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翼

　　“你在看什么？”一只吃得肚子圓圓的毛毛蟲懶洋洋地爬過我的身邊，對著呆呆看著天空的我好奇地問，雖然這個問題他每天都會問我一遍。
　　“天空。”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大概是因為我以前從來不曾理睬過他，這突如其來的回音顯然讓他嚇了一大跳。
　　“天空？”他費力地舉起前面的三對短足，勉強立起了頭部看了看，“那里有什么好看的？除了幾片薄云，幾乎什么也沒有。”
　　“才不是！”我嘆了一口氣，著迷于那可以沉醉一切的淺藍，“你看，那顏色有多美，如果可以像鳥兒那樣在天空中飛翔，捕風追云地過一生那該有多好��！”
　　他搖了搖頭表達著他的不解。
　　“我們這一生，只能在這片菜葉上渡過，想一想是多么的無趣。每天看到的只是這片葉子，除了吃還是吃，既單調(diào)又乏味，一想到要如此地過余下的日子，我就覺得還不如死了算了，或者可以早點轉(zhuǎn)生去變只鳥兒，好自由地飛，看一看我們這片葉子之外的世界�！�
　　他垂下他的頭，想了又想說：“你還是不要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吧。你吃得那么少，怎么也長不胖，總有一天會餓死的�！彼蛄藗�大大的哈欠，懶懶地說：“為什么會這么困呢……我先去睡一會兒了，明天見哦！”
　　啊，好想飛��！我癡癡地望著頭頂透過寬大的葉片空隙那片純凈的藍天。
　　第二天，沒有人來跟我說話。
　　第三天，還是沒有見到他。
　　第四天，第五天……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還是一如繼往地哀嘆著我身為毛毛蟲的深刻悲哀。

　　那一天的前晚，下了一夜的雨。為了醒來第一眼就可以看到藍天，我沒有像其他同伴一樣選擇葉背或是花心作為安眠的地方，而是選擇了沒有遮掩的葉面。風急，雨驟，我被打到了地上。
　　我從泥漿里吃力地爬出來時，天已經(jīng)放晴了。我渾身沾滿了泥漿，樣子既臟又丑。
　　“你在干什么？”那一刻，我以為是他在我身邊。可是當我抬頭的時候，我知道我錯了，不是他，是另一種讓我艷羨，嫉妒到極限的生物。輕盈的身軀，纖美的觸角，五色斑斕的華麗雙翅，讓我自慚形穢，讓我懊喪欲狂。
　　美麗的生物振動著他的雙翅，傲然地在我頭頂飛轉(zhuǎn)一周，輕輕落在我的眼前，跟丑陋的我鮮明地對比著。
　　“你想干什么？”我半豎起我的柔軟毫無防御裝備的身體，用著最惡劣，最敵意，最兇狠的態(tài)度武裝自己。
　　他沉默著，看了我半天。
　　“你……很想飛嗎？”
　　“關你何事！”雖然我很想……想到恨不能撲身而上奪走他背上的雙翅。
　　“也許我可以幫你�！彼t疑著，一邊窺探著我的態(tài)度�！拔铱梢苑帜阋恢怀岚�！”
　　為什么不是兩只？！我睜著圓圓的眼睛，一邊吞咽著口水。
　　“我可以借你一只翅膀，和你一人用一只，這樣，我們倆個抱在一起，就可以一起飛了！”他好像很開心。“我是不是很聰明？”
　　只要可以讓我飛，有什么不可以！
　　“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
　　“我是說……你借給我一支翅膀，那我要給你什么？”
　　只要可以讓我飛，就算是要拿我當晚餐，我也會答應的吧。
　　“不�！彼麚u了搖那美麗的頭顱。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看看你在天上飛的時候，會露出怎樣的幸福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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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嗎？”他緩緩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我的眼里，除了那只美麗的五彩的翅膀，他的樣子，我也不太注意了。
　　“可以嗎？”我顫抖著手，摸著那只滑滑的，薄薄的，美得讓人眩暈的東西。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世界會有這么大。
　　風吹過身體的感覺簡直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身體被風托起，撲入藍天的懷抱。我的心跟我的身體一樣，高飛著，歡愉著，歌唱著。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毛毛蟲！”緊摟著我，他的聲音消散在吹過耳際的清風里。
　　“你說什么？”我大聲地問。
　　他對我笑了笑。
　　“千萬別松手哦！”
　　他抱著我的身體，我們一起振動著翅膀。
　　綠油油的菜田，那里是我曾經(jīng)棲身的所在。四四方方的菜田一塊連著一塊。金燦燦的油菜花兒在微風里輕輕地搖動著身體，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遠遠的地方，有青黛色的群山，朦朦朧朧，淡染出連綿的輪廓。
　　“原來花兒長的是這個樣子的�！蔽以谛睦锔袊@著。以前總是靠得太近，看到的都只是花的一小部分，從來沒有想過，原來花兒的形狀竟是如此的美麗。
　　我們越飛越低，越飛越慢。我知道，我的身體太過沉重，一對翅膀不能夠負擔得太重，是我們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我的心里一陣恐慌。
　　不，我不想回去。我渴望飛翔，我渴望他的翅膀，哪怕，只有一只。
　　我想好好收藏！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一陣風吹過，我松開了我的手，掙開了他的懷抱。
　　“對不起……”輕輕地說，我想他聽不到。
　　我的身體急速地下墜，眼里只能看到他纖細的身體在風中打著滾，被吹得不知所蹤。我抱著奪來的那一片單翼，懷著無法形容的心情墜落在了碧綠肥嫩的葉片之中。
　　安全著陸的第一件事，我急切地捧出那片薄翼，對著日光細細地審視。那完美的色彩，光鮮的圖案，沒有一絲的破損。細細的鱗粉在日光的照射下發(fā)出銀色的光芒，讓我不住的贊嘆。那是一種怎樣的狂喜啊。我懷著微微的歉疚之心感激著上蒼對我的厚待。世界在我的眼中是如此的美麗，就連我日日看著生厭的單調(diào)葉片也變得分外的誘人和可愛起來。
　　我的心情無比舒暢，美美的飽餐之后，我用那片美麗的翅膀?qū)⑸眢w裹了起來，決定美美地睡上一覺。
　　夢里，我也一定會笑出聲來的吧。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很長的夢。夢里有些什么，我卻記不清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我的身體為什么如此僵硬？想要突破一切的沖動讓我?guī)缀跏ダ碇�。身體好像被什么東西緊緊地裹著，擠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拼命地掙扎，但那掙扎時的疼痛卻叫我無法忍受。
　　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近乎絕望地想。
　　不，就算要死，我也要最后看一眼我的美麗的翅膀。我只不過才擁有它一個白天。不甘心，不甘心啊！我用力地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掙脫了那層硬殼。我的力氣已經(jīng)消耗殆盡，全身也疼痛得直顫。
　　陽光暖暖地照射在我的身上，精疲力竭的我終于漸漸恢復了神智。
　　身體，好像很輕，發(fā)生了什么事了嗎？
　　我轉(zhuǎn)動了一下頭部。那是什么？！我驚訝地叫了起來。兩根又細又長的柔軟觸角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動了動我的身體，輕盈而靈巧，那還是我原來又粗又笨的肉身嗎？我驚惶不安地爬，卻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無數(shù)的短短肉腳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三對纖細美麗的長足。我的背上有些沉重，那是什么？我試著動了動，身下的葉片上立刻出現(xiàn)了兩片黑色的陰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用那完全不像屬于我的纖美前足觸摸我的臉，一邊觸摸一邊發(fā)出連連的叫聲。這不是我啊，不是我！
　　葉片的根部，清晨的露珠正在反射太陽的光線，刺痛了我的雙眼。我爬了過去。露珠還沒有消失，可以滋潤我干渴的雙唇。
　　露珠里，一只美麗的生物正圓睜著它黑黑亮亮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我。一雙美麗的，黑紅相間的翅膀在風中微微地顫動著。我忘記了干渴的雙唇，只是呆呆地，愣愣地凝視著露水里的影像。
　　上天啊，我感激你，我贊美你！
　　試著張開屬于我的翅膀，輕輕地揮動，風在我的雙翅下流動，將我托上半空。那張我曾經(jīng)沉睡的葉片上，一片灰敗的，暗啞的，破舊的翅膀在風中動了幾動，無聲地飄落下來。
　　我在空中飛舞著，和一切生命打著招呼。
　　陽光多么燦爛，天空多么清澈，空氣多么清新，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餓了，我吸吮花蜜，渴了，我汲飲露水。我四處地飛翔，炫耀我的美麗雙翼。

　　“嗨！”好像有人在叫我，盡管聲音是那么的微弱。我盤旋了一周，向聲音的來源飛去。
　　那是一只跟我一樣的同類。只是，他的樣子十分的狼狽。烏色的眼睛沒有半分光彩，身上也落滿了灰塵。身上僅有一只翅膀，只是那翅膀已經(jīng)黯淡無光，跟我丟棄的那只一模一樣。
　　難道，他就是被我搶走翅膀，推到風里的那只美麗的生物嗎？
　　天啊，我?guī)缀跫饨衅饋�。不，不是的，一定不會是他�?br>　　“謝謝你！”他微弱地對我說，“你是這么多天以來，第一只肯落在我身邊的蝴蝶。我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我好想立刻飛走，從他的身邊逃開，那沉重的罪惡感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可是，為什么身體卻怎么也無法動彈。
　　“請你幫我去那邊的菜田里看一下�！彼麙暝蛭遗懒藥撞�，雙眼散發(fā)出一絲光彩，“我有一個朋友掉落在那里，請你去幫我看看它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有沒有受傷。”
　　“你的……朋友？”我怯怯地問。
　　“是的，是一只非常非常美麗的毛毛蟲�！彼冻錾裢男θ荩拔覍λ灰婄娗�，它是我的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
　　“可是，毛毛蟲是那么的難看，那么的丑陋……”我顫抖著身體喃喃地說。
　　“不，它不丑，在我的眼里，它是最美麗的�！�
　　“那個時候，我也只是一只不起眼的毛毛蟲，它跟我們都不一樣，每天看著天空，露出渴望的眼神。我每天都會經(jīng)過它的身邊，問它在看什么，可是它始終都沒有看過我一眼�！彼嘈α艘宦�，“于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翅膀，它或許就會看著我了吧�！�
　　“有一天，我睡著了，睡得好久好久，等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變成了一只會飛的蝴蝶。我好開心，這次它終于肯看我一眼了。我決定把自己的翅膀借給它一只。它一只，我一只，離開了誰，我們都無法飛行。或許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輩子在一起了�！彼哪抗鉂u漸散亂，聲音也越來越輕。
　　“對不起！”我飛到他的面前，輕輕觸了觸他虛弱的身體。
　　“我去給你取點花蜜，你一定餓壞了�！�
　　“不用了，謝謝你�！彼麚u了搖頭�！笆チ顺岚�，我就再也沒辦法飛了。我一直在等，等人經(jīng)過，可以幫我去看看它�，F(xiàn)在我的心愿已經(jīng)得到滿足。我很幸福，非常的，幸福。”
　　我抱著他冰冷的身體，度過了一個個白天和黑夜。
　　天空已經(jīng)失去了吸引我的力量。
　　我的翅膀，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失去了一只。
　　只余下單翼的我，怎么飛呢？

《伴君行》
都來看看吧~~~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