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春殘
一
唐大中四年,春。
長安城。
“爹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什么意思呀?”
那是父親在教我《詩經(jīng)》,我倚在他懷里,昂著小臉問道。
“就是男子喜歡賢惠女子的意思!备赣H摸摸我的頭,慈祥地微笑著。
“男子都喜歡么?”我心中一喜,“那幼薇亦要做個賢惠女子,讓長安男子都來‘逑’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腦海中閃過一個淡青色的身影。
母親停下手中的針線活輕輕地笑。父親卻沉下臉,用那書卷往我頭上一敲。
“六歲的小娃娃,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怎得賢惠?”
我扁扁嘴,“書上這樣教呀。”
“還說!”父親又敲了我一記。
有人清清涼涼的笑出聲。我隔了紫藤花廉望過去,淡青色的衣衫如那枝葉繁盛。
我沖過去抱住他,“岐叔!”
“這孩子……”父親無奈地?fù)u頭,“飛卿你來啦?”
“書房里說吧!彼攀帜閬硪淮咸倩ňY在我發(fā)辮上,笑得溫柔如水,“幼薇真美!
“岐叔,我當(dāng)個賢惠女子可好?”
“好,當(dāng)然好!彼匦,拍拍我的頭便轉(zhuǎn)身與父親步入書房。
那一日以后,我便很少見著他。甚至在父親的喪禮上也是匆匆拜別。花間才子溫庭筠,以詞賦知名,然屢試不第。溫柔多情,卻又眉目滄桑。
他是我岐叔。
他著實不是位美男子。有些黝黑,相貌平平,但亦未及人道之“溫鐘馗”。他那雙眼看遍江河南北,看盡花開花謝,有著外人觸不及的深處。
我金釵之年,家中一貧如洗。我與母親搬至平康里一處破舊院落。那是長安有名的脂粉地。平時我與母親替附近的青樓娼家作些針線浣洗的活兒,勉強(qiáng)能維持生活。有時我會替那些風(fēng)姿綽綽的女子寫些情詩給情郎。卻沒想到這詩流傳開去,竟把他引回來了。
那時我在做女紅,我家這處破舊院落是極少人拜訪的。
我一抬眸,瞧見他依舊一襲淡青衣衫。歲月把他的雙眸磨得愈加明亮。隔了六年,他仍似那年的青衣如柳,枝葉繁盛。
“幼薇。”他輕輕地喚我。
心中一陣狂喜的震撼,讓我近乎窒息。看著他,竟是千言萬語道不盡。
他翻出一疊手稿,都是我替那些姑娘們作的詩,“你寫的?”
我點點頭,瞧見了他眼中驚喜的神色。
“我出題,你可作一首?”
我又點了點頭。
他環(huán)顧一下了陰暗低矮的院落,瞧見那棵自外邊把枝條探入院內(nèi)的柳樹。提筆在紙上書了三個大字:江邊柳。
我愣了一下。瞥見他淡青色的衣袂,便捻起袖子,提了一首: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yuǎn)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fēng)雨夜,驚夢復(fù)添愁。
“好!好!”他笑開了懷,“幼薇才思敏捷呀。我作你的先生,可好?”
我怔忡,但還是點了點頭,看他笑得如沐春風(fēng)。
我始終沒有告訴他,勾欄院里那些傳得沸沸揚揚的情詩是我為他而作。
我三歲習(xí)字,五歲誦詩,七歲習(xí)作。不僅因為父親對文學(xué)的滿腔熱情,還因自小對他的愛慕。溫庭筠。是的,我愛這個男人,愛他眉目滄桑,愛他濃艷精巧的花間詞,更愛他淡泊如云青衫如柳。他足以吸引一個情竇初開的我。
盡管那時我十二,他已四十四歲了。
二
于是我不再喚他岐叔,而喚先生。
他陪我誦詩習(xí)作,游山玩水。我有時喬裝成男子隨他與才子郎俊吟詩作對?茨切┙喜趴個抱負(fù)遠(yuǎn)大,豪情四縱。我一時痛恨自己身為女子,空有一腹才情卻無處揮灑。但也許正因我是女子,他才待我這般溫柔如水罷。
又是春。先生帶我去游崇貞觀。
春花開得姹紫嫣紅。那里聚了一批才情橫溢的及第之士,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jì),詩吟了一首又一首,聯(lián)亦是對了一副又一副。我立在先生身側(cè),看他溫柔地淺笑。
“先生,來一首罷?”一名水藍(lán)衣衫的公子遞上一枝毫筆。
先生不接,卻轉(zhuǎn)頭向我,“這春光……你可好詩興?”
我沉吟了一下,點點頭。便走過去接過那枝狼毫筆。那書生微愣,看著我在宣紙上提下一首:
云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先生走過來看,然后拍了拍我的頭,“好詩!
那水藍(lán)衣衫的書生亦靠了過來,看到詩句又是一愣,隨即笑道,“姑娘才高,小生佩服!
那一日我著的是男裝,那些書生聽到了紛紛圍了過來,頓時炸開了鍋。先生拉著我退出了人群,便要離開。
那水藍(lán)衣衫的書生竟追了過來。
“先生、姑娘請稍待!彼行獯霸谙屡岢,冒昧請問姑娘芳名?”
我這才認(rèn)真打量起他來。二十出頭,劍眉入鬢,目光灼灼,卻有籠了一層憂郁。我猜他該是落第之士,方才我見他被那些進(jìn)士們戲弄了。但我猜,不出些時日,他定會有所作為。
我瞧了先生一眼,他依舊笑得波瀾不驚。
我悄悄握了握拳,微笑道,“小女魚幼薇!
走時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一身水藍(lán)色衣衫淡若晴空。隔了許遠(yuǎn),依舊能感覺到他目光灼灼。
裴澄。我記下了。
接下來兩年,先生是去了襄陽。但因當(dāng)年楊賢妃的讒害,他被卷入一場暗無天日的政治漩渦,致使仕途不順。我不想他當(dāng)官,只想他伴在我身旁。
他臨行時,我哭了一天一夜。我沒有去送行,卻遣人捎去一首詩。
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
月中鄰樂響,樓上遠(yuǎn)日明。
枕簟涼風(fēng)著,謠琴寄恨生。
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那人回來,我問他先生可有說什么?
那人搖搖頭,他只是點點頭,賞了我些碎銀。
我抓住他的手,他看了么?你瞧見他看了么?
看了看了,沒有說什么。那人掙脫了我,跑開了去。
沒有說什么么?我呆坐在院落里頭。院中那陰柳亦哀柔,搖曳生姿。
飛卿呀,我的先生,我的岐叔。那詩里頭的情意,聰明如你,又怎會不懂?
你依舊波瀾不驚?心里頭終究沒有我么?
一樹春,一樹秋。
楊柳色依依,燕歸君不歸。
恍恍兩年,我寄去多少書信,他竟是一封未回。回來時,卻帶來了一個人。
他叫李憶。也就是我后來的夫君,子安。
當(dāng)他帶著聘禮來到我家時,我看那些絲帛金銀有些礙眼。我問飛卿,“你愿我嫁?”
那一年我及笄。他拿起聘禮中一支金燦燦的釵子別在了我髻上。
“很適合你,幼薇!
他一語雙關(guān)讓我煞白了臉。他說,金釵很適合我,子安也很適合我。唯有他不適合。我早知自己的美貌以及才情足以讓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為我傾倒。但他不是。他已沉淀為內(nèi)斂,不再張狂。即便如此,我依舊在等他開口。
但他卻平靜地要我嫁與他人。嘴角淡笑,依舊一身淡青色衣衫如陰柳的枝葉繁茂。
我一直以為我該是了解他的。半生滄桑把他的豪邁深掩其中,造就了他溫柔如水的性格,不然亦寫不出那樣濃艷的花間名詞。我猜他前半生該有個紅顏知己,我愿成為他下半生的那一個。不顧年歲。
但他卻以溫婉的態(tài)度拒絕著,一如他平日的溫柔。是他不愿耽誤我,或是因為他的軟弱?他始終沒有跨出那曖昧不明的一步。他就以這樣的姿態(tài)告訴我,我的夫婿可以是李憶、裴澄,或是任何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及第之士。唯獨不可以是他,溫庭筠。
陽春三月,桃花開得絢爛。
我終究上了子安的花轎。
回頭的一瞬,微風(fēng)吹開了我的蓋頭。時間雖短,但卻足以讓我瞧見他那依舊波瀾不驚的微笑。然后我被淹沒在一片沉痛的火紅中,淚如雨下。
那一年,我十六,他已四十八。
三
子安待我極好。在洞房那一夜,我才認(rèn)真瞧清了他。眉目清秀,卻不及飛卿深刻。轉(zhuǎn)瞬,腦海里又閃過那抹淡青色衣衫。
怎么了。他問我。
我搖頭,偎進(jìn)他懷里。今后他便是我的良人了,又如何能再亂想。
子安原是江陵人士,來長安上任。他說多年前曾瞧見我在崇貞觀所題之詩,心底已是愛慕。但遍尋我不著。當(dāng)日在飛卿案上讀到一幅詩,筆墨溫婉,字跡清秀,與當(dāng)年那詩相似。一問才知是我。
我聽了怔忪,問他是哪一幅詩。
他輕輕吟了出聲: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明月。
鄰樓新妝侍夜,閨中含情脈脈。
芙蓉花下魚戲,帶來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這是一幅情詩,是我寫予飛卿的。李憶自是聰明人,他會不懂?
我沒有問出口。外人看來我們夫妻二人感情篤深,如膠似漆。但他心知我心里藏了一個人。欲望,卻忘不了。
后來,有人告知,子安在江陵的原配裴氏,在家鄉(xiāng)日日盼他。我一聽,便勸著子安把發(fā)妻接來長安。他很是吃驚。
“古來男人三妻四妾,女子雖不說,但或多或少會有些嫉妒。你怎么……?”
“我只是小妾,夫君又為何以八人大轎,按著原配的禮數(shù)迎我過門?”
“因為,我喜歡你的才華橫溢,覺得你該是個難能可貴的好妻子。我不該委屈你,即使名分上做不到,儀式上我或多或少能補償些!
我微笑,“那我不該賢惠么?夫君不是我一個獨有的,我該知足!
他有些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幼薇……你是個好女子!
“我答應(yīng)過一個人,要當(dāng)賢惠女子!
他聽了手有些顫抖。
那一夜,他瘋狂地要了我許多次,以至于第二日一早,我根本無法起身替他送行。
一日復(fù)一日。說實在的,我并不想他。我每日替他清理書房,整理書籍。他的書很多,閑來無事我便翻著他那些書。那卷上都有些陳年的字跡,甚至翻得卷了邊,看得出主人是個勤讀之人。
我忽然很想了解他到底是怎樣一個男子。
在他離開后第三個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我開始頻繁地害喜,家中傭人都不再許我爬上爬下地整理書籍。我于是便坐在他的椅上。有時讀他的書,有時讀他的手札。也許肚里有了與他血肉相連的孩兒,我竟破天荒地日益思念他。
他的手札有些亂,都是些瑣事。在近些日子的札記里竟頻繁地出現(xiàn)我的名字。
幼薇今日縫了衣。
幼薇今日替我做了靴。
幼薇……
我看得心頭生暖,竟怔怔落下淚來。子安他該是愛我的吧?不然又怎會允我如此任性地回首前塵?從今以后,我如何能再硬下心腸去思念那青衫故人呢?
于是,我開始日日倚在樓邊瞧著那來往的船只,盼著自己的良人歸來。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本驮撌沁@般光景吧?
飛卿前來探望我時笑我閨中怨婦。我低頭不語,細(xì)心替李憶縫著冬衣。
如果那時我抬頭,也許會瞧見飛卿眼底有抹深沉的疼痛。
但我們隔的,已經(jīng)太遠(yuǎn)。
李憶終于回來了,還有他的原配裴氏。
那一日,他因處理公務(wù)而要她一個人回來。我趕緊上去迎著。下人們說裴氏是千金小姐,有些傲氣,要小心待著。我只想圖個和睦相處,也不計較這些。
遠(yuǎn)遠(yuǎn)地,便瞧見一個華服女子領(lǐng)著一大班下人步入府內(nèi)。
“姐姐!蔽胰犴樀貑局。她沒說話,倒是旁邊的丫頭開口了。
“你只是個下人,別與夫人亂攀親戚。”
我愣了一下,咬了咬唇。
“聽說你會吟詩?”裴氏開口了,聲音冷淡。
我點點頭。
“隨我來,替我作一首!
身旁的丫環(huán)擔(dān)憂地扯了扯我的衣衫,我搖了搖頭。見裴氏遣走了下人,我便隨她走入了亭子。
“就柳樹吧!彼噶酥赋剡吥强昧鴺洹!
那時春已近末,柳樹早已不復(fù)盛時柳絮飄雪般美好?墒俏覅s想起了當(dāng)年與飛卿重逢,那一枝探入破敗院落的柳樹。
“春花逝流水情淺,陰柳岸邊幾多愁……”
我還沒說完,那丫頭一巴掌便要甩過來。
“你這賤人!夫人最喜楊柳,你這詩不是暗喻大人對夫人情淺么了?你是想當(dāng)正室是不是了?”
我臉上火辣辣的。卻瞧見裴氏嘴角詭異的弧度。
然后她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日不歡而散后,她幾乎是日日尋釁,不是斥責(zé)我的小廝,便是毆打我的丫環(huán)。李憶回來后更是變本加厲。
李憶知道我懷孕后欣喜若狂,天天陪著我。但礙于裴家的權(quán)勢,無法制止裴氏的瘋狂行徑,只能夜夜抱緊我說對不起。
真正令我絕望的是那一團(tuán)模糊的血肉。
我咬緊唇死死地盯著銅盆里那團(tuán)早已成了形的血肉。我認(rèn)出那該是它的小手、小腳,還有那是它的小腦袋。
李憶一遍又一遍道著對不起。
有用么?對不起既喚不起我的骨肉,亦續(xù)不了我的血脈。
大夫說孩子太大,那藥太重,我終生不得再孕育孩子了。
我跪倒在李憶面前,求他送我走,離開這里,永不回來。
好。他沉痛地點頭。
我抱住他,哭得撕心裂肺。
四
子安把我送到了長安城外咸宜道觀。
“稍稍隱忍一下,我定會來接你回家!彼罩业氖謩忧榈卣f。
我默然沒有開口。
他走后,我求觀里老尼姑一清師傅替我剃度。她卻說,塵緣未盡。
她替我取法號“玄機(jī)”。
我于是日日在云房里誦經(jīng)讀書,木魚青燈,亦是清凈。
我想我還是思念子安的,長夜無眠淚濕枕,皓皓明月任誰思?子安是否亦會望著同一輪明月與我相思?嫁與子安亦許久未提筆。淚水和著玄墨,滿腔愁腸便傾瀉而出:
醉別千扈不浣愁,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
蕙蘭銷歇歸在圃,楊柳東西伴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思情須學(xué)水長流;
有花時節(jié)知難遇,來肯懨懨醉玉樓。
然而,子安一次也未曾探望過我。飛卿偶爾前來,捎來子安一些消息。裴家勢力太廣,我不能毀了子安錦程。一封封相思,一首首詩只能隨著江流東去。
飛卿心痛地看著我,三月新婚,五月相思,這緣分怎么淺淡若云呢?
我但笑不語。飛卿,如若當(dāng)年你應(yīng)了我情意,我或許就是溫夫人了。又何以如此寂寥?
但是,錯不在你我,而是歲月蹉跎。
三年流月匆匆過,一清師傅年老力絕,溘然長逝。留下我與彩羽道姑過日子。
那時道觀多是客人了了。但咸宜觀卻一如既往地清靜。彩羽竟耐不住,與一位畫師私奔了。
我允了。
于是觀中只剩下孤零零一個我。飛卿南下,邀我同行。
一路上看盡春光無限。竟又是春,多少事生在春季,讓人措手不及。這時飛卿告訴我,子安已攜了嬌妻赴揚州任官去了。我聽著平靜,卻是淚流滿面。深夜秉燭,咬著唇,寫下一首“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是啊,無價寶易求,有心郎在何方?彩羽也遇著了心系良人,那我的呢?我的又在哪里?
在煙雨迷蒙的江南,我遇了一個男人。在我極思子安時,他的出現(xiàn)無疑緩上了我的心緒。
他叫左名揚。我戀他極似子安的眉眼。瞧見他便好似子安昔日待我如寶的日子。出游一年,我?guī)亓讼桃说烙^,待他如夫,無微不至。飛卿亦沒說什么,由著我去。我沉浸情欲,竟看不見他日漸衰老的痕跡。
如果要說人生的分水嶺,不是子安的離棄,也不是左名揚的出現(xiàn),而是——他的離世。
二十四歲那一年,飛卿老逝,享年六十六。
五
我本想,嫁了子安,遇了名揚,我該是忘了他的。
然而事實上,我對他的愛慕是有記憶以來便伴著我成長的,又如何割舍得了呢?
我遣走了左名揚,想清靜度日,了解余生。我想飛卿會等我的。
卻沒想到左名揚竟把我的詩傳播開去,還親題了一首:
白鴿飛時日欲斜,禪房寧謐品香茶。
日暮鐘聲相送出,箔簾釘上掛袈裟。
咸宜道觀登時人聲沸揚。我氣極了,只讓我收養(yǎng)的幾個孤女去傳話,閉門不接客。
長安城里盛傳,咸宜道觀魚玄機(jī)風(fēng)華絕代,才情似錦,觀中詩文賜教。竟是這般把我變得艷名遠(yuǎn)播了。
忍了數(shù)日,有些慕名而來的紈绔子弟打了退堂鼓,只余下一些才華橫溢的公子。我索性放開心來,與他們作詩對弈。其中有一個曾有一面之緣的人——裴澄。
他是眾賓中才情最高的一位,頻頻以詩傳情。我不受,力勸他考取功名。只是他每每落第,失了信心,只說想娶我為妻,不愿再苦讀求名。
那一年恰巧是科舉之年。我怕他因此有錯過了三年,便使著法子勸他。
那時,我因道觀的修葺而與一位富豪李近仁走得頗近。他捐了大量錢帛予道觀,而且極傾慕于我。于是我便利用了他。
一首“今日晨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籠;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椗。”又傳的沸沸揚揚。李近仁時常遠(yuǎn)赴蘇杭采辦貨物,這時乍聽之下像是我等他歸來,猶如妻子等丈夫。裴澄知道后,跑來責(zé)問我。
我說,人家有錢有權(quán),我不跟他難道跟你這窮鬼書生么?除非你高中,否則在我眼中你就只是泥巴一般不起眼。
裴澄本就是沖動的人,聽我一說便怒不可視,竟真去考科舉了。
飛卿,你說我做對了么?只是卻了信心,憑裴澄的能力,他定會高中,就讓他承了你的遺愿吧。
六
綠翹是我極中意的一個孤女。她乖巧可愛,聰明伶俐,她十八歲那年,已生得花容月貌,我想把她嫁予一戶好人家。
我問她是否有心儀的人,她紅著臉說是樂師陳韙。
陳韙是貴族馮公子府上的樂師,來過道觀數(shù)次。他如飛卿一般精通樂律,我心中也極欣賞他。但馮公子也心儀綠翹,數(shù)次向我提到想娶她作填房都被我婉拒。
陳韙與綠翹互通情意后便時常到觀里來,為了怕馮公子起疑,綠翹用的是我的小名惠蘭。
有一次,她求我寫一首情詩給陳韙,我作弄她偏題了首露骨的給她: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會,未起蕙蘭心。
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
蒼蒼松與桂,仍羨士人欽。
月色庭階凈,歌聲竹院深;
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
綠翹紅了俏臉去送詩,回來卻告訴我馮公子幾欲把她染指了。
我們?nèi)私辜薄qT公子權(quán)大,如他要綠翹,我們亦不能抵抗只有使計把把這對苦命鴛鴦送走。
幾天后一個夜晚,我與綠翹起爭執(zhí)。
坊間是這么說的,那一夜我數(shù)落她與陳韙私通毀了我顏面,綠翹盡數(shù)我風(fēng)流韻事。我一時氣極,失手殺害了她。
是馮公子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尸體。隔了兩日,竟肌膚未腐,宛如生時。就在我栽種的紫藤花之下。
馮公子把我送上了公堂。堂上衙官劍眉入鬢,目光炯炯。我愣了一下,又恍若回到初見時他一身水藍(lán)衣衫淡若浮云。
沒錯的,他終會有如此成就。
可那時我只有心驚,知道這事拖不得。
“我認(rèn)罪,綠翹是我殺的!蔽艺f。
裴澄有些驚訝,堂下陳韙亦是。
馮公子冷笑,妒忌人家貌美如花?
裴澄看著我。
罪人魚幼薇認(rèn)罪,三日后處斬。
令牌落地,我突地釋然。
終曲
陳韙責(zé)我太沖動。原本是綠翹假死,假裝失蹤數(shù)日,然后到城外與他會合遠(yuǎn)走高飛。至于衙官那邊只要我否認(rèn)亦耐我不何,馮公子對綠翹不會是真心,過些日子淡了也就相安無事。
如今卻把我的性命搭上了。
裴澄在牢門外,一字不漏地聽到我們的談話。
“為什么?”他問我。
“生無可戀!蔽艺f。
“為什么?”他又問,“我已經(jīng)有足夠能力去愛你了!
“不值得,裴澄。”我輕撫他的臉,“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幼薇!彼ё∥!岸嗌倌昵澳莻春天,你就已經(jīng)在我心里了!
“在我遇見你的那個春天之前,我就愛上了他。永遠(yuǎn)也不會是你。”
“你太殘忍了,要我親手殺了你?”
我咬唇!皩Σ黄穑枘愕氖秩ヒ娝!
“他是誰?我比不上他?”
我搖頭,不可置否。
裴澄你很優(yōu)秀。如果沒有飛卿,我定會愛上你。與你相偕之老,子孫滿堂。
只是,如果。
行刑的那一天,春光明媚。
竟又是春。
看著堂上蒼白的一張臉的裴澄,我忽然想起了紫藤花下綠衣如柳的飛卿,送上花轎時他嘴邊波瀾不驚的微笑;想起了子安說“稍稍隱忍,我定會接你回家”;想起了那個春日,裴澄淡若浮云的藍(lán)衫,還有昨夜他緊緊的擁抱和沉痛的告白。
行刑的是京兆溫璋,他問我,你還有沒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點點頭,把一份便箋遞給了侍衛(wèi)請他代為轉(zhuǎn)交給堂上的裴大人。
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在夢中。我輕吟出聲,看見他接過便箋時手指的輕顫。
我終于知道我為什么得不到你的心了。他看著我。我卻輕輕地笑了。
手起刀落。春光依舊明媚。裴澄攤開手中的便箋,上面的字跡如多年前那個春日一般依舊讓他怦然心動。但那個才情似錦,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卻已經(jīng)不在了。
他輕唸,聲調(diào)溫柔,一下子便被春風(fēng)吹散進(jìn)空中。
人遠(yuǎn)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