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娘為我請了一位琴師，至今已有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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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記師父剛來時，我偷偷躲在門縫里瞧。他有著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套著一身輕便的布衣長衫，書生氣的一張清朗臉龐靜靜的聽著娘的吩咐，不笑的唇微微抿著。他身后背著一把七弦琴，用絲錦做成的琴囊上繡著百鳥朝鳳，金黃色的緞帶結了個好看的釋迦結。
　　我就這樣偷偷的好奇而歡喜的看著，直到娘喚我進去拜師。
　　“玉煙，快來拜見你先生——之瀲！”娘看著我催促著說道。
　　我應聲移步上前，仰頭膽怯地望著這位師父。如此近的距離下，我看到了他澄澈的雙眼，只是似乎藏有淡淡的憂慮，那幾近哀傷，甚至絕望的感覺涌上我尚未感悟人生的心頭。
　　小聲宛然的開口，我卻是拜他做了師父。也許先生和師父沒什么區(qū)別，但是我卻執(zhí)著的覺得稱他師父更為貼切。
　　那時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訝，淺淺的勾起嘴角喝過茶，微微笑著接受了我的拜師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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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天我沒有走出自己的繡樓，是不是一切都將改變……
　　十六歲，我依舊沒有光明正大的踏出過我的天地——百草樓，也是俗稱女兒家的繡樓。昔日，雖曾偷偷跟著師父溜出宅子，但是膽戰(zhàn)心驚和興奮總是矛盾的充斥著我好奇的心思。師父雖然不會說什么，但那平靜注視我的眼神總能令我慌亂異常。
　　我是娘的獨女，卻幾乎只有月余才能見娘一次，至于那更陌生的爹，印象里似乎只有他冷漠的表情和不在意的神情，對于他，我?guī)缀鯖]有任何血脈間的親情能感受的到。就算娘是側室，就算這高墻深院里住的都是高貴血統(tǒng)，就算我不過是他眾多兒女中最不出色的一個，可我仍是他的女兒，為何……
　　幸好還有師父在，漫漫時日竟是師父與我最親。雖然他甚少言笑，嚴謹至極，波瀾不驚的臉龐只有在教授琴道時才會微微露出癡迷的神情，可我仍愿意呆在師父身邊�？此w長十指游轉在琴弦上，聽他彈撥間流泉似的音符緩緩漾出，如水紋般，起伏著；如長風般，飄走著，亙古綿長的似神話般的遠古在被點點撥絮，縷縷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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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早，風清云淡，秋日的暖陽終于驅散了連日的陰雨綿綿，樹葉上還殘留著露珠兒，滴答滴答的隨著木葉傳遞著，清脆動人。本該是難得的好心情，可我現(xiàn)在卻極為的焦慮和憂心。因為從來不曾遲到的師父在約定的時辰過去了一半后仍未出現(xiàn)。本來還想等師父來時好好戲說一番，可如今，我卻忐忑不安。翹首回盼，在樓前徘徊了無數次，也掙扎了無數次，最終我還是按捺不住的踏出了樓。
　　走出百草樓，我四處搜尋著師父的身影。從后院穿過廊橋，又繞過假山，一直到中庭卻仍是不見一人。驚訝過后，驚慌的感覺襲向心頭，直覺著像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于是加快了腳步，我更加確切的向有些人聲的前院奔去。我從沒有發(fā)覺自己的腳步能有那么快，也從沒注意過自己竟能聽到十丈外的聲音。
　　咦，這周圍還有其他人！待我走到半路，心里油然而生的感覺讓我驟然停下腳步環(huán)視四周。眼前不過是大樹，小橋，石子鋪的小路，再別無他物，是樹后？屋子里？還是……我抬頭探詢著十步外的大樹，雖已是落葉時分，可這棵樹卻還只零星的飄下幾片木葉。……仍是郁郁蔥蔥的看不清究竟。
　　“呦！女娃兒竟發(fā)現(xiàn)我們啦，真是不簡單呀！”一個粗獷的聲音從樹里響起。我詫異的退后一步，卻突覺身后有人，來不及回頭，身后另一個渾濁的聲音響起：“姑娘，不要亂動，刀劍無眼！”
　　我沒有出聲，小小的慌張過后我竟是忘了安危而擔心起了他們的目的，能進府卻又偷偷躲藏起來的，來者不善！
　　看他們的身手和口氣，想必是師父曾說過的江湖人吧！當時師父談起時臉色并不好，那復雜的神色我看不懂，也無法理解，只是下意識的覺得江湖并非我所向往之地�？扇缃�，我卻覺得一切是那么的巧，師父的失蹤，身懷武藝的人的來到，府中下人的消失，前院似爭吵的人聲，都像是在展現(xiàn)著同一件事，一件極為嚴重的事。
　　樹上的人跳了下來，短小的身材，平凡的臉卻罩著一層滑頭，里外都讓人嫌惡。他笑嘻嘻的幾步就“走”了過來，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情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開口道：“女娃兒，我和朋友在這里迷路了，你能不能帶我們去前院？”
　　我微微謹慎的點了下頭，引他們向前院走去。既然目的地相同，不如慢慢看看之后如何。一直跟在一旁這矮小煞風景的人仰起頭看著我，探著口風道：“女娃兒，你知道你們府里的三小姐嗎？”
　　我神色一動，欲聽下文，于是故意夾雜著驚慌地說道：“知道�！�
　　“那也知道那三小姐這幾年有個年輕的老師吧！嗯，大概二十七八歲，高瘦的體形，貌似清秀的臉蛋，還有他一直不離身的那把斷紋流泉琴！”他頗為激動，飛快的說著。而令一個剛才飛快偷襲我的男子正頻頻使著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說。
　　果真是沖著師父來的，我皺眉好似回想，片刻后略帶猶豫的說道：“大概有這人吧，我不是很清楚�！�
　　“哦，是嗎？”那一直沒再說話的男子看著我篤定的推測道，“這個時候還會在這種地方，又是一身絲錦衣裳，絕非下人的打扮，還能發(fā)現(xiàn)我們的行蹤，又這般年紀，你的身份不是就呼之欲出了嘛？”他轉了臉色，冷冷的說下去，“玉煙姑娘，麻煩你跟我們去前院，只有你在，那絕情公子才會罷手！”
　　“絕情公子？”我念著這陌生的稱呼，茫然的看著他。
　　“就是你那個老師！”一直插不上話的矮小男子搶先說道，“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可是江湖上邪道排行第一的男人。傳聞只要他出手，就決不會有人能活著幸存下來�！�
　　我掩袖輕笑的打斷他道：“你們是來圍攻他的？既然知道不可能存活下來，還來這里做什么？送死嗎？我府里可沒那么多閑財來買棺材！”
　　矮小的男子惱羞成怒，大喝道：“閉嘴！現(xiàn)在有你在手，難道他會連你也一并殺了！……他舍不得的。他只要不出手，我們江湖豪杰又怎會拿不下這個魔頭！”
　　真是荒謬！若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又怎會在乎一個女子的生命！更何況相處日久的師父，我日日聽著的琴聲，豈是窮兇極惡之人所能彈奏的！師父內里追求的是恬淡和平和，我無法想象腥風血雨能和那抹孤傲的青蓮聯(lián)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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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多說，因為我也急于知道真相，所以不到片刻就到了前院，只是這時的前院鴉雀無聲。若不是闖進后看到那么多人正襟危坐，我還以為長久不來換了地方。
　　“師父！”一入眼我就低呼出聲，卻被那同來的人止住了去路。
　　師父盤腿坐在地上，腿上放著那把琴，他略低著頭，輕輕的調弦，臉色很平靜，可是在我叫他的時候卻微微動容。于是，連我也知道，不管如何，他們都是想要用我來做人質了。
　　人群向我這邊靠近，當中還有我父親，大概之前只在清明祭祖時見過一次吧，我看著他興奮的扯過我對著師父說道：“你很在乎她吧！哈哈，你敢出手嗎！魔頭，你給我聽著，給你半柱香的時間，你是自廢武功，挑斷手筋腳筋，還是看著這人兒慢慢香消玉墜，然后我們殺你分尸，這樣你黃泉里也不寂寞嘛！”說完哈哈大笑三聲，拿出匕首按在我頸間血脈。
　　我冷眼看著趨近于瘋狂的父親，又轉向師父，他依舊靜靜的坐著，抬起的眼里波瀾無痕，卻深邃的令人膽戰(zhàn)。我笑，對著師父，淺淺一笑，他看得懂，他知我信他。知我早不在乎生死，知我早對父親不抱希望。
　　果真他抬起了手重搭上琴弦，一直平靜的臉慢慢嚴肅，一股肅殺的氣氛在瞬間展現(xiàn)。我知道我不得不相信師父的身份了，他同樣也是江湖人士。不過我不贊同所謂的正邪兩派，一個人怎么能用這膚淺的二字來橫斷所有。我所認同的師父，我不在乎他的身份，我只知道他是琴師，愛琴之人。
　　“抱歉，我兩個條件都不會答應。”伴著流淌的音符，他柔和的聲音淡淡的拒絕道。
　　周圍的人在聽見第一個音開始就都如臨大敵，個個操起家伙，可正準備動手之際，人卻像定住一般，停頓在了一瞬間。
　　而師父所彈的曲調，雖然高了一倍，可我聽出那竟是他一直常彈的百草吟，他說是應著我這百草樓而作的新曲，這怎會成了殺戮之曲。我靜心的聽著，伴著曲調，我似乎感覺到了夏日午后的雷雨擊打著青石板而發(fā)出的沉悶響聲，而泥里的花草正在接受著莊嚴的洗禮。雨漸止……風雨過后，竟是晴空萬里。
　　驀然睜眼，竟不知身在何時何處�？粗帐值膸煾福茄劾锶缤业谝淮我姷桨愕陌徒^望。我環(huán)顧四周，似乎突然明白師父的傷痛在何處了。
　　腳下都是躺倒在地的“英雄豪杰”，大多已經沒有生氣，唯一幾個還活著的也已經是大口大口的吐著血，命不久矣。而這不過是片刻之間發(fā)生的，甚至我好像催眠了般。不曾感覺到。而致命的武器竟是這流泉琴和這曲子。記得師父說過，琴，講究的就是韻，而琴本質高潔，是一種孤潔幽僻的高尚情懷，琴，自是追尋道法自然，當時作了這曲子也是這個目的吧，可如今琴卻因為這種原因而沾上了血腥的污穢，師父又何嘗不痛心疾首呢！這幾乎是對自己的由衷和信仰的極大矛盾吧！
　　“師父！”我輕聲喚道。
　　緩緩走近，我突然感覺到頸邊的刺痛，手一觸，竟都是血樣的紅。不想再讓血玷了琴的素雅，我愣在原地止步不前。
　　師父抬首，眼睛無神卻還是凝視在了我染血的頸上，微微一嘆，放下琴，他扯下衣擺替我包扎。
　　“你父親死了，……你恨我嗎，玉煙？”師父縹緲的聲音在耳邊似有似無的問道。
　　看了眼七竅流血不再動彈的躺在我原先腳下的父親，我不忍卻還是搖搖頭道：“沒有感情又怎會有恨，他不過是因為職責才養(yǎng)我，而我不過是血脈里流著他的血而待在這兒�，F(xiàn)在，都劃清了，我與這兒也就沒有瓜葛了。師父，玉煙不管您是何人，玉煙只想遵從自己的意愿，玉煙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荒唐，可玉煙想一直陪著師父，哪怕世人都不解師父，還有玉煙在您身邊。”
　　師父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卻仍是拒絕道：“你還有娘，你怎可丟她一人留在這兒�！�
　　“娘，她不過是拿我作了籌碼，牽制著父親罷了�，F(xiàn)在我即便留在這兒，也不會有任何改變，甚至我娘更會遭到他們的傷害，但若玉煙跟在師父身邊，他們該會收斂一些的�！彪m然這樣也算是利用了師父，可師父沒再說什么，只轉身抱起琴，裝回琴囊，打理了這些后，他背對著我向外走去。
　　愣愣的站在原地，我有些失望的看著他的背影。
　　“玉煙，若你不怕麻煩，就一起走吧�！彼麤]有回頭，也沒有留步，可那我最期待的聲音緩緩傳來卻是最好的答復，我欣喜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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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煩總是會跟著人走，我深切的領略到了這個事實！
　　師父不喜歡打擾，可麻煩總會自動找上門。而以師父的性格，即便厭惡也會全力以赴，所以我們所到之處，雖算不上是尸橫遍野，卻也是血流成河。
　　不知道這些人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不管我們怎么改變路線，他們都能如影隨形的跟上來叫囂，而且一次比一次卑鄙，從最先的光明磊落到現(xiàn)在的下毒暗殺，若不是師父看上去早有經驗，我們真可謂寸步難行。
　　不過現(xiàn)在，頭疼的事卻接踵而來。
　　師父的流泉琴上文武二弦竟因過多彈奏而惶惶欲斷，師父不敢再多用，畢竟絲弦本就易斷，而這已經是身上帶著的最后一副。然而煩人的追兵去總是揮退不去，大有不除我二人誓不罷休之意。
　　我擔憂的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安慰的說道：“師父，文武二弦本就纖細，能用的時日向來很短，等我們到了城里自然好辦�！�
　　雖然這荒山野嶺離城市還遙遙無期，可我也只能如此安慰道。
　　“琴弦是小，憂安為大。玉煙，我們恐怕難過這一關了�！睅煾膏叭粐@道。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了迅速趕來的腳步聲，估摸一下也有一二十人，果真是麻煩！
　　回頭看著師父，我滿足的笑道：“玉煙早已知足，能與師父度過這緊張卻又短促的十日，此生無憾矣，只是有一事還望師父能誠懇的答我。”我認真的注視著師父，第一次換了口吻問道，“玉煙不是遵循禮教之人，而今，玉煙更想大膽的告訴您——之瀲，玉煙愿與您生死相隨，玉煙愿一生長伴您身邊，玉煙……”我平息了一下激動的情緒，繼續(xù)道，“之瀲對玉煙又是如何？”
　　師父靜靜的聽著不發(fā)一言，而我忐忑的期待著，最終卻只等到了師父顧左右而言他的小聲警告：“他們到了！”
　　回首，果真是一群光鮮衣著的劍客，個個躍躍欲試的想要沖上來，卻又懼怕了師父腿上的琴而躊躇不前。
　　我輕笑一聲，故意忽略剛才師父的避而不答，冷然面對他們質問道：“你們?yōu)楹稳绱粟s盡殺絕，以眾欺寡。堂堂名門正派，卻理直氣壯的仗著人多來圍攻，這算什么正義，什么德行！”
　　“哼！妖女，你不要巫言惑眾。正邪兩立，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我們是在為武林除害，為江湖除惡，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免得我們大開殺戒！”為首的一人囂張的喊道。
　　“玉煙，不必多說，執(zhí)迷不悟又有何能解！”師父感慨的說了一句，驟然彈起了琴。
　　大驚失色的是對面的劍客，而驚喜的卻是我，因為師父彈奏的是轉調的鳳求凰。琴音鏗然有力，似在述說他的決心，他的心意。
　　這就是之瀲的答復，他的心意！
　　不過還沒來得及高興，琴音卻突現(xiàn)了斷隔，文武二弦齊齊斷了。我驚慌的看著那群劍客慶幸的壓制涌上的血氣直直逼來，不知所措。
　　回望師父卻已嘴角帶血，氣色蒼白，努力壓下止不住的驚慌，我從師父手下拿過琴立刻轉調彈起楚狂，我沒有試過，也曾以為自己不會這么做。可是對于琴操，我更在乎師父的性命，激烈的彈奏著，沒有文武二弦，曲調更加低沉兇猛，我直直逼視著再無法上前一步的劍客們，略微松了口氣。
　　只是人總敵不過變化來的快，眼看著快要成功，我手卻一滑而出現(xiàn)岔音，手間帶血，力度頓減大半。急急的想要彌補，可眼前的卻還是無奈的發(fā)生了。
　　震驚的看著飛馳而來沒入已略顯昏迷的師父胸口的匕首，我驚怒的變了風格加快節(jié)奏，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在不停的叫囂：他們一個也別想活著！師父，我決不會讓你在答應我后就這樣不履行而直接離開，我決不答應！
　　迅速解決了周遭所有人，我沒有去看敵人的慘狀，也沒有去理自己沾滿血跡的手指、氣血不穩(wěn)的胸腔，我只立馬放下琴而托起師父的身子，看著還在迅速往外流的鮮血和深深插入胸口的匕首，我卻什么也做不了，黯啞的嗓子只能一遍一遍的喊著之瀲，之瀲……
　　可是懷里的人卻始終沒有回應，那逐漸冰冷的身軀正在告訴我一個我無法接受的事實。
　　為什么，為什么！我只不過是想要和他共度一生，只不過想要撫平他憂愁的眉，哀傷的心，這難道也是奢望嗎！我該問誰，蒼天嗎？我不信，我不要！我絕不會丟下他一人，我……
　　放開他已沉靜的睡顏，我撿起琴最后一次彈起——憶故人。
　　哀傷，凄迷，我回憶著所有的點點滴滴，直到……他站在眼前，溫柔的笑著伸出手。愉快的將手遞上，我相信：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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