起的頭沒有放下，依然望著那個沉默的天空，那個因為剛剛過去的那場寒冷的風(fēng)變得離我們更遠(yuǎn)，更冷漠，卻又更加柔情萬種的天空。

　　蘋果用她哭泣著的聲音說。

　　每一個蘋果都希望著，有一天能夠落到牛頓的懷里。

　　我也是這樣希望著，可是我卻只落到了一只羊的身上。

　　原來這就是蘋果哭泣的原因啊。

　　我不得不安慰起難過的蘋果來,我告訴它，牛和羊其實并沒有多大區(qū)別。

　　當(dāng)蘋果終于停止哭泣的時候，我和羊已經(jīng)很餓了，我們吃掉了這個還在因為牛和羊迷惑著的可憐的蘋果，并把吃剩的部分埋到我和羊身后那個美麗的山坡上，企求她能夠長成一棵更大的大蘋果樹，很大很大的蘋果樹，那么當(dāng)她的枝葉伸展到地球每一個角落時，她所生長出來的蘋果總有一個能夠?qū)崿F(xiàn)它曾經(jīng)留下的夢想。

　　這山坡多美啊，羊說，蘋果在這里一定會很好地成長。

　　羊你也是曾經(jīng)活在山坡上嗎？我問，你所生長的那個山坡有這里美嗎？

　　我生長的山坡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山坡，在那里，陽光下青蔥的草地安詳如同上帝的左手。

　　當(dāng)羊說出這話的時候，我知道，分別的時候即將要來到了。因為，羊已經(jīng)開始想念它的家——那個陽光下，青蔥的草地，安詳如同上帝的左手。

　　而我也已經(jīng)開始懷念我的家，那個地方有藍(lán)天，白云，陽光，海，以及宇宙的無窮無盡的深深遠(yuǎn)遠(yuǎn)的憧憬。

　　我們沿著小溪往下走，當(dāng)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小溪變成了小河，我們分手了。

　　羊要淌過這條小河到河對岸因為撒滿余輝而被染成金色的山坡上去，而我要順著河水往下一直奔向永遠(yuǎn)藍(lán)色的海洋。

　　先轉(zhuǎn)過身去的是羊，它走的時候，紅紅的落日靜靜地傍在遠(yuǎn)方綠色安詳?shù)牟莸厣�，象一個很大很圓的寂寞。羊的身影在離開中緩緩地緩緩地陷進(jìn)這個寂寞里，最后被這落日般的寂寞吞食了，融化了。

　　當(dāng)我再也看不到羊時，我才跳進(jìn)了冰冷的河水里，我濺起的紅色的水花飄起又落下，起落間月亮已經(jīng)升起了。

　　我望向月亮，發(fā)現(xiàn)那正是一個上弦月，那正是我那寂寞的夢想寂寞的所在。

　　我并不想哭的，我也并沒有哭，但是，在那突然的一個瞬間，我看見了自己的眼淚，開始的時候一滴，兩滴……然后當(dāng)淚水多了，整個的小河都只剩下我不哭的淚水。

　　即使到了海洋也一樣吧，魚有那么多的眼淚，即使有再晴朗的陽光也是無法將他們完全蒸發(fā)的吧。如果有什么東西能夠讓整個海洋淹水，那只有魚的眼淚。

　　我突然明白了，整個的海洋里的水都是魚的眼淚啊，那些珍珠般在海面上輕輕搖曳的海水，是魚從三十萬年前就對著這個上弦月流下的寂寞的眼淚啊，如果不是魚從三十萬年前就流下了這深深的孤寂的眼淚，這海又怎么會有那么憂郁的藍(lán)，那么藍(lán)的憂郁？

　　魚的長者說過，寂寞不是因為我們擁抱不到彼此，而是我們擁抱著彼此了卻還是只能在一起哭泣。

　　那天我是載著月光回到大海的，我游得很快，因為我想要在天明以前再聽一次海豚無言的歌聲。

　　那一夜，我在漂浮著的大海的寧靜中睡去了，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海已經(jīng)和我剛剛離開的時候不一樣了。海里比以前安靜多了，寂寞多了，海里的魚變得好少，還在水里的魚搖擺著它們寂寞的尾巴晃來晃去，晃動了寂寞的海水。

　　我聽說那些消失了的魚是都到岸上去了。

　　現(xiàn)在，在岸上看見魚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是稀奇的事了吧。

　　不知道那些上岸的魚什么時候會回來，但我知道，就在不久的以后，他們會回來。就象我一樣。

　　魚是不可能總待在岸上的。

　　很久很久以后，南風(fēng)在它的旅行中到達(dá)了太平洋的中心的海面，它是那樣行色匆匆，這溫柔的風(fēng)每天都要吹遍整個太平洋平靜寂寞搖擺著恍然的海域。

　　當(dāng)有一天它發(fā)現(xiàn)了我搖擺著寂寞的尾巴游在海里，抬頭望著那些由魚的淚水組成的海的珍珠似的搖曳的泡沫，一個人獨自悲傷的時候，它輕輕地問我，魚，你回來海里了嗎？

　　是的，我回來了。我對南風(fēng)說。

　　是的，我回來了，我不回來這里，我還能到哪里去呢？

　　風(fēng)輕輕地掀起了珍珠似的深藍(lán)深藍(lán)的海水，就象掀起了小女孩的裙子，就象掀起了少女的發(fā)絲，就象掀起一只酣睡的蝴蝶，就象掀起了春天里因為羞澀遲遲不愿開放的花蕊。

　　在平靜的天空，風(fēng)，海水以及陽光里，仿佛就連整個宇宙都要在這片寧靜中沉沉地睡去了，更何況我？這樣的一尾魚？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