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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第一次看三國電視的時候只有四歲,看過后腦中自然片甲不留,卻執(zhí)拗地記得,那首滄桑的曲子唱到“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時你手執(zhí)羽扇的笑容。
或許這樣癡迷一個古人,真是很傻的吧。看閑書落淚,替古人操心!阍缫巡辉诹耍缫鸦,天地間渺渺茫茫的塵埃。可我相信,必有什么,能穿透歲月倥傯,生死永隔,世事變遷,使相隔千年的靈魂交匯融合,同喜同悲。
那定是一種凌駕于時間空間,凌駕于興亡成敗,凌駕于所謂“天命”之上的、人類的精神力量。
內(nèi)容標簽: 正劇
 
主角 視角
諸葛亮
孫尚香
配角
周瑜
劉備
姜維
諸葛均

其它:三國

一句話簡介:第一次看三國電視的時候只有四歲


  總點擊數(shù): 1751   總書評數(shù):5 當前被收藏數(shù):13 文章積分:344,51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傳奇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亮若星辰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1571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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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拾

作者:于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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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拾——關(guān)于諸葛亮的記憶


      楔子
      “啊呀,那人來了。了不得,我先閃了。”一臉惶亂的白衣女子駕著祥云逃也似地去了。
      “天謠大人!我引諸葛亮魂魄到此……天謠大人!”滿頭白發(fā)的接引使者錯愕不已,“天謠大人她這是怎么了?不是要向新亡之人細剖他一生命運的么?”他問的卻是站在一旁微笑的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把目光落在他身邊的亡靈上,綸巾鶴氅,容顏憔悴,帶了三分茫然。她忍不住一笑,這樣的神情在那人臉上卻是難得出現(xiàn)的。“扇子呢?落地之后就沒撿回來?”
      諸葛亮被她問得一怔,接引老人也愈發(fā)愕然:“回夕大人?”
      回夕“啊”地回過神來,笑道:“對不住,實在有些好奇!疫@里還有一些東西要請諸葛先生收取呢。先生請跟我來。”
      諸葛亮自覺身輕如云,竟是凌空飄行般地向前行去,微微一笑道:“難不成真有所謂天界?”
      回夕一面引他前行,一面說道:“也說不上什么天界,不過是存放一些東西的庫房罷了。不過和人間的庫房不同,這里存放的,只是兩樣東西:命運和記憶!彼坪跸氲搅耸裁矗p輕一笑,“剛才那個見到你就跑路的,是我姐姐。她自覺太過對不住你,不敢相見。因為……在這里,她掌管的是命運。雖說你一生命運遠非她所能創(chuàng)定改變,但卻是她負責維護的。那夜你祈禳不成,就是因為那是背天逆命之舉,為她所阻!
      諸葛亮只是一聲嘆息,事到如今,還說什么呢。背天逆命……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人預言他:“雖得其主,不得其時!睆囊婚_始,他就是逆天而行罷。
      回夕細細打量他,笑道:“嗯,過了這么一會兒,臉色倒不像剛才那么憔悴了,看看等會兒變回年輕時的形貌,有沒有傳說中那么好看。”
      諸葛亮不置可否,微笑道:“傳說?”
      “啊,是!到了!”回夕帶他走進一個極大的花房,里面縱橫排布著無數(shù)大小不一的花圃。她如黑色的幽靈般在其間穿梭,最后停在一個最大的花圃前,說道:“我是掌管記憶的回夕。塵世間的凡人一生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都留在這里,開成一朵花,等記憶里的那人來擷取。而這些,”她指著那一大片素白如雪的花,“都是留給你的!
      “都是?”
      “是啊。”回夕也有些感慨地望著那漫漫瑩白,“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可以擁有這么多人的記憶。你若再不來,我這花房里,恐怕都要長不下了呢!彼客蛑T葛亮,目光有一瞬的恍惚,“有個女子的記憶里說,你很好看……”她俯下身子,摘了花圃角上的一朵,塞在諸葛亮手里。

      尚香:人生若只如初見
      后人在提到我時,常會這樣說:孫夫人,吳侯之妹,劉備之妻。然而,我其實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尚香。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日,在劉郎浦,走投無路之際,我與丈夫奔上江中的小船,船艙中一人大笑而出,說道:“主公且喜!諸葛亮在此恭候多時!彼男θ萑绱藸N爛,促狹而爽朗,我一時被那樣的光彩懾住,仿佛一道強光驟然射向我的雙目,照得我眼前腦中一片空白,似乎天地萬物在這一瞬間悉數(shù)退去。
      諸葛亮……就是這個人么?慢慢地我適應了奪人的光輝,看清楚他的樣貌:綸巾鶴氅,眉目清朗,年輕的面容上意氣飛揚。他看著岸上追之不及的吳軍,用羽扇掩住唇角的一抹笑意。
      是的,他總是這樣笑。在那個離故鄉(xiāng)并不遙遠的異鄉(xiāng),他的笑容,是唯一讓我有那么種“家”的感覺的東西。
      睿智而沉靜的笑,溫煦而細微的笑,促狹的笑,開懷的笑,鋒芒畢露的笑……我如此癡迷于他的笑容,所以當陸遜的捷報傳入東吳時,我竟先想到了他唇邊那一絲憔悴而苦澀的笑。不想看,不忍看。當時有人報劉備死于軍中,我只覺心中狠狠一痛,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他。
      那天與他初見,他只是望向我,微笑致意:“夫人!彼o靜地站在那里,微微屈身。而在此后數(shù)年中,在我面前他似乎總這樣立著,只是我覺得,數(shù)年間,仿佛在我們之間有一場連綿不絕的清冷大雪,我眼看著他,越去越遠。
      后來在荊州,劉備出征。我親眼看他如何勞累,深夜獨上高樓,總能看見,黑暗的荊州城里,尚有一星昏黃而溫煦的燈光。我知道,那是軍師府的書房。而燈下的男子,也有如此溫煦暖人的笑容。我曾整夜凝望。那燈熄了不過一個時辰,年輕的軍師便又出現(xiàn)在練兵場上,雄姿英發(fā),威嚴鎮(zhèn)定。
      我喜歡坐在練兵場邊,看士兵操演。此刻的他如此快樂,雖然只在唇邊掛一絲極淺淡的笑。唯有此刻,唯有演兵之時,看那些霜矛雪刃爽利干脆地揮舞,他會有些欣慰似地笑。
      而我清楚,更多時候,他面對的是瑣碎而加倍磨人的事:糧草,稅收,刑事,災荒……這個荊州城中的一切他都要親自過目才安心,當然,最煩人的就是我的哥哥。
      那夜我到書房尋他,他正在看信,見我來了,便收在袖里,起身:“夫人,有何吩咐?”
      我遲疑片刻,道:“我只是來看看軍師!蚓,不教軍師過于勞累了!
      他呵呵一笑,眉間郁結(jié)稍減:“主公難道不知,這世上能管住我的,唯有他自己罷了!彼樕纤坪跤行┱{(diào)侃之色,“夫人請回吧。不必為這事勞心了。主公回來若問起,也不必遮瞞。亮這廂謝過。”
      我輕輕笑道:“謝什么?”
      “謝夫人替我省了些想花招應付的神思!彼藭r卻又板住了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我失笑一聲,想了想,便告辭欲去。
      他送我到門口時,袖中的信露出一截,我一眼便瞥見上面蓋著哥哥孫權(quán)的印璽。我不由急速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抽出那封信。落款是那個用熟悉的字體寫就的熟悉稱謂。果然,是我哥哥寄來的。寫得這般鄭重,絕不是私人書信。
      “夫人!笨酌骶従彸榛厥秩,將信一同抽回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手足竟有些發(fā)冷。
      孔明神色不動,淡淡地道:“沒有什么的。孫劉邊界上有些小小紛爭!
      胡說。我在心里反駁,卻不忍說出來。他在安慰我么?什么小小紛爭?只是“小小紛爭”,我哥哥怎會有書到此?“這樣的事情……自從我嫁過來,自從周瑜一死,有很多次了,是不是?”我顫聲問。
      孔明平靜而干脆的否認:“不是!
      我知道他在騙我,可他一臉的倦色騙不了我。我閉上雙目,身子不住發(fā)顫。他年輕的額上早生的苦紋,有多少,是我哥添上的?那一刻我愧疚難當。我還有何面目見他。盡管他什么都不會說,可這“不說”,卻愈發(fā)另我揪心揪肺!皩Σ黄稹瓕Σ黄穑妿!
      “你不必如此,夫人。此事與夫人無關(guān)。”孔明嘆息著說。
      偷偷存下的一點奢望在這聲嘆息里灰飛煙滅。我只覺痛徹心肺,踉蹌而出。
      荊州的夜色寒涼如水。我抱著佩劍無語而行。自幼好武,只為覺得那樣光寒十四州的一劍,可以把一切斬個爽利,然而……不是的。世上有很多纏人的事情,是龍泉湛盧也斬不斷的。比如……我哥。
      他再對不住我,終究是我哥哥呵。而江東那片美麗的土地,終究是我的故鄉(xiāng)呵。那樣與生俱來的牽掛是斷不掉的。唯其如此,我愈發(fā)愧見孔明。因為讓他嘔心瀝血的,也正是我魂牽夢縈的親人。那一紙書信讓我突然清醒,孫劉之盟下面,還有無數(shù)暗地里的傾軋構(gòu)陷。斡旋其間,是一件遠比揚刀躍馬,決勝于戰(zhàn)陣更勞心也更繁難的事情。而這件事,正是由一雙并不寬闊的肩膀默默承擔。
      江東的花樣愈出愈多,雖然他百般瞞我,我卻也隱約聽說。我知道,我與他,與這個荊州城,漸行漸遠。
      他的鎮(zhèn)定如故,本來么,他一向給人以寧定沉穩(wěn)的感覺,可那鎮(zhèn)定背后的疲倦,有誰知道?
      我開始想,這個神一樣光輝奪目的男子,其實是不是寂寞的;蛟S,只有那條魚,可以躍破水面長久的沉寂。
      漸漸地,我愈發(fā)喜歡在高樓上遠遠望他。萬千鐵甲中,那一襲鶴氅飄然出塵,遙遙看見羽扇揮動,便可以想見,扇間他溫煦的笑容和清朗的眼。而終此一生,我的福分,竟只是這么把他靜靜地望上數(shù)年而已。
      不久之后便是被騙回鄉(xiāng),截江奪子。
      然后是世事翻覆,幾番變局。
      然后聽說他的一次次勝利。
      然后是劉備稱帝于成都。
      再然后……關(guān)羽死,張飛亡,劉備敗于陸遜之手。
      于是到了最后的最后,冰涼的江水漫頂而過,我竟又想起初見時他意氣飛揚的笑……如今,那樣的笑容,不能復見了罷……以后,也不會再有了罷?他已是徹底陷入那些磨人事情中的諸葛丞相了……
      我想我的魂魄是要漂去劉郎浦的。我要找回那個笑容。那個真正開懷的笑啊……人生若只如初見,該有多好呢。

      周瑜:稱許才容雙絕代
      為什么總是不能勝過那個人——這成為我直到死亡都不曾解開的心結(jié)。從小出眾的我被人贊為“才容雙絕代”,這五個字我總是引以為傲。然而見到他的那一瞬,我悵然若失。或許那時我已經(jīng)明白,他才是配得起這五個字的人,只是驕傲如我,一直不肯承認罷了。
      不過,從那一刻起,他便成了我追逐的目標。每日里默念得最多的,竟不是曹賊的名字,而是:諸葛亮。諸葛孔明。
      他舌戰(zhàn)群儒的風采只是聽聞,而他那三寸不爛之舌的厲害,我不久便領(lǐng)教到了。果然幾句言語便可以教人火冒三丈,卻又偏偏只得啞口無言。派子瑜去說他,被他幾句話堵得天衣無縫;用個必死無疑的劫糧差使難他,他化解得那叫一個漂亮,反把不是落到了我的頭上。
      那時當著子敬,我脫口而出:“此人見識勝我十倍!”話音方落,我自己也不禁怔住,原來在心里,我早認了輸。
      此后的斗智,細想來,竟不是因為惱恨他,而是因為,惱恨我自己。他那令人惱火又令人佩服的神秘笑容,不過是在這把烈火上,澆了一鍋油罷了。
      還得從那蔣干說起。本以為這一條反間計妙絕天下,幾乎是懷著忐忑的心情遣子敬去試探,可得到的答復,無異當頭一盆冷水。
      然而那怒火居然澆之不熄,我又想出用三天十萬枝箭來難他。起先自覺此計太過無賴,可一連兩天孔明絕無動靜,我又不由有些得意。無論如何,這世間總有你諸葛孔明也辦不到的事罷。
      眼看著離三天之期只剩最后一個晚上,是夜四更,我強忍著笑踱到孔明住的小船邊。
      無論如何,你也輸了一次罷?——我這樣想著,跨進小船——空無一人。
      我急問江邊的士兵,回答是:“諸葛先生方才同魯肅先生一起駕舟向北去了!
      我當時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劇烈的驚訝震得我一時無語。半晌才問:“帶了多少船只?多少士兵?”
      那士兵說道:“二十只船左右吧,士兵似乎不多不少,五六百人。都是魯肅先生調(diào)動的!
      我愈發(fā)驚愕,這又是哪一出?若說他二人是去投了江北曹操,我是斷然不信的。
      “還有呢……還有什么特別的沒有?”我鎖眉追問。
      那士兵想了想,“啊”了一聲:“若真要說特別的,就是那船上扎的那些稻草了!
      稻草?我似乎隱隱猜到了什么。望著江邊寒霧,我“啊”地恍然。江邊尚且如此,大江之上,想必更是……“快去叫幾個伶俐的,到江上望一望,江心可是大霧彌漫?”我吩咐。
      那士兵和幾個同伴立時駕舟而出。不片時,幾個士兵急急回來!傲瞬坏!都督,還沒到江心,就幾乎對面不識,果然好大霧呢。”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不由仰天大笑:“諸葛孔明……諸葛孔明呵!蔽艺e步欲回,忽然江上傳來一陣擂鼓吶喊之聲。我想著曹營里的惶亂緊張,有些遺憾今夜不曾同往,錯過這等有趣場面。
      而這擂鼓吶喊之中,竟夾雜著幾縷若有若無的琴音。悠然和然,絲毫不見紊亂地飄出來。我不由側(cè)耳細聽,惘然失神。想自己枉稱雅善音律,所得不過是一“技”,而他所達到的境界,才是“藝”啊。
      如今想來,先前的口舌之利竟算不得什么,眼下這幾縷琴音,分明透出了他的大志向與大智慧。琴與人,我又各輸一陣。
      我悵悵而嘆,踏著縹緲的琴音,回帳去了。
      這一生,我竟不能贏你一次么?
      不知如何,經(jīng)此一事,我竟對他多了些親近之意,尤其是他的火攻之謀與我不謀而合時,我甚至有幾分“英雄相惜”的感覺。
      那日深夜無事,難以成眠,我獨自到他的小舟上去尋他。只見一襲雪白的鶴氅于夜色中,別有一番脫俗風味。袖口與衣擺的數(shù)道墨色,飄飛入深黑的夜里。
      我笑嘆道:“本來想,就算先生才華勝瑜,瑜也總能在相貌風度上扳回一局來!
      孔明回過身,臉上不似平日的寧定謙和,頗有幾分灑脫,簡直不似世間人物。
      “哪里啊。亮素聞江東女子有兩句歌兒的:‘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级斤L采可是令無數(shù)江東女兒傾慕的呢!笨酌靼胝J真半玩笑地說著,眼中藏著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大笑道:“再也休提這個‘琴’字。那夜霧中的琴聲,真真把我羞煞了!
      孔明搖著羽扇:“太謙太謙。今夜只你我二人,何妨把平日羈絆統(tǒng)統(tǒng)丟開,真誠相對?”
      真誠相對。
      一抹淡笑抑制不住地從頰邊涌出,我一字字地道:“那么說真話罷。我決不會認輸?shù)!?br>  孔明笑吟吟地看著我,沒有半分不愉。
      我便隨意說下去,然而我后來說出來的話,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
      “我從小便是出眾的。從沒有那種旗鼓相當?shù)摹畬κ帧。以前的日子,好固然好,然而,總有些……說不出的失落。自從、自從開始跟你較勁,呵呵,日子竟比從前還要痛快些。氣歸氣、恨歸恨,可我還真喜歡這樣和你斗下去。真的……很有趣呢!
      我頓然住口。我這是在胡說些什么呀?
      孔明笑了笑,說道:“我也是!
      我不禁有些動容。本來說了大實話,是很有些忐忑的,而此刻,心中暖意洋溢。
      “我的生活,是自從離開隆中,才漸漸生動起來的。不過有的時候,也會想家的。想那里……”他也坦然地把大實話交給我。這是“詭計多端”的諸葛孔明,在我面前少有的一次誠實。
      難得得很。我這樣想著,笑出聲來,隨即正色道:“那么,繼續(xù)吧。”
      顯然清楚我話中所指,孔明又以那種仿佛玩笑般的,不可捉摸的神色說道:“只是都督與亮長久斗智下去,怒氣郁積于內(nèi),怕于身子有大妨礙!
      我縱聲而笑:“先生好大的口氣!縱使被先生氣死,瑜亦不悔今日之言。”
      也許那時他和我都沒有意識到,天命無常,竟然會讓我這句無心之言成為現(xiàn)實。一語成讖。
      然而這樣純粹的斗智也沒有持續(xù)多久,在我輸了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之后,終于意識到他對于江東是多么大的禍患。而他想必也明白,劉備要稱雄于荊襄之間,非除江東周郎不可。各得明主,其實也是無奈的。
      這種想法在東風驟起時愈發(fā)堅定,我失色而起,又是脫口而出:“此人有奪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測之術(shù)!”
      派了兩隊人馬去截殺他,然而我已先料到,我是截不到他的。他這樣的一個人,種種退步,想必早就算好了吧。
      只看那人從容自若的風姿,我若不是江東都督,也愿意相信,世上沒有人,能匹敵他奪目的光輝。
      此后的斗智,我一直敗下去。終此一生,我都沒能贏他一回。
      而當最后的失敗來臨,彌留之際我問蒼天,如果生下我們是為了一解彼此平生孤寂,那又為何讓我們各為其主?為何真誠相對,也只是那一個夜晚才有的機緣?
      既生瑜,何生亮!——我這樣喊。既然生就驕傲如我,又何必有這樣一個人來讓我悵恨難平?或者說我想問的恰恰相反,既已有了他那樣一個“才容雙絕代”的天才,又何必讓我這凡俗之人降生亂世?難道說有這樣一個天才還不夠么?
      死去很多年以后,身為亡靈的我才明白:天地不仁,他要看的,是天才的隕滅。
      我死之后,孔明前來吊孝。不管這靈前一哭里有多少純粹為了我的真心,我都默默相謝。
      其實那個夜晚被他調(diào)侃時,我極想反駁一句的:“先生用智過度,太耗心力,怕于身子也有大妨礙。”這句沒說出口的話,竟也是如此準確。
      令人悵恨的是,讓他大耗心力的,并不是另一個足以與之匹敵的天才,而是一群碌碌庸夫!斓夭蝗屎,讓一個“才容雙絕代”的傳奇,湮滅在塵世間充斥著私欲和愚蠢的泥潭里。

      劉備:十年生死兩茫茫
      我一生中最凄惶的日子,深鎖在白帝城,永安宮。整日望著帳頂令人暈眩的花紋,想到七百里沖天火光,遍地尸骸,想到出征前孔明憔悴的容色,和他交給我的三十萬健兒,想到他為此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想到陣亡的將士,想到死去的兩個弟弟……一夜一夜地做著噩夢。
      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從廊上傳來。我想要起身,卻是力不從心,掙扎了半晌,寢宮門口一個清澈的聲音喚道:“陛下!”
      我勉力在枕上轉(zhuǎn)過臉去,是他……鶴氅綸巾,一臉風塵也掩不住的清俊!翱酌鳌趺床艁砟,一路上辛苦了吧?”
      那白影突然飄近,跪倒在床前。我平生第一次聽到那素來鎮(zhèn)靜的聲音發(fā)了顫:“主公……保重啊。就算為了亮,也要保重啊。”
      主公……多么熟悉又多么遙遠的稱呼。慢著,這話,怎么成了他對我說的了?從前,總是我勸著漫不經(jīng)意的他:“就算為了我,也要保重啊。”那樣的日子,怎么就去得這么遠了?
      我抖抖索索地握住那雙修長的手:“別哭……別哭。來,坐在這兒說話!蔽遗牧伺拇查健
      孔明拭淚起身坐了,默然望著我,良久說不出一句話。
      我凝目細看他,不一樣了。不再是那個一見叫人驚艷的年輕書生。雖然還是一樣的裝束,可究竟不一樣了。他憔悴了。鬢邊都有了幾絲白發(fā)了。我喉嚨里一陣酸痛。是我對不起他。
      然而我強笑著:“唉呀你別這樣,你來了,我這就好起來了!
      他含淚點頭:“是。一定的。”他微笑了一下,“亮從成都帶來幾個名醫(yī),好生調(diào)理,陛下的病一定能好起來的!
      我心中清楚,再請什么名醫(yī)也是枉然了。可我不忍拂逆他,便點頭答應著。趁著名醫(yī)號脈開方的功夫,我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要逗我開心,便故意斂去愁容,說些有趣的笑話。
      我一面笑著,一面心酸不已。你要為我費心到什么時候呢。我的心思總瞞不住你。有了難題第一個便想到去尋你那令人心安德笑容?赡,要為我累到死嗎?我情愿回到從前一無所有的時候,你,二弟,三弟,子龍,都如此快樂……
      “陛下?”他見我失神,輕聲提醒。
      “以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叫我主公吧。”那讓我想起從前。他總是神秘地笑著說,主公息怒。主公放心。主公保重……
      “是,主公。”他眼中似有淚光一閃。
      孔明親自喂我吃了藥,我便迷糊睡去。睡夢中依稀可以聞見他身上淡淡的清潤的氣息,讓人有一種安靜而寧定的愉悅。
      在新野時那段抵足而眠的時光,在夢里錯雜紛呈。清晨早早就起的他,會帶著一臉壞笑輕輕搔我的腳心,那樣令人愉悅的癢,很多年都沒有感受到了。
      說是很多年了,可眼前還看見隆中臥龍崗上的那小小屋舍呢,還看見他在床上大伸懶腰,吟那首“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的詩呢。那年南陽下了好大的雪,臥龍崗上寒風撲面,可也冷得很啊。身上忽然被一陣冷風拂過,我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
      我有些茫然地望著帳頂。一行眼淚莫名地淌下來。我忙抬手拭了,不欲被孔明看見,更添他的煩惱。他人呢?我舉目四顧,一低眼,竟看見他趴在床榻邊緣,睡著了。
      是很累了吧?看著他疲倦的睡容,我愧悔不已。他十多年的心血,毀在我這一敗上。我還要把一個積重難返的爛攤子,壓在他肩上。情何以堪。于心何忍。
      寢宮里侍者都已退下,我輕輕把他扶到榻上,拽過一床被子,替他蓋了。他的睡容,只一望便讓我徹骨地難過。是因為內(nèi)疚么?慚愧么?因為對不起他么?不……不。我的悲愴,只是因為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這張臉了。
      我清楚我對他的重要!吧乐弧边@四個字也還輕了。我也清楚他日益濃重的寂寞。周瑜死了,士元死了,孝直死了,云長翼德也接連去了……我死之后,昔日風起波涌的水面,會不會因為魚的離去,變?yōu)樗浪?我要他快樂啊?br>  俯身凝視他的睡容,一眉一眼都熟稔得可以憑空描畫,可是偏偏就有萬般的不舍、不舍。眼淚奪眶而出,撲簌簌落在他頰邊。我吃了一驚,身子忙向后仰去,伸手拭去了淚水。
      然而他已睜開眼來,撫著頰上我的淚水,憫默。
      面對他剛剛醒來時還不及掩飾的憂傷眼神,我一時不知該怎么安慰。
      孔明默然片刻,坐起身來,微微笑著勸道:“主公無端傷感些什么?剛才還勸我別哭呢!蒙B(yǎng)病要緊!
      我強笑著答應了。
      以后的幾天,孔明日夜在寢宮中照看我。我的身子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我本已灰了的心里突然又有了希望,難道說,是上天憐他孤寂,要我在這里陪伴他,信任他,守望他?
      那日我懷著希望入睡,恍惚間到了新野的原野上,云長翼德縱聲笑著,躍馬馳騁。翼德還是那么沖動急躁,我不由叫道:“三弟小心些!”他們在馬上回過臉來沖我大笑:“大哥快來!快來!”我拍馬趕去,眼見將要趕上,忽然他二人的頭顱沖天直起,血漿潑了我滿身滿臉。于是眼前盡是赤紅,翻滾跳躍,那是血與火……鋪天蓋地,宛如地獄。兩具無頭的身體向我伸出手:“大哥快來!快來!”
      我驚懼失色,下意識里尋找那襲雪白的鶴氅,和那令人安心的笑容!翱酌鳎】酌鳌!”
      “主公莫怕!我在這兒呢!币浑p纖瘦修長的手握住我痙攣的手指。
      我頓時清醒。
      孔明久久握著我的手,露出令人安定的微笑。
      寂然片刻,榻邊條案上的一支筆“啪”地滾落下來——想是我叫得急迫,他都沒來得及擱好筆。我望著案上一盞明燈,道:“還在批公文?”
      他點點頭:“這兩天積了些事情,再耽擱怕要誤事了!
      我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坐下。“別太累了!蔽蚁肓税肴,還是這句老生常談?酌饕蚕裢R话泓c頭答應著。
      我沉默片時,問:“幾更天了?”
      孔明望了望窗外的夜色:“快四更了吧?”
      我想著夢里的情形,心中明白,幾乎有流下淚來,強笑道:“該說的,我還是趁早說了吧!
      他喚道:“主公……”
      我笑著截住他的話頭:“你讓我說完。阿斗……你也知道,我把他交給你了。不必我多言。至于軍國大事,更沒什么可說的。我相信你,勝過相信我自己。只是,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呢,做事太仔細,大小事情都要過目,又不是神仙,哪里忙得過來?以后沒有管著你,要自己保重!蔽逸p聲說道。
      他早已哽咽難言,一行行熱淚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
      我伸手替他拭淚:“別哭了。你跟我相處十六年,從沒這么哭過。有你這一哭,死了也不枉了。”
      他搖著頭,泣不能言。
      我嘆了口氣,沉聲道:“朝里的大臣,現(xiàn)在還不怎么,以后難保不出幾個有壞心的,你要留意。還有、還有,如果阿斗不堪輔佐,你——就自為成都之主吧。我不想你勞累之余還要同昏君奸臣周旋,不想你的心血被人作踐,不想你,被他拖累到一個失敗的結(jié)局里去!
      不等我說完,孔明便失色:“萬萬不可!亮絕無非分之想!此生定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要起身下跪,被我用力拉住!皠e傻!你這樣,會很累的。說不定還有些閑言碎語日日糾纏。這樣的日子……”
      他打斷我:“亮不在乎旁人說什么,只管盡心輔佐公子把主公的大業(yè)完成。”
      我撫著他的手,良久一聲長嘆:“你……我從來都勸不住你,不能聽我一回么?”
      孔明低聲道:“此事,萬萬不可。”
      我只是想讓他活得輕松快樂一些,然而我早該知道,他這樣的人,是執(zhí)拗到死,也不會答應的。
      我命他取來紙筆,寫了遺詔,然后和他默然相對,直到天明。那幾個時辰里,我一直在想,從此經(jīng)年,生死茫茫,天人永隔,我要怎么用力用力地看,才能把這個人,這張臉,永遠銘刻在心底早已銘刻了的地方。一遍一遍地,只想更深地記住,記住他的從容,他的智慧,他的遠志,他的高潔,他的仁德,他的歡笑與憔悴,得意與焦慮,退讓與堅持,他的每一個大謀略和小把戲……記住,記住。
      在他的臉漸漸模糊時,我眼前卻反而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他的面容。古玉般溫潤的臉上一雙眸子卻是清澈有神,氣勢凜冽,而唇邊那淡淡笑意也還一如往昔,豐神飄灑,有神仙之概。然后他漸漸遠去了,只留一個身披鶴氅的俊拔背影。
      我呢喃:“亮……對不住,我先走了!币坏螠I水打在我頰上,同我眼角沁出的淚水一道滾落,成為我作為“人”的最后記憶。
      亮、亮,保重啊。

      姜維:誰見斯人獨憔悴
      似乎從我認識他起,丞相那慈愛而溫和的笑容里就有一絲幾不可見的落寞。每當他徹夜不眠的籌劃為我們帶來勝利時,他總是一個人坐在帳中,批他那永遠批不完的公文,任我們在帳外飲酒歡笑。
      深夜時,若是在他的軍帳附近細聽的話,會聽到帳里一陣陣強自壓抑著的咳嗽。甚至有一天清晨,我在他的茶杯里看到了一縷血絲。那時距丞相帳里的燈熄滅不過半個時辰,而他已披衣而起。他沖我一笑,信手潑掉了那杯茶。
      那個清晨他臉上憔悴的笑容我終生難忘。丞相咳嗽了兩聲,道:“伯約,我沒什么的。不要說出去,亂了軍心!彼A似,徐徐長嘆,“前幾日憑八卦陣得一大勝,攻取長安之機難得,不能有半點差錯!
      我有些許震驚,一向淡定自若的丞相,竟會說出這樣如履薄冰的話來。我第一次想,蜀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把他當作神來信奉,對于丞相是不是太不公平。
      丞相又咳嗽幾聲,說道:“這次若不成功,恐怕以后都不會有這么好的機會了吧?”他的笑容竟有些苦澀。
      “丞相,不要說這樣的話。”我低垂下目光,不忍與他對視。
      “咳咳!彼幻婵戎幻媾四秦┫喙俜。我心中不時而至的遺憾又涌起,常聽老兵描繪丞相年輕時綸巾鶴氅的豐采,可恨我福薄,無緣得見。有時斗膽跟丞相提起,他卻總是一面批公文,一面淡淡笑著敷衍。
      “伯約,又在惦記那鶴氅?”丞相見我出神,便微笑著調(diào)侃。
      我輕輕笑出聲來,忙又斂。骸柏┫嘤⒚。伯約正想著何時能一飽眼福!
      丞相微笑道:“老實說罷,我這把老骨頭,再不敢穿那惹眼衣裳了!
      我再次失笑出聲,丞相正要說什么,忽然一名士兵在帳外稟道:“陛下派了使臣來,有旨意給丞相!
      丞相臉色微變。我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方欲開口,丞相搖搖手止住我,便大步出帳,接旨去了。
      我在帳中等了半晌,心里猜度有什么大事。是東吳侵界,還是國內(nèi)災荒?或者南蠻又反?正焦慮時,丞相孤身入帳來,把一道圣旨擱在案上,仰天長嘆。
      “丞相?”我驚疑莫名,“什么事?是東吳入寇么?”
      丞相閉目嘆道:“不。沒什么。陛下召我回去。”
      這卻比方才那些猜測更讓我驚怒不已:“為何!如今大好時機,豈能說回就回!丞——”
      丞相側(cè)頭看我,目光隱有悲哀。那樣的目光讓我把沒說完的話咽住。丞相默然半晌,道:“陛下身邊定有小人進讒,說我心有異志。我若不回成都,卻當真是欺主了!
      我只覺胸中萬千言語翻涌:“可丞相您剛說過,這次機會難得啊,這樣回去,您甘心,我不甘心!”
      丞相眼中似乎也有不甘在竭力掙扎,最終卻說道:“不甘心又如何?君命終不可違。況且我執(zhí)意不回,那些人定要加倍地蠱惑陛下,國中必然大亂!
      我望著丞相那除了公文和一張床榻,幾乎一無所有的軍帳,耳邊回響著夜寒露重之時聲聲幾欲嘔出心肝的咳嗽,而千里之外的皇宮朝堂中,那些人卻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即使如此,他們還要用一出如此荒唐的鬧劇,打碎丞相本觸手可及的夢想。蒼天——我一時只欲大呼,終于忍不住憤然罵道:“一群混賬!”
      “伯約!必┫噍p聲斥責,“不得胡言!彼L吁一口氣,隨手拿起一盞冷茶一氣飲盡,語調(diào)已鎮(zhèn)定如恒:“伯約,召集眾將,準備退兵吧!
      眾將為司馬懿的趁勢掩殺擔心不已,丞相卻輕描淡寫地用增灶之法瞞過他去。司馬懿果然如言中計,我嘆服之余不由有些為他惋惜,這樣的計謀才智,竟是用在撤退上,而不是攻敵制勝上。
      大軍徐徐而退。丞相在眾人面前似乎沒有半分遺憾,在將士們都忍不住頻頻回首時,他甚至沒有回頭望一眼那系了他一生夢想的長安。
      回到成都的朝堂上,他依然是那個威嚴雍容而又溫和恭謹?shù)呢┫。面對唯唯諾諾的陛下,他剖心志,除奸邪,責眾臣,似乎軍帳里的嘆息和咳嗽,從未發(fā)生過。
      那時我方在震撼中知道,原來丞相的憔悴,是絕不給人看得。而我竟有幸替他分擔少許,這不由讓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姜維等十余人立有軍功,理應受賞!必┫鄿睾竦穆曇繇憦氐钐茫曳讲呕剡^神來,卻已錯過了一大串姓名,只聽出他念到我的名字時聲音里若有若無的暖意。
      “是……如丞相所言。”陛下茫然答應,隨即又道,“今夜設宴宮中,為丞相接風洗塵!
      設宴?我在心中默默冷笑。
      丞相清癯的臉上掠過一絲無奈,躬身道:“多謝陛下!
      陛下便向身邊宦官吩咐著關(guān)于晚宴的事情,眾朝官中竟也有人搭腔。于是朝會便在有關(guān)晚宴的歡笑中散了。而我,只想為默立在旁的丞相長聲一哭。
      這場宴會果然熱鬧非凡,百味珍饈,伎樂雜耍,一色色地呈上來。宮殿中笑語喧天,流光溢彩。陛下及眾朝官都有了幾分醉意,面紅耳赤起來。我無心笑樂,一杯一杯地喝著悶酒。
      卻看見丞相趁眾人笑鬧,悄悄離席而去。我便也跟著他出去。丞相卻不回相府,而是一徑上了城樓,在寒風中遙望遠方,默無一語。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臉色,只隱約看見他寬大的袍袖被風灌滿,像盈盈一袖的前塵往事,翩然欲出。繁華笑語被遠遠拋在了身后,丞相衣袂翻飛,飄然出塵,恍若夜落人間的神仙。他那消瘦但依然挺拔的背影給人一種清傲的感覺,然而,又有幾分說不出的……寂寞。他忽然掩住口大咳一陣,抖腸搜肺的。
      “丞相。”我忍不住開口勸道,“城樓上風大,對身子不好!
      丞相咳了半日,轉(zhuǎn)過身子,看了我一眼,不發(fā)一語,快步從我身邊走過。
      在錯身而過的一剎,我借著疏星之光,依稀看見他臉上淚痕未干。我強忍住那一聲驚噫。丞相竟……流淚了?那是為了什么?因為退兵的事么?還是因為陛下……那個樣子?我不知道。
      過了半晌,那片象征著糜爛與墮落的輝煌燈火之外,又有一點昏黃在成都城中亮起。不用看方位,我也知道,那是丞相府。丞相此刻,必定是埋首在如山的公文里罷?他連靜靜出神的時間也有限得很。
      我看著夜色里的成都,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這就是丞相獨力撐持的三分天下。這就是他為之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的東西。我想起作為一國丞相的恩威并濟、一絲不茍的他,作為三軍統(tǒng)帥的用兵如神、足智多謀的他,作為兩朝老臣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他,心中感慨萬千。
      我站在丞相剛才站過的位置上,向他遙望的方向望去。只是黑沉沉的一片夜色。丞相在望什么呢?我已有了五六分酒意,含含糊糊地想。
      忽然一陣寒風吹來,卻把酒意吹得涌入腦中,眼眶一燙,熱淚奪眶而出。我猛然省起,那個方向是——白、帝、城!

      諸葛均:白雪蒼山空寂寞
      娘去世那年,二哥拉著我的手,為我拭干眼淚,用哭啞了的喉嚨給我講故事,任爹怎么哄也哭個不停的我,不知怎么在他三言兩語下竟乖乖睡著了。那年他九歲。
      數(shù)年后曹操大舉攻徐州,離亂四起,大哥去了江東,飄零中二哥是我唯一的依靠,漂泊的日子里,我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后。那年他十三歲。
      一直照料我們的叔父在幾經(jīng)轉(zhuǎn)徙后,死在了荊州。二哥成為一家之主,他帶著我和兩個姐姐到了隆中。那年他十七歲。
      從此,在隆中臥龍崗上,我開始了一生中最快樂自由的生活。晴天,我跟著二哥在田壟耕作,或是四處游山玩水。雨天,我跟著二哥在堂上讀書,堂前中門上是二哥親手寫的一幅對聯(lián):“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
      有時二哥會靜靜地讀一卷卷史書兵法,或?qū)@一軸軸地圖沉思,提筆圈圈劃劃,他念著一些陌生的名字:曹操,袁術(shù),劉表,袁紹,孫策……
      我問他,是不是有一天也會像大哥一樣追逐著這些離我而去。他笑著對我說:“不會。因為這天下,還沒有值得我追隨的人!彼f這話的時候,眼睛里有一種凜然的東西給我以強烈的震撼。年幼無知的我也隱隱明白,他生來就不是那種蟄伏一世的人,終有一天,會用他凜冽的鋒芒,震驚這個世界。
      在隆中住了一年,二哥便與荊襄名士廣為結(jié)交,更娶了嫂子回來。說實話,嫂子進門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二哥這樣俊逸瀟灑的人物,怎么娶了這么丑的一個女孩兒。剛開始,我對嫂子很是討厭,總遠遠躲著。再加上二哥新婚之后,陪著我的時間越發(fā)少了,我便把這筆賬一股腦算在了嫂子頭上,愈發(fā)厭惡她。
      直到有一日我從二哥窗下走過,無意間聽到他們兩人在房中爭論著我所不懂得話題,居然有人能這樣跟二哥爭論?那些荊襄名士,總是被二哥輕易駁倒的。
      我好奇地向內(nèi)看去,出人意料的是,最后竟是二哥長揖到地:“還是夫人高明,諸葛亮認輸了!
      我不知怎么,居然心內(nèi)大樂,哈哈笑出了聲。
      二哥推開窗子,笑罵道:“小鬼頭,不帶這么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啊。跟旁人一同幸災樂禍!闭f著眼角瞟了嫂子一下。
      嫂子笑吟吟地瞪回去:“事先說好的,輸了要罰的啊!,罰你明天清晨去收集草葉上的露水,大家拿來泡茶喝!
      二哥笑道:“這個罰得風雅。不過啊,下回,哼哼,你等著。”
      第二天早上看到二哥一身露水地捧著個瓦罐回來,我只覺多年來被他駁得啞口無言的一口惡氣,總算是出了。對于嫂子,居然大生感激。
      此后他二人多有賭賽,常拉了我作公證,爭論的問題固然愈來愈深奧,事后的懲罰也是花樣翻新。嫂子的點子尤其匪夷所思,好幾次素來淡定的二哥都忍不住叫道:“豈有此理!我下次定要報仇的!”然而等到了那個“下次”,他必然在我的掩嘴偷笑中,出一個無傷大雅的懲罰。有時候還是很溫馨繾綣的,比如那次——
      “嫂子?”我望著穿梭于山林間的嫂子,詫然問道,“做什么撿這些鳥羽毛?”
      嫂子長嘆一聲:“還不是那次賭賽輸了,你二哥想出來的古怪主意。要我給他做把羽扇。”嫂子嘴上抱怨,可嘴邊卻噙著一絲笑意,看到我?guī)兔斓膸赘鹈,道:“你那根雜色的不成,要撿我這樣的,做出來才整齊好看!彼恍,“他這樣好看的一個人,扇子也要配得上他呢!
      羽扇做成之后,果然好看得很。二哥拿在手里輕搖幾下,竟很添了些風流儒雅。我看他持著羽扇在地圖上指點,有種預感,很多年以后,這天下必將在這把羽扇的指點下,云翻雨覆。
      嫂子也看得有些出神,輕聲道:“一點都不像山居的人了……”她與慢慢抬頭的二哥目光相對,便肅容道,“不過,我相信你終究會用上的!
      然而那一日來得如此之快。我只記得從草香四溢、黃鸝婉歌的春,到百木蔥蘢、花騰日喧的夏,再到麥浪金黃、落葉斑斕的秋,再到粉琢銀妝,漫天玉鱗的冬,不過輪回了□□次,二哥便以一曲瑤琴,辭別了他的隆中他的草廬。
      他走的時候,持著那把羽扇,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奪目笑容,如利劍出鞘般光氣皎然。
      “二哥……”我已長成一個會用“男兒有淚不輕彈”勉勵自己的青年,可我記得,那時在早春料峭的寒意里,我的眼眶是潮熱的。
      二哥微笑著,仿佛只是外出游玩幾日:“你好生耕種,別荒蕪了田地,否則你二哥以后回來,不免要生生餓殺了!
      回來?二哥,你真以為我不知世務到如此地步么?這一去,何時才能回來?我嗚咽不能言。
      二哥向草廬長長一揖,便帶著嫂子隨那劉備去了。從此以后,我便同整個臥龍崗一同在等待中寂寞著。
      寂寞中唯一的不寂寞,便是一次次探聽到的關(guān)于二哥的消息。博望用火,白河用水,舌戰(zhàn)群儒,草船借箭,借東風,取三郡,氣周瑜,擒張任,收馬超,下成都,奪取漢中,大敗曹操。他的名字在天地間熠熠生輝。一襲鶴氅翩然舞于亂世。我聽許多人說起他的風致,然而我心中,永遠存著那個隱居閑散,抱膝長吟的二哥。
      二哥……你離目標越來越近了,然而,到你成功時,不要忘了當年的諾言啊。功成身退。二哥,你早日回來,好嗎?臥龍崗的冬天,沒有你踏雪的身影,是如此冷清。北風呼嘯,無人長歌應和,唯有寒意侵骨。而小石橋上的梅花也默默零落,無人收取,更無人戲謔地折下一枝插在嫂子頭上,卻又一本正經(jīng)地說:“唯此花堪配夫人耳!
      可接下來,卻是關(guān)張死于人手,劉備敗于東吳,白帝托孤,成都為相。蜀漢情勢急轉(zhuǎn)直下。我隱約感到絕望;蛟S此刻的你,也是同樣的感覺罷?面對著那個隱隱知道了、卻又不肯承認的結(jié)局。
      我似乎預料到,你不會回來了。二哥,十六年,劉備和你相處十六年;蛟S這樣風云際會的十六年,把你們緊緊綁在一起,無論生死,都要守著這份未竟之業(yè),盡心竭力、鞠躬盡瘁的。
      那一年,二哥變了許多罷?在別人口中,他從出塵脫俗的軍師,變?yōu)榱说赂咄氐呢┫。我聽著別人的述說,可以想見二哥夙興夜寐,嘔心瀝血,可以想見他的疲憊,也可以想見,他前路的渺茫。我從沒有像此刻這樣盼望他回來。
      此后的許多年里,我一直焦盼著,然而得來的卻是他一次次北征的消息。當他第六次北伐的消息傳來時,仿佛因為血脈相連,我竟感到一陣疲倦。
      二哥,回來好么?這樣一條沒有希望的路,你何必要走呢?回來好么?抽身好么?當昔日的戰(zhàn)友一個個離去,當滿朝文武多是蠢蠢碌碌的小人,當昏君佞臣作踐著你的心血,當你能有所指望的不過是一個蔣公琰一個姜伯約,二哥,究竟是什么讓你執(zhí)拗如此?
      我等待著永遠不會聽到的答案,遙望祁山,我知道,他在軍帳中,第六次對越去越遠的夢想做出挽留。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燦爛。我最敬仰的二哥隕落在五丈原的秋風里。
      消息傳到隆中,已是冬天了。天地間紛紛揚揚一片慘白。像為他舉哀。
      二哥,你最愛的雪又如期而至,可你為何、不守信約?你說過,你會回來的。
      二十七年來,我常常想起二哥在小石橋上踏雪而過,吟著自作的詩的情形,希望有一日,他也這樣踏雪而歸。
      淚水忽然失控,滴落在案頭的詩箋上,把先前的句子化成一團墨跡。二哥,臥龍崗的白雪蒼山已經(jīng)等了你二十七年,你還要它們等多久呢?多久……
      未料歸期成無期,白雪蒼山空寂寞。
      爛銀堆滿的臥龍崗,一如二十七年前。然而二十七年前的那個人,是不會再有了。唯有斯山斯水斯林斯廬,靜靜無言,同我一起,走向恒久的寂寞。

      惆悵君生我未生:
      先生,容我把文章結(jié)束在這里吧,結(jié)束在臥龍崗的寂寞里。我知道,在你的那個花圃里,一定還有無數(shù)花朵,比我所能描繪的更美麗、更動人心魄。也許有一個普通士兵,只因為你的指揮若定,在敗局中逃得性命;也許有一個平民百姓,只因為你的仁愛之心,免遭敵軍燒殺搶掠之厄;也許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官吏,只因為你的感染或勉勵,便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也許、也許還有一個清稚的少女,只因為你不經(jīng)意間的溫和一笑,從此把你銘記了終生……
      也許……也許……
      然而,讓我把文章結(jié)束在這里吧。我究竟還是沒有信心描畫你,我怕過于細致和冗長的描述中,你終究會在我筆下走樣。
      先生,我從未如此癡迷于一個人物。當幼年時埋下的深深敬愛被易中天的講座挑起,便引發(fā)了一場幾近瘋狂的燃燒。我渴切地想把內(nèi)心翻涌著的什么寫出來,這篇文字,是我寫得最為順暢的一篇。幾乎是從心里流瀉出來的。
      我不斷摹想,那個殘留在時光里的身影,究竟有過怎樣的一生和怎樣的心路?
      千年后我想觸摸你,所憑借的是浩如煙海的史料和詩文。到底什么是真的,我已不在乎,只是想通過那些眾說紛紜的虛構(gòu),貼近你溫煦的笑容,和那顆高貴、堅韌、執(zhí)著的心。
      喜歡看三國的電視,那個叫唐國強的出色演員在千年后賦予你新的形體。權(quán)且讓我像年幼時那樣天真一次,認為那就是你罷。第一次看電視的時候只有四歲,看過后腦中自然片甲不留,卻執(zhí)拗地記得,那首滄桑的曲子唱到“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時你手執(zhí)羽扇的笑容。
      千年后我想觸摸你,所憑借的是一個又一個虛構(gòu)的疊加。你的全部真實,已經(jīng)隕落在五丈原的秋風里,無人見得了。而我卻固執(zhí)地相信,你比這些虛構(gòu),更加光彩奪目。
      喜歡讀《三國演義》。小時候字都認不全,連猜帶蒙地把那半文半白的文字看下去,卻會為你的錦囊妙策拍掌大笑,會為你的隕滅真心難過——盡管那時根本不曾懂得這一切。
      我想一定有什么,觸動了我血脈里與生俱來的東西,讓你的名字深深印在我幼小的心里。以至于每當看到與你相關(guān)的文字,都會默默微笑!M管我根本不知道是為了什么。
      我真的很想,實實在在地觸摸你。想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親自感受你的微笑與悲哀,親身經(jīng)歷,你的傳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湃藶榇硕А8粼谒麄冎g的時光,不過數(shù)十年吧?而在我們之間,卻是千年迢遞。
      想有條理地寫盡我所思所感,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每寫一句,便又觸發(fā)出別的什么來;蛟S這樣癡迷一個古人,真是很傻的吧?撮e書落淚,替古人操心!阍缫巡辉诹耍缫鸦,天地間渺渺茫茫的塵埃?晌蚁嘈牛赜惺裁,能穿透歲月倥傯,生死永隔,世事變遷,使相隔千年的靈魂交匯融合,同喜同悲。
      那定是一種凌駕于時間空間,凌駕于興亡成敗,凌駕于所謂“天命”之上的、人類的精神力量。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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