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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蜻蜓
我記得九陽劍派倚著巍峨的九陽山,占了好大的一片地,飛檐重瓦,大理石砌成的練武場。九陽劍派的地盤叫九陽院,是這北方小城里最體面的院落。
我也記得大師兄,記得大師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楚遙夜。
其實我一直喜歡用“記得”這個詞來描述大師兄,這個詞是如此的淡然平靜,仿佛我在講一個很久遠的故事。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父親上山砍柴不幸摔死,母親一夜之間不知所蹤。師傅,九陽派當時的掌門人收了我當徒弟。全派上下我年紀最小,入門最晚,當時大師兄叫我小師弟。
大師兄有著俊秀的眉宇,明亮如星的眼睛,我喜歡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看他練劍,說話,偶爾回頭看我一眼,目光無奈中帶著寵溺。后來他開始叫我的名字,彥景。
“彥景,你這笨蛋別跟著我了,自己練劍去!
大師兄只大我五歲,他是個孤兒,從小便跟著師傅,是以入門最早,劍術(shù)造詣也很高。
每每我看師兄練劍,都會覺得他不似凡人。白衣翩飛,劍氣縱橫,偶爾停下亦是眉能言目能語,優(yōu)雅高潔,風華絕代。
我總是看師兄看到愣住,師兄真好看,從頭到腳,哪兒都好看。
一般人穿白衣沒有那么高潔,一般人拔劍沒有那么意氣風發(fā),一般人笑起來不會那么明媚。
所以,師兄不是人。
“師兄你不是人!笔畾q時我一臉認真地告訴大師兄我的結(jié)論。
“屁!笔鍤q的大師兄給了我一個字的答案。
我十歲那年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師兄給我做了一只草蜻蜓。
當時狗尾巴草長得格外旺盛,旺盛到滿山遍野你隨便踩哪兒都能踩死一堆。
師兄就盤腿坐在大堆大堆的狗尾巴草中,身旁放著他的長劍,手中是幾根青澀的草根。師兄的手指很細很長,骨節(jié)勻稱,在草根中間穿進插出,格外的好看。我坐在一旁,屏息靜氣,等待著蜻蜓長大。
太多年的歲月過去,很多細節(jié)都已模糊不清,但仍記得當時一朵云遮住了皎潔的月,后來云慢慢散開,銀白色月光一點點灑下,當它覆蓋整片草地時,師兄遞給我那只蜻蜓。
蜻蜓一只腳似乎有些殘疾,頭部編的不太美觀,另外,姿勢也不甚優(yōu)美。
可我還是很高興,真的, “師兄謝謝你。”
師兄也笑了,他說,“彥景,你笑起來很好看。”
……
我十二歲那年,師兄開始偷偷帶我去小城里玩。
那是座很古老的小城,城墻斑駁,墻角幾窩野草,青石板老街上長滿蒼翠的苔痕。師兄和我手拉手,一遍遍地走過那些相似又不同的院落,青磚黑瓦朱紅院門。
師兄十七歲,可是他拉著我的手,一搖一晃一搖一晃,笑得如陽光般明媚。
小城里有條小河蜿蜒而下,那是真正的清澈見底,我和師兄總是劃著小船逆流而上,但是最終也沒數(shù)清那小河到底彎了幾個彎。
十四歲時那年春天,天氣格外的炎熱,許多東西也在春風中格外躁動。
師兄已是九陽劍派年輕一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師傅說他也該是時候去闖蕩江湖了。師兄也就淡笑著應了。
其實很長很長時間后,我在想起九陽院時,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那片夜空,如漆墨,沉冷深邃,卻仍有星光閃爍,還有那銀月照耀下的遍地美滿。還有……月光下的,師兄。
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來說,隱藏自己的情感并不容易,所以我說了,說了我一直以來想說的話,師兄,我喜歡你。
師兄津津有味地嚼著口中的青草根,斜眼看著我笑,然后快速湊過來在我唇上一吻,味道清甜,他說,可是我要走了。
后來,師兄不在的那段時間,我嚼了不知多少根青草,可是根根苦澀,再也回味不到當初師兄口中的那種清甜。
我用了太多的時間練劍,有時候精疲力盡,卻仍不想停止,因為那時候有夢想。
我一直堅信,總有那么一天,我的劍法會很厲害很厲害,說不定比師兄還厲害,到了那時,我便也可以去闖蕩江湖,保護師兄。
師兄走了一年的時候,我開始翻來覆去地端詳那只草蜻蜓。
師傅說,師兄現(xiàn)在人稱“遙夜劍客”,是武林年輕一代的頂尖高手。
師兄走了兩年的時候,我開始著急,師兄到哪里去了?會不會出了什么事?
可是師傅說,師兄邀了采花大盜姚彭及他的三個強盜兄弟在云邈山?jīng)Q斗,一人一劍斬了他們四人的首級,名揚天下。
師兄走了三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十七歲了,然后我就想,如果我十八歲的時候師兄還沒有回來,我就真的生氣了。
師兄是在我滿十八歲那天回來的。
去迎接的時候我走在最前面,回九陽院的時候卻走在大家的后面。
師兄帶回來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婉儀。他是真正的衣錦容歸,不僅功力精進,名揚天下,還抱得美人歸。
那天晚上,師兄只來得及跟我說一句話,彥景,你好么?
我卻連回答都來不及。
那天晚上亦是這幾年來九陽院最熱鬧的一夜,大家聚在大廳談天,師傅捋著依然花白的胡子開懷大笑。
沒有人記得那天是我滿十八歲的日子,師兄也不記得,可是我還記得四年前的同一天,師兄帶我放了一整天的風箏。
我悄悄退出大廳,忽然悲哀地意識到,也許當初那個帶著青草香的吻只是師兄對一個年幼無知的師弟的施舍吧。
又過了幾天,師傅說我可以下山去闖闖了,我微笑著應了,一如四年前的師兄。
事隔多年后,我回想那個時候,自己的決定有很多賭氣的成分吧。因為是賭氣,所以才有不舍,所以我才會去找?guī)熜帧?br> 進了他的屋,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點了他周身大穴,我看著不能說話不能動的師兄,本來想說的全部忘記,腦中只剩五個字,師兄我想你。
“師兄,我很想你。”
“師兄,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想你!
“師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師兄的眸亮若星子,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當時我想,師兄肯定討厭我了。
那個夜晚唯一明確的情緒是絕望,我堅決地走出九陽院,背負長劍。
九陽院的圓月靜靜地跟著我,月光投映在身后,一片迷離。
后來,當我走過小城斑駁的城墻時,月亮撲通一聲掉入了那條蜿蜒的小河,不見蹤影。
……
十年后,長安臨風樓。
其實回憶真的是一件很快活的事情。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獨自漂泊的日日夜夜只是三個字而已。
十年后。
酒是上好的杏花釀,盛在精琢細磨的翡翠杯里,更添醉意。幃幔湖綠色,手感極好,是江南清和坊的佳品。
微一抬頭,見是一身白衣的師兄,他向來守時。
這么多年來,我們見面不多。他依然如從前,白衣若雪優(yōu)雅高潔,舉手投足間,風華絕代。
聊著聊著,不知怎的,說起了從前。
“你那晚不該點我啞穴。”
“你莫非想說什么?”我微微一笑。
“我那時想說,”師兄舉杯啜飲,“我也想你了,你別走!
我一愣,斟酒的動作也是一頓。
“如果你當初不點我啞穴,我其實想說很多。我想說我不在乎什么名聲,我想說我記得你已滿十八。我想給你做很多很多的草蜻蜓,我想跟你一直手拉手在那小河邊走?墒俏覜]法說!睅熜挚粗,眸依舊亮如星。
本該深情無限的幾句話,師兄卻說得平靜而淡然,如同當年那條總是恬靜流淌的小河。
這時我終于發(fā)現(xiàn),時過境遷是個殘酷的字眼。
歲月流過,原來當初那般深刻的感情,都已可以如此坦然平和地說出口。
師兄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時候已不走,改日再敘!
我點了點頭,看向窗外。師兄今年也三十有三了吧。人一過了三十,就什么都不想改變了。
這么多年走南闖北,在我心中,那古老的北方小城上方的天仍是最美。深深淺淺的藍,偶爾炊煙渺渺。還有那片天空下,一座小城,一個飛檐重瓦的院落,兩個曾經(jīng)的少年。
其實我還記得路。進城門,沿著那條小河往下走,看到一片挺拔的松樹時右轉(zhuǎn),再走那么幾步,就到九陽院了。
這么想來,那里其實也不遠。
我笑了,忽然明白……原來,我一直在想念。
即使在這月涼如水的夜晚,一切往事回味起來都已平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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