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高聳的圍墻將世界分成了兩部分，墻外是硝煙戰(zhàn)火，墻內(nèi)是無憂綻放的花朵。大朵大朵深紅粉紅的牡丹簇?fù)碓谝黄穑翢o忌憚地吐露著芳華。銀白的月光柔柔地灑下，清冷中帶著薄薄的溫暖。
　　月下賞牡丹曾是我最愛做的事。
　　長樂宮中多的是牡丹，而它們的主人是無暇顧及它們的。男人們爭權(quán)，女人們邀寵，只有我這種小小的宮女才有心思沉醉在花海之中。
　　戰(zhàn)火忽起，艷紅映過了整片花田，記載著東漢諸代帝王英明的長樂宮在熊熊烈火中墮下了。
　　合久的天下蠢蠢欲動地想要分開。
　　屠刀高高舉起，落下后帶走數(shù)不清的精心密謀和鮮活的生命。高貴的也好，卑賤的也好，野心勃勃的也好，寧靜淡泊的也好，不過一抔黃土。何處可安身？原來死的另一個名字叫安息。
　　我靠在花叢旁，回想自己出逃的情景。
　　窮兇極惡的士兵面目猙獰地涌入宮中，鮮血四濺，尖叫聲不絕于耳，人們四散逃開去，我夾雜在人流中慌張地往外跑。
　　只聽“啊”的一聲，同行的小桃被人推搡著倒下，身后的人不管不顧地從她身上踩過，絲毫不顧及腳下正在消逝的生命，仿佛她只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磚。我看見血從她的口鼻中流出。想轉(zhuǎn)身扶她卻力不從心地被推往遠(yuǎn)處。她破碎的肢體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在青磚上盛開，在人們的腳下盛開。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拉她的，真的不是。我想著禁不住哭出聲來。
　　“何人在此哭泣？”威儀的聲音傳來，我慌忙起身拭去淚水。聲音我認(rèn)得，是官拜司徒的王允。
　　“小女子貂嬋拜見老爺�！蔽仪硐鹿�，努力把自己的容貌隱藏在陰影里，女人過于美麗不是件好事。
　　“為何深夜不會房休息，在此哭泣？”他雖然矮胖，但自上而下俯視于我依然給我莫大的壓力。我跪著，不知如何回答。
　　“難道府上上有人欺辱你不成？”
　　好久沒有人這么問候過我了，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感動。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有寬闊的肩膀和溫暖的大手，為我撐起整個生命的天空。我忽然有種想向他傾訴的沖動。
　　抬起頭，我的心涼了。
　　王允一雙圓圓的鼠目流露出一種曖昧的神情。
　　是我忽略了，老爺只會是高高在上的老爺，不會是和藹可親的父親。
　　他伸手扶起我，我覺得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塊冰里，刺骨的冷。我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卻換來更緊的束縛。
　　我索性直視他說：“并無人欺辱于我，只是思及老爺日夜操勞，奴婢絲毫不能分擔(dān)，心中焦急，故于此啼哭，還望老爺見諒�！�
　　握著我的手緊緊攥著，半晌，又頹然松開。我這番話說得圓滑，他是聰明人，一聽便知我不是無知的小丫頭。
　　他嘆了口氣，似乎是下了決心，竟在我面前雙膝跪下，弄得我措手不及。他跪在地上說出了他的請求：為國家社稷，他要收我為義女，讓我離間董卓和呂布好為百姓除害。
　　果然姜是老的辣，冠冕堂皇不愿給我片刻安生。也罷，也罷，與其被這矮胖子收入房中，不如……
　　我也跪下說：“奴婢何德何能受得起如此重托？承蒙老爺不棄，自當(dāng)盡心盡力，萬死不辭�！�
　　第二天，我正式成了王家小姐。大廳上我看到夫人柳氏如釋重負(fù)的表情，問王允老謀深算的笑容和丫鬟、家丁們羨慕的神色。我微笑著接受每個人的祝福。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刺秦的荊軻不過豁出一條命，而我失去的又會是什么呢？

　　我對鏡梳妝，淡掃娥眉，略點雙唇，隨意綰起的發(fā)髻上插上一支翡翠金搔頭。鏡中映出我如花的容顏�？蓱z這相貌終究要在亂世中顛倒一回眾生。
　　我漸漸開始了解美色猶如鋼印，是獨立于官爵和金錢外的第三種權(quán)力。
　　今日王允，不，現(xiàn)在該稱他為義父了，宴請呂布，酒過三巡，我便要執(zhí)壺前去敬酒。
　　面前薄紗質(zhì)地的門簾影影綽綽映出屋內(nèi)舉杯共飲的兩人，絲竹之聲繞梁徘徊，身著艷麗舞服的舞姬時而聚攏時而散開，舞動著的衣袖裙裾像花瓣一樣飄動，如斯美景定能令人心曠神怡，但我知道，只要自己出場便會使她們再無半點顏色。
　　我最后一次整理衣衫，掀簾而入的一剎那我感到呂布的目光牢牢粘在了我身上。絲竹不知何時停了，舞姬們在義父的示意下退出門外，我才是今夜的主角。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
　　我盈盈拜下道：“小女子拜見奉先將軍�！钡皖^時我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白皙的脖頸展現(xiàn)在他的視線內(nèi)。呼之欲出，欲語還休，從來就是最誘人的。
　　那面如冠玉的少年將軍不期然紅了臉，忙不迭地扶我起身。我嬌羞地笑著，素手纖纖，斟滿一杯端到他跟前，“貂嬋敬將軍�！彼V癡的望著我，以至于我連喚三遍，他才手忙腳亂地喝下。我暗笑，外界傳聞中如狼似虎的呂奉先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年，只可惜他注定是套中人。從他欣喜若狂地叩謝義父將我下嫁開始，他便是案板上的魚肉、棋局里的士卒。
　　成功俘獲了呂布，義父頗為高興。很快，依照他的計劃，我在董卓面前伴月一舞，輕舒的廣袖籠進(jìn)了飄飄然的太師，自此我便是董太師最寵愛的妾，他最后一個妾。我深深卷入董呂兩父子之間，再無退路，也斷無生路。

　　日復(fù)一日，我身邊是董說高大魁梧卻日漸衰老的身影，我的存在似乎激發(fā)了他所有剩下的熱情。他像一個初涉愛河的毛頭小伙子，時時刻刻用他所能想得出的辦法取悅我。我的度用比在司徒王允的府上更寬裕，整日的綾羅綢緞、翠玉珠寶。他更為我營造出一個完全屬于我的天堂——眉塢。
　　眉塢原不叫眉塢，只因它是細(xì)長形，極像我的眉，董卓才將其改名為眉塢。塢上有常開不敗的鮮花，其中最多的是牡丹。有我的地方就會有牡丹。
　　他喜歡看我在月下的牡丹叢中起舞。蓮步輕移，回旋移轉(zhuǎn)間眼波似水。月光如練，輕攏著，為我平添一份高貴。
　　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伴著我的舞，他會縱情擊鼓。鼓點時緊時緩，舞步時快時慢。那時的他不是一個已過半百的老人，而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少年，充滿著英雄氣概和陽剛之美，與猥瑣的王允和冒進(jìn)的呂布截然不同。
　　我想我們是相配的，蓋世英雄和絕世美女。如果不是身在局中，我一定會愛上他吧！在他的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慈愛和男人的愛戀，這是我長期以來所向往的，有個人讓我依靠，供我扶持。
　　可是命運已經(jīng)啟動，就無法停止。
　　鳳儀亭，怒氣沖沖的呂布，在他眼中董卓不仁不義。同樣怒不可遏的董卓，在他看來呂布不忠不孝。一柄飛擲的方天畫戟，未傷人分毫，卻干凈利落地斬斷父子之情。而我，躲在陰影里看戲，放肆地用眼淚代替笑聲。
　　自古紅顏多禍水，我這一池禍水?dāng)嚨酶缸臃茨�，兩個愛我的人難逃被愛挫傷的命運。

　　呂布走了，帶著他給我的承諾去和我的義父聯(lián)手準(zhǔn)備除掉董卓。董卓沉迷于他的愛情，對此絲毫不放在心上。已是太師的他向往著更高的地位，一手扶持的傀儡小皇帝稱他一聲尚父已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終于禪位詔來了——顧念太師威震天下，功過三皇五帝，意于長安禪位于太師。被勝利沖昏頭腦的男人不聽我的勸告，執(zhí)意舉家前往長安，他將在高聳的禪位臺上登上權(quán)力的頂峰。
　　他聽不見了，民間的孩子在歌唱：“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鼻Ю锊�，何青青，拼成一個“董”字。十日卜，合在一起就是“卓”字。
　　董卓不得生，他們說董卓不得生。
　　大典那天，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簌簌的落下淚來。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但為時已晚，他不會放棄他的皇位，即便那給他帶來的只有死亡。
　　或許以后都不會再找到一個如此愛我的人，而唯一的一個卻是我親手將他送上不歸路。
　　“太師。”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充滿了不舍。
　　他回過頭來豪邁的揮了揮手。陽光的逆影下，我史無前例地看到他臉上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那是一種莫名的哀傷和憂愁。
　　人都有老去的時候。
　　董卓老矣。
　　他一直向前走去，就這樣走出了我的視線，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里。

　　聽說他被點了天燈，就在他們?yōu)樗ǖ姆舛U臺上。血紅的火焰熊熊燃燒了一整晚。無數(shù)的人彈冠相慶，競相欣賞這奇景。
　　人就是這樣，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尸體反而越發(fā)欺凌。滿口仁義道德，竟不知死者為大。
　　我想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封禪吧。成王敗寇，他的失敗令他以如此的方式放光于眾人面前。也好，也好，至少不是碌碌無為的無名之輩。
　　消息傳來，董家上下一片混亂，眾人收拾著細(xì)軟紛紛逃命去了。我鎮(zhèn)定地坐在梳妝臺前，慵懶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陪伴他的這些年，我絲毫未老，而他卻已蒼老得恍如隔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懶得逃，任門外的眾人將府中的財物瓜分一空。我這樣的人又能逃去哪里？董卓的舊部容不下我，司徒府亦不是我安生之處。算了，救民于水火的人不會是我貂嬋。用女人來曲線救國到底是上不得臺面的事。館娃宮里的西施、鄭旦縱然令勾踐復(fù)國也只徒惹罵名。我不過是步她們后塵而已。
　　我搖著頭，推門走入庭院。
　　如今空蕩蕩的太師府，哪還有往日的繁華。原本不識人間憂愁的牡丹也在這一夕之間枯萎衰敗，我散著發(fā)從它們中間走過，寬大的月白色衣裙就像是孝服。
　　我在為我的夫君守孝，不是粉脂，披頭散發(fā)，淚流滿面。
　　我在枯枝殘葉中起舞，為逝去的靈魂跳我此生最后一支舞。忘我地旋轉(zhuǎn)著，烏黑的長發(fā)與月白的裙衫劃出好看的弧線，那是寂寞的弧度，訴說著思念。
　　不急，我就要去陪他了。

　　三尺白綾自梁上垂下，我用力蹬掉腳下的花凳，迎接往生的道路。
　　然而，一雙手從后抱住了我的膝�；秀遍g我被人解下，平放在地上。睜眼，面前是呂布英俊的容顏。
　　“奉先何苦救我？”我慘淡地坐起身。
　　“我來接你了，來帶你離開這里�！彼罩冶涞氖衷噲D溫暖我。
　　“所以你和王允合謀殺了他是嗎？”我定定地看著他，“你可知道，這本是他定下的連環(huán)計。”
　　“只要能擁有你我不在乎被利用。我愛你，從第一次見你開始�！�
　　“你愛我哪里？”
　　他沒有回答，緊緊地把我擁在懷里。我知道他一定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看來他的愛是突如其來的，沒有理由。我想一般人都會被他感動，感動于他的一心一意，但我不會，因為我不愛他。有些人是注定一生只能愛一次的。
　　我低頭，安靜地在他懷中苦笑。
　　恐怕求死是不得了。這亂了的一池春水怕是永無寧日了。

　　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董卓的舊部圍攻長安要為他討個公道。城門被攻破的那天，呂布帶著我騎著赤兔馬沖殺出去。
　　堅硬的甲胄緊緊包裹著我們，赤兔馬像狂風(fēng)巨浪里的一葉扁舟，一起一伏。
　　那個清晨在我的記憶中無疑是血紅與輝煌的。銀戟溫侯呂奉先的威名空前壯大。
　　叛軍像潮水一般揮刀砍殺而來。我仿佛回到了長樂宮，死亡的陰影不停從我的身旁和頭頂掠過。但這次不同，我的身前擋著呂布。他的方天畫戟在空中揮舞著。銀白的刃，鮮紅的桿，在明亮的陽光下游走，翩若驚鴻，矯若游龍。所及之處呻吟四起，他殺出一條血路，陷落的城池被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身后。
　　我還活著，他帶著我一起活著。他原可以獨自出走，可他沒有，死他也要帶著我。
　　我承認(rèn)自己被打動，生與死之間任何人都會被觸動。
　　我安心地作著我的溫侯夫人，即使輾轉(zhuǎn)流亡。最后我們在棲鳳城落腳，奉先要占山為王。
　　亂世是出英雄的，但英雄不是天生的，很多是被逼迫出來的。正所謂，一山容不得二虎。
　　各方勢力不斷傾軋、合作。奉先不斷領(lǐng)兵征戰(zhàn)，出于無奈，也出于野心。男人對權(quán)力的追求永無止境。
　　我只能在家里等他，心急如焚地探聽每一份戰(zhàn)報。我勸不動他，正如當(dāng)年勸不動董卓放棄他的帝位一樣。

　　白門樓一戰(zhàn)，轟動天下的三英戰(zhàn)呂布。桃園結(jié)義的三兄弟聯(lián)手，道義在戰(zhàn)場上一文不值，兵不厭詐才是王道。前些天還對呂布的還妻之恩感恩戴德，今日便已刀劍相向。
　　第二個愛我的人死了，我再也留不出淚來。

　　曹操接手了我，名噪天下的梟雄不是沒有愛情，只是權(quán)力對他來說更重要。王允可笑的伎倆被再次使出，對象是劉備三兄弟。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為愛沉淪，至少他們?nèi)齻�不會。于是他們打算將我斬首示眾。是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他們本不是性情中人，所以才能踏著亂世的跳板一步步走向他們的高位。
　　我安然地坐在刑臺上,粗布陋服難掩國色天香。
　　劊子手的大刀貪婪地注視著我美麗的生命。
　　我笑了，普天之下，有誰能抵擋我輕輕一笑？
　　臺下的士兵沉醉在我春花般的笑容中，一張張年輕充滿血性的臉，站在墳包似的營地中。
　　我聽見劊子手的刀落地的聲音，揮刀飲血的漢子終于也有手軟的一天。他們彼此推搡著不肯上臺來行刑，包括那言詞灼灼的三兄弟。酒碗徒勞地砸碎了一只又一只。
　　我弱風(fēng)扶柳般地坐在臺上，一群自稱是英雄的人演著屬于他們的鬧劇。

　　我還是沒死，生活就是一出啼笑皆非的戲。
　　跪在佛堂的香煙繚繞中，座上的釋迦牟尼透過裊裊的青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關(guān)羽站在我身后，手執(zhí)青龍偃月刀。他們重視不愿放過我，靜慈庵將是我最后的歸宿。
　　老尼拿著滑亮的剃刀向我走來，她枯槁的手顯示了她一生的干澀與乏味。而我也將在著干澀與乏味中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真的要這樣嗎？我喃喃自語，透著寂寞，一句一句扣在骨子里，留下清脆的回音。
　　一縷長發(fā)墜落了，那么輕弱無助地飄落到地上，是告別一種歲月，還是鐫刻一種心情？
　　“慢著！”我捂住頭發(fā)站了起來，“你們不能放過我嗎？”
　　關(guān)羽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也不言語。屋外是陽光燦爛的另一個世界與我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為何非要如此逼我？”佛堂里只有我一個人的聲音。突然覺得冷，枯竭的眼眶留不出一滴淚。
　　取出懷中的發(fā)簪，蒼白里只有它是奪目的殷紅。捏破上面的珠子，血紅的汁液在手上蔓延，逐漸被皮膚吸收。這是我在棲鳳城為自己覓得的往生藥，防身用。
　　“記住你們曾經(jīng)逼死一個女人，在這清靜的佛堂。欠的債是一定要還的。”我淡淡地笑著。
　　唇邊有鮮血蜿蜒滴落，我很快便會化為一泓清水，尸骨無存。很快人們便會忘記我，就像我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本來，紅顏禍水，化水歸去，再適合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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