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京城。

　　凌晨，懷里的人只略動了動，盧瑞麟就醒了，他躺著沒有動，眼睛睜了一條縫，偷偷窺視著。一向貪睡的少年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身子一震，剛才還貼著瑞麟胸口的手輕輕抬了起來，把蓋到口鼻的被子往下勾了勾，小心的抬起頭往窗外望了望，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如釋重負的倒了下來，頭復(fù)又壓在瑞麟的手臂上。瑞麟一動，原來環(huán)在少年腰上的手抬起來在他臉上摸了摸，少年怕驚醒了他，悄悄摒住呼吸，瑞麟偷笑，故意把手放到他的肩上，把人又往自己懷里攏了攏。一會兒，溫?zé)彷p淺的呼吸噴在瑞麟的頸項上，最宜斯磨的辰光，有人壞心的想，如果把腿纏上去，嘴唇壓過去，身子覆上去，那人會怎樣？這么一想，那人還沒怎么樣，自己先躁動了，瑞麟只好先放松了懷里的人，來日方長，今天放他一馬，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阿玖不太對勁好幾天了。

　　他最近都在家窩著，哪兒也不去。大多數(shù)時間都呆在北房，喂鳥，喂魚，搗鼓他那些寶貝花。為了這些花，沒人住的北房也都拆了窗戶紙，換了玻璃窗。瑞麟從來不知道養(yǎng)菊花原來是這么費力氣的事，從深秋選花，暴曬，養(yǎng)冬開始足足要折騰三冬才能見成效。最麻煩的是冬天，除了臨窗向陽放置以外，每天正午還要挪到院里曬一個時辰。阿玖做這些事耐心而細致。瑞麟看著他每天小心的捧著菊盆跑進跑出的，心里倒有些踏實。這是過日子的樣子。有時候阿玖看著那些花兒，無意中會問他，‘不知道變了種什么樣。你說會好看么？三年呢，都不想等了�！瘅霑χ参克�，‘少安毋躁，到時間自然就知道了。這些不都是云師傅教給你的么？獨門秘籍怎么會不靈？等菊花會的時候咱們打著他憩云軒的旗號去。讓一起人眼珠子都掉出來�！⒕谅犃司秃芟蛲�，仔細想了想又說，‘那也得好才成，云師傅當(dāng)年可是人稱菊癡呢。我不能壞了他的名頭。’瑞麟點頭稱是，三年，十年，然后無數(shù)年。

　　自己是不是太篤定了？瑞麟看著阿玖踮著腳輕輕的走到爐火邊，拿起烘著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內(nèi)襯的單衣，棉襖，棉褲，然后往這邊張望了一下，把那件新縫的虎皮襖也穿上，又帶了棉帽。穿這么多怎么還這么細？瑞麟的眉頭擰上了，阿玖最近有心事，吃什么也貼不到身上。不只瑞麟，下人們也發(fā)現(xiàn)他不太對了。吳媽開玩笑說，‘這兩天敲鑼的響了，也不見出來。昨兒我買菜回來，貨郎看見我還說問候府上小少爺呢�！⒕猎茸钕矚g這些走街串巷‘打糖鑼’的挑子，鬼臉，風(fēng)箏，刀槍，泥人，撥浪鼓。都是不怎么值錢的玩意兒，可是阿玖就迷這些個，攢了勃勃錢，一樣一樣搬回家。瑞麟滿可以把那挑子都買下來，可是那樣反而沒了樂趣，他樂得陪在阿玖身邊，看著他計劃自己的預(yù)算，拿了這個放了那個，最后選中一個交了錢，臉上又是欣喜又是忍痛割愛。阿玖和他一同檢視自己逐漸龐大的珍藏，面具一人一個戴在臉上，刀槍一人一個拿在手里。打了一會兒，他一敗涂地倒在地上，阿玖乘勝撲過來，瑞麟抱住他，掀開那張齜牙咧嘴的鬼面，露出的是神采飛揚生動活潑的笑臉�？墒沁@兩天是怎么了？膩了？轉(zhuǎn)性了？

　　瑞麟穿戴整齊，跟著阿玖偷偷潛了出去。天都還黑著。瑞麟看見阿玖面對家門口站好，伸出兩手左邊比一下，右邊比一下，想了想往右邊去了。瑞麟看了又氣又笑。阿玖百般伶俐就是不辨方向。在方方正正的北京城還會迷路。‘咱家坐北朝南，你記著家門口，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看來自己說的這話，阿玖沒忘。瑞麟想起這兩天送阿玖上下學(xué)的阿慶說的，‘玖少爺這兩天擰上了，認真要找著北呢�！逻@么大決心究竟為了什么？東邊有什么好東西？什么事竟然和自己都不能說？難不成想回家？別說這路不對，他攢那點勃勃錢也不夠啊。瑞麟一邊生氣，一邊忍不住越來越好奇。

　　這一走竟然過了皇城根兒還沒停下。一會兒人聲漸多。朝陽門曉市！瑞麟嘆了口氣，手放在額角揉了揉，這個人永遠帶給他驚奇。阿玖顯然有明確的目標，他在人群里東張西望，每個攤子看一眼就走也不停留。瑞麟遠遠的墜著，阿玖身上那件虎皮襖十分搶眼，帽子也是一式定做的鑲了毛邊，珍貴的皮毛金燦燦的，走在一群穿著灰色藍色棉袍的手工藝人和商販里面怎么也藏不住。

　　終于阿玖在一個攤子停下來，蹲下去細細的看，原本交叉著攏在袖子里的手也抽了出來，比比劃劃的和攤主相談甚歡。瑞麟走過去，阿玖興沖沖的聲音漸漸清楚了，‘真了不得！扎巾、額子、紫金冠、倒纓盔、金踏鐙、銀踏鐙、黑踏鐙、荷葉盔、福字盔、夫子盔、獅子盔、羅帽、棕帽，這樣周全，都不一樣�！�

　　‘有模子？一樣一個么？’

　　‘你家還有？有全套的‘八大拿’？還有‘西游記’？’聲音透著驚喜，越拔越高，‘還有什么？’

　　阿玖生性畏寒，本來那皮襖領(lǐng)子高高豎著，一圈金燦燦的皮毛掩住口鼻，只露了一雙眼睛。這時間說的興起，把領(lǐng)子撥開，整個臉都露了出來。擺攤的看著這個玉一樣的人，一口一個大叔喚著，烏碌碌的眼珠閃著興奮的光，清脆的聲音說著官話拖一點南音十分好聽。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個買主，可是這孩子看著讓人高興，賣家兒打疊了精神，‘小哥兒是個行家。下回您再來，我給您捎來。可不只八大拿*，西游記。三國，列國，隋唐，家里都有現(xiàn)成全乎的。別的您點，茲要您說的出，我給您現(xiàn)燒都成�！�

　　‘真的？不誆我？下回？’阿玖大喜之下得了提醒忽然想起來了，得趕緊回家去，‘您先看看這些得多少錢�！�，阿彌陀佛，錢袋一定要爭氣阿！阿玖握緊了手，不錯眼珠的盯著大叔的嘴，生怕他吐出一個天文數(shù)字來。那人看了他的表情笑了，孩子錢不夠啊，‘這么著吧，《失街亭》算我孝敬給您的。別的一共十包，您給十個銅元兒。’

　　‘��？！’阿玖傻了。大叔也有點愣，這也沒有？旁邊伸過一只手給兩人解了圍，手上是一只亮晶晶的光洋�！及�。仔細別弄錯了。’一包十個，百十多個呢，弄錯了怎么弄回來？

　　‘錯不了了，您內(nèi)。’大叔趕緊應(yīng)了，麻利的撿了幾包出來，數(shù)清楚了再包在一塊。偷眼一看，剛才歡實的孩子霜打了一樣，由著新來的那貴公子重新給整理了衣裳，毛領(lǐng)子又翻上來，臉遮上了，聲音也沒了。大戶人家規(guī)矩多，回去不會挨打吧，怪可憐的。大叔想著，一邊從竹筒里一個一個的數(shù)角子和銅板，‘要不了這么些錢，我該您……’

　　‘不用了，明天把你家里的全帶來，我回頭讓人來取。錢不夠的話，明天記得問那人一并要齊�！硬簧踉谝獾恼f著，捉了少年的兩手合攏了包在手里試了試溫度。隨后勾著紙包上的麻繩自己提著，另一手牽了少年去了。一會兒，少年悄悄回過頭，大眼睛眨了幾下，笑意流轉(zhuǎn)。大叔趕緊揮了揮手。天開始亮了人們漸漸散去，大叔收拾攤子，心里盤算，家里的加在一塊兒怎么也得有個三四百包，這小哥兒看見不樂瘋了才怪呢�；仡^回家點點，缺了的再燒一窯。

　　阿玖跟著瑞麟在路邊叫了車，兩人踏著晨光往回走。路上瑞麟沉默著，阿玖自知闖了禍，也不敢再去點火，縮在邊上十分溫馴乖巧。等到了家，阿慶開了院門，吳媽收拾了早餐，誰都沒對他們的早歸流露出丁點差異。阿玖看了心里更是打鼓。這一驚慌連素來討厭的牛奶也忘了蘑菇就喝下去了。

　　吃過飯兩人進了書房。阿玖拆開包裹，花花綠綠的小磚人攤了一桌子。

　　‘這是《回荊州》，劉備、孫尚香、趙云、吳國太、周瑜、魯肅、張飛、諸葛亮、女車夫一個、大太監(jiān)一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啊，全了。原來丁奉、徐盛、陳武、潘璋、“小張飛”都不在里頭�！⒕链舐曊f著，偷偷看過去，瑞麟坐在邊上翻看早上的報紙，恍若未聞�！憛挘疾焕砦�。怎么辦？’

　　‘《轅門斬子》，楊延昭、余太君、穆桂英、楊宗保、孟良、焦贊、穆瓜、八賢王，怎么只有八個�！�是不睬？

　　‘�。　⒕烈宦晳K叫，看看瑞麟手都沒有抖一下，聲音立時萎頓了‘《祭江》怎么，只有六個……’想了想，阿玖手里攥了個東西，一步一挪，蹭到瑞麟身邊，忽然攤開手舉到瑞麟面前，‘看，像不像你！’瑞麟掃了一眼，一寸高的小磚人，嘴歪眼斜的破臉*。上次阿玖和他生氣，趁他睡著了，用墨給他勾了這么個討人厭的臉譜。瑞麟為了哄他高興早上起來也沒洗臉，直接去前面吃飯，吳媽看見差點失手砸了碗。那還不是我讓你，不能笑，瑞麟繃著臉，看著阿玖。

　　這也不行？真生氣了？阿玖垂了手，垮了臉，耷拉了眼皮，聲音細的像蚊子，‘我錯了�！�

　　十足的可憐。瑞麟在心里嘆氣，不能心軟，這次不拿住，保不齊立馬就有下回�！趺村e了？’

　　眼珠飛快的轉(zhuǎn)過來偷窺了一下，又被排扇一樣的睫毛蓋住了，‘自己早上出門，錯了。可是，我天亮之前就能回來的！’看！看！一邊認錯，一邊就要翻案。

　　瑞麟不動聲色，‘真的？我問你，咱們回來和去的時候是走的一條路么？’

　　罩門被抓，阿玖傻了，是還是不是？這城翻過來復(fù)過去都一樣，一水兒的青磚烏瓦四合院，看上去全沒區(qū)別。早上他能找了去就不容易了，那是他央個貨郎大叔把過幾條街，怎么拐彎都說清楚了，自己反復(fù)背誦，兩人核對無誤自己才去的。可是回來身邊有了瑞麟，怎么還會操心記路。阿玖努力回想，從皇城根出來應(yīng)該是原路，后來呢？又偷看了一眼，怎么那人臉上完全看不出來答案啊。

　　‘是，吧’

　　‘嗯？’高高的聲調(diào)，眉毛也揚起來了。猜錯了？

　　‘不是。’改得好快。

　　‘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嗯，不是�！趺催@么兇阿。平時都不這樣的。又沒什么事。阿玖頭垂的更低了，肩膀垮下去，手捏緊了小磚人，‘我，不知道�！羌鈨阂呀�(jīng)紅了，想必眼睛也像小兔子。誰看見了都得說，盧瑞麟，你怎么欺負人？好久沒見他哭了，阿玖天性是活潑快樂，記好不記仇的。在有些特別時候，他的眼睛也濡濕著好像要泛出水來，把周圍的一切都淹沒了，那種時刻只有瑞麟見過。終于還是心軟了，瑞麟伸手把阿玖拉過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隳恰稊刈印泛汀都澜范疾蝗�？’

　　‘怎么會？’阿玖仰了頭，聲音快活又得意�？�，眨眼這人就活過來了，瑞麟在心里笑，‘《斬子》有楊延昭、余太君、穆桂英、楊宗保、孟良、焦贊、穆瓜、八賢王，這是八個，另外有龍?zhí)�，可是要只用兩個就得‘拆堂’，所以外加堂桌一件，小帳子一件補齊�！都澜方y(tǒng)共只有孫尚香一個，大太監(jiān)一個，宮女四個，共是六個，沒有龍?zhí)�，你猜他用的什么？’呼吸噴在瑞麟身上，那個地方從清早開始就被他弄得有些癢，一直癢到心里。‘什么？’

　　‘哈，是四個朱紅欄桿，可以圍城戲臺！過來我給你看。’阿玖從他膝頭跳下去要走，不能動，腰被人鎖著。那人偏著頭，臉頰向著他。好吧，好吧。吃點小虧，誰讓今天犯了錯誤呢。阿玖湊上去，蜻蜓點水的在瑞麟臉上親了一下，還是不能動。好吧，好吧，剛才是敷衍了些，阿玖往他嘴角親過去，那人迅速換了角度，嘴唇迎上來兩相斯磨。啊，手一松，鄭子明臉朝下跌在地上，當(dāng)?shù)囊宦�。阿玖哪里顧得上他，趕快推開瑞麟的手臂往外逃。羚羊快？豹子快？你說呢？還沒跑到門口就被抓住手臂往后一拖，腰和后腦被瞬間箍緊，呼吸不是自己的，空氣都靠人恩賜。糊里糊涂的時候被人舉起來擠在墻壁和胸膛之間，墻壁是冷的，胸膛是火熱的，阿玖腳不著地，伸手依附那團火熱，‘阿玖。’混亂的呼吸有自己的，也有那人的。

　　瑞麟的牙齒輕輕磨蹭著阿玖的耳緣，‘阿玖，不要亂跑。’太近的聲音好像電流，從耳朵竄到足趾。不要亂跑，剛才，現(xiàn)在還是以后？你抱著我，我怎么跑？騰云駕霧一樣，阿玖忽然看見那一桌的紅紅綠綠在離他遠去。掙扎，‘我的戲出還沒理好……’余音被人吃掉，心直接把血都泵到腦子里，熱了，亂了。

　　‘一會兒我陪你理……’

　　上午誰都沒閑著。吳媽在廚房間發(fā)愁，吩咐說中午要吃清淡的。怎么弄呢？女孩該吃紅棗老母雞燒湯，男孩該怎么補？給一個補，還是兩個一起？都一樣，還是分開弄？她一陣苦惱，再一看阿慶正盯著幾上的自鳴鐘發(fā)呆。‘傻了？’

　　‘爺說了，針指到這兒去后邊把玖少爺?shù)幕▋喊岢鰜�。等針指到這兒，再搬回去。丁點不許耽誤呢�！c在鐘面上比劃。然后又一臉同情，‘爺認真要教訓(xùn)玖少爺呢。怕他被訓(xùn)的慘，花兒都顧不得了�！瘏菋尷夏樢患t，手里的一根老參應(yīng)聲而落。剛好外面一陣悅耳的哨音，在頭頂回旋了一下，往遠處去了。是阿玖養(yǎng)的鴿子�！銊e在這兒躲懶，去把鴿籠好好掃掃。’阿慶被她訓(xùn)的摸不著頭腦，應(yīng)了去了。

　　屋里有個人倦極了，聽見鴿哨恍惚了一下，‘花兒�！腥藫砭o了他，在唇邊安慰的一吻，‘有我呢�！院臅r候最可愛，順從的讓他吻，還會回過來。

　　‘要三年呢……’

　　‘嗯，我陪你等�！�

　　懷里的人無憂無慮地睡著了，瑞麟聽著外面的哨音，心里一陣滿足。一臺戲出十件，如果后來人們要講阿玖和他的故事，這里面人當(dāng)然只得他們兩個。可是如果加上阿玖放在后院的那些花鳥蟲魚，十個只怕還不夠吧。那時間阿玖就要苦惱了，哪一個都舍不得放下。沒關(guān)系，一切都有我。瑞麟微笑了。

　　注

　　戲出：嫻于戲曲，癖于戲曲的民間手工藝人所制戲曲手工藝品。單個人物形象，叫“戲人”，集體的舞臺形象，叫“戲出”。由單個的人物形象組為整出戲曲的也叫“戲出”。所謂“戲出”，就是一“出”戲的意思。這里說的是‘磚燒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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