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線開始下降的時候，顧惜朝說，下山吧，家里沒米了。
　　戚少商裹著厚厚的皮草從小屋走出來，活像只剛過了冬眠從洞里走出來的熊。他抬頭看了看湛藍湛藍的天空，然后驚詫地望向顧惜朝，今天是雨水，我三個月前扛上來的一百斤大米你竟然都吃完了？
　　顧惜朝很淡定，有一部分我磨面粉做漿糊糊房頂了，你修房子水平太臭，下雨那幾天屋頂總是漏水。
　　戚少商無語，只好捧著小暖爐陪顧惜朝下山買米。
　　然后，一路從昆侖山腳買到江南。

　　江南是顧惜朝的家鄉(xiāng)，顧惜朝生在這里，從一歲長到二十一歲，小時候的腳丫子印到長大后的馬蹄印都落在這片土地的各個角落。顧惜朝是個讀書人，他從小的愿望就是能出將入相，報效國家，不負平生所學。
　　然而這個愿望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朝廷已經(jīng)給了他豐厚的回報——三年饑荒，他的父母兄弟都被餓死了。顧惜朝不想被餓死，但是沒飯吃，怎么辦？反吧！于是，他煽動了一場農(nóng)民起義，從江南一路打到山東。

　　那年頭，全世界爸爸媽媽姐姐弟弟都去農(nóng)民起義了，顧惜朝左沖右突擠掉了幾個之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有人要來擠掉他了。說起來也是他性格使然，多疑者手下必然也疑他，狗血的背叛橋段就是這么上演的，還要整在月黑風高的晚上，一條船獨行在江面，噼噼啪啪從船艙打到甲板。
　　顧惜朝先前被下了毒，寒功反噬，加上剛給氣的，郁悶得吐了血，心中暗暗叫了聲吾命休矣。就在這時，一匹白馬從江邊飛馳而上，馬上之人白衣黑發(fā)，手上挽著一張大角弓，三支連珠箭咻咻咻連取三人性命。船上的人都被這突發(fā)情景愣怔住了，馬上之人棄弓棄馬，長身而起，轉(zhuǎn)眼間便來到船上，他一把扛起顧惜朝，朝船上眾人微微一笑，人我?guī)ё吡�，剩下的你們慢慢玩。然后咻的一聲就不見了，隔了許久才聽見叢林深處傳來隱隱的嘶鳴聲。
　　就這樣，農(nóng)民頭子顧惜朝被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土匪流氓拐走了，從此沒有再踏足江南一步。

　　說起來顧惜朝和戚少商認識還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顧惜朝都不記得這個騎著馬從遙遠的漠北跑到江南來的人剛開始的時候到底是為何而來的。他只記得那個下著小雨的晚上，他們倆一起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酒肆喝酒，后來他裝醉蒙戚少商喝掉了整整三大缸摻了迷藥的炮打燈，然后拿走了他的劍譜，從此以后，戚少商追著他討債從江南一直追到山東。
　　這幾年你追我跑的過程中，也不乏戚少商在亂軍中救他一命或者幫他砍掉敵方帥旗這種案例，但是這些都改變不了顧惜朝見著戚少商就躲的現(xiàn)狀。他一直覺得戚少商之所以這么做無非是怕自己死了找不回那個劍譜而已，卻沒有細究這些事情的利害關(guān)系。戚少商是個江湖人，顧惜朝卻并不怎么懂江湖。

　　這一次，戚少商又救了顧惜朝。只不過這回來得有點遲，顧惜朝氣血逆轉(zhuǎn)，寒氣已然侵入到五臟六腑，就算救得了他一時，也拖不過十天。戚少商一咬牙，帶著顧惜朝回漠北找他師父——當年他就是因為打壞了他老人家的某個很丑很丑但是據(jù)說很貴很貴并且很是有些特殊意義的花瓶，所以才離家出走的。
　　某師父總算沒有辜負隱士高人的稱號，救回顧惜朝一條小命，只不過歷代小說里隱士高人總是有某些心理變態(tài)，這一位雖然不是很嚴重但是怪癖總是有的——他要求戚少商自己動手救人。
　　這個要求本身無可厚非，畢竟人是戚少商自己帶回來的，多少該負點責任，但是問題就出在這里——戚少商修為不夠。

　　于是這件事情就要從當年那本破劍譜開始講起。劍譜分上下兩冊，顧惜朝偷走了其中一冊，另一冊戚少商卻沒有帶在身上，而是記在腦里了。這些年他拼命追顧惜朝就是想跟他說這個事情，準備把另一半內(nèi)功心法也傳給他，但是某人一見他就像見了鬼一樣跑，都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于是這事情就一直拖到現(xiàn)在。
　　總的來說顧惜朝的問題就是寒氣走岔冷熱失調(diào)，要人給他輸入純陽之氣才能繼續(xù)到處蹦跶。戚少商功力不足，救完顧惜朝他二十年修為算是從此歸零了。這時某奸詐師父又出一損招——換功，就是戚少商吸走顧惜朝一部分功力，再把自己一部分功力給他。乍一聽上去還有點道理，于是戚少商答應了。

　　整個換功過程比較無聊，戚顧兩人在屋子里蹲了七天，出來之后他倆都覺得神清氣爽耳聰目明沒什么不妥。顧惜朝找了匹馬，要殺回山東報那一箭之仇，戚少商怕他又走火入魔，只好同去。兩人走到長安的時候是四月份，顧惜朝突然變得嗜睡，而且一睡就是一兩天，終于有一天怎么都叫不起來了，戚少商沒辦法，適逢那年大旱，天氣又太熱了，只好抱著人上昆侖山蓋了個小房子避暑避旱，閑暇期間房前種豆屋后種瓜，倒是搞得像模像樣。
　　七月的時候顧惜朝醒了，大概是躺久了有點迷糊，適應了幾天才下得了床。到山下一打聽，當年黑了顧惜朝的那人已經(jīng)領導人民群眾光榮赴死了，果然活得比仇人長也算是報仇的一種。

　　幾年的努力付之東流，顧惜朝很不甘心，很不服氣，很不爽，他準備東山再起。就在這時，戚少商開始變得嗜睡，癥狀和顧惜朝四月份的時候一模一樣，昆侖山第一場小雪開始紛飛的那天，顧惜朝做的早飯終于剩掉一份。
　　其實他很想把戚少商扔在那破茅屋里讓他睡個夠，但是走到山腳的時候，忽然想起戚少商會不會被狼叼走，于是跑回去多裝了幾個捕獸夾；走出小鎮(zhèn)的時候，又想起戚少商蓋的被子會不會太少了，下大雪的時候大概要著涼，于是跑回去把他裹成一顆粽子；等到他終于走進平原的時候，他想起戚少商在床上躺幾個月，會不會變成一只臭包子，于是……

　　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顧惜朝百無聊賴的在河邊釣魚，戚少商從屋里走出來，用一種神奇的眼神看著他。你怎么還在？
　　昆侖山冬天的時候容易雪崩，我不想到時候從一堆冰里把你刨出來。
　　戚少商哦了一聲，兩人開始探討那個夏眠與冬眠的問題，最后一致認定是換功導致的。顧惜朝自然是恨得牙癢癢，揚言要去漠北踏平那老怪物的老巢。戚少商不吭聲，兩人走到半路的時候，戚少商突然握著他的手。顧惜朝，不如我們就這樣過了吧。
　　顧惜朝看著紛紛落下的桃花，沒有回答。

　　顧惜朝終于還是沒能如愿踏平戚少商師父在漠北的老巢，因為他又睡過去了。等他醒來的時候，門前的一棵沉香樹已經(jīng)開始落葉，他看著那些紅紅黃黃的葉子從頭頂飄過，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情緒。
　　戚少商從外面逮了一頭小兔子回來，見他醒了，興沖沖的拉他到山后，原來之前不久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溫泉，對顧惜朝體內(nèi)未清的寒氣很有些作用。戚少商一邊幫顧惜朝搓著替換下來的衣服，一邊叨叨他最近幾個月又在后院種了些什么蔬果，或是在池塘養(yǎng)了什么魚。
　　被熱水熏得暈乎乎的顧惜朝突然想，也許，就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他承認，其實心底里，是喜歡這種生活的，只是有些不甘心。
　　只是，不甘心罷了……

　　顧惜朝在熟悉的街巷晃悠了兩圈，回到客棧時卻發(fā)現(xiàn)戚少商并不在房內(nèi)，等到三更過了，某人才帶了淡淡的酒氣回來，看見顧惜朝還沒睡，表情便十分的做賊心虛。
　　顧惜朝靜靜翻著書，頭也不抬，“去喝酒了？”
　　戚少商訕笑，一條腿已經(jīng)退出門外，“我知你不喜歡這個味道，我先去洗了……”
　　“喝的什么酒？”
　　“女兒紅……”
　　“哦？是喝女兒紅，還是喝女兒家倒給你的酒��？”顧惜朝啪的一聲把書合上，鷹眸微瞇，下巴略揚地瞅著他。
　　戚少商苦笑，“真的只是去喝酒……”那些脂粉味純屬意外啊純屬意外……
　　顧惜朝冷哼，“那你今晚就睡到院子里去吧，好好洗洗那無根水�！�

　　戚少商張了張口，木門被一陣袖風狠狠關(guān)上，他揉了揉鼻子開始作自我檢討。這么晚回來是他不對，讓惜朝擔心了；去青樓偷酒喝是他不對，惜朝最恨這個味道了；進房門前不記得去洗澡是他不對……
　　在走廊里把最近半個月干的事情好的孬的都檢討一遍，半個時辰后摸摸臉，濕漉漉的，竟是下雨了。戚少商正想敲門讓顧惜朝放他進去，卻聽見房內(nèi)靜靜的，尋思大概是顧惜朝在練功，只好又把手縮回袖子里。

　　顧惜朝睜開眼睛，窗外天色微明，想起昨晚老老實實當了一個晚上門神的某人，不由得覺得有點好笑。這幾年他練功總是容易走火入魔，每每這種時候戚少商都不得睡上一次好覺，后來干脆就在他床邊守著，再后來就發(fā)展到在他床上守著，再再后來……
　　啊，看，今天天氣多好！
　　顧惜朝推開門，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怔住。

　　戚少商抱著劍，很帥很帥的站在院子里，水珠順著他垂落的發(fā)絲滴落，地面坑坑洼洼的積著水�？匆婎櫹С鰜恚ь^苦笑，“我能進去沒？”
　　顧惜朝憋了半天差點憋出內(nèi)傷，昨天說讓他去喝無根水不過是一時戲言，沒想到老天爺還真順了他一次，看地上的積水，昨晚的雨下得還頗有一定規(guī)模，包子變成了湯包子……
　　“你不會到房檐下躲著么？”
　　“我本來是站在房檐下面的，不過你昨晚不是讓我去洗雨水么？顧大公子的命令，在下莫敢不從��！”戚少商故意把那句顧大公子說得很大聲，其實他也是看著雨快停了才去濕濕頭發(fā)的，不過……還是很冷……
　　顧惜朝給他頂?shù)谜f不出話來，沒好氣的推了他一把，“快去換衣服�！�

　　當天晚上，戚少商發(fā)起了高燒，顧惜朝感嘆道，“現(xiàn)在所謂的武林高手的身體素質(zhì)真是越來越讓人不忍卒睹了�！�
　　戚少商唔了一聲，抓著顧惜朝冰涼冰涼的手往自己臉上貼，然后舒爽的嘆了口氣。
　　“難得讓顧大公子照顧我一回，做鬼也風流。”
　　顧惜朝滿臉黑線，“做你個大頭鬼！”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這話用在戚少商身上真沒錯，作為一個有一定內(nèi)功修為的武林高手，他確實是不常生病的，沒想到這次老天爺好像要跟他對著干，從那天起江南就一直飄著雨雪，陰冷陰冷的，那燒就一直不退，病情反而惡化了。
　　“在漠北過久了，咳咳，真不習慣江南的春天，咳咳……”戚少商捏著顧惜朝的衣袖，作可憐兮兮狀，“惜朝，過幾天我們回昆侖山吧�！�
　　顧惜朝吹吹湯羹里的藥汁，“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就回去。”

　　柴胡、金銀花、元參、阿膠、赤芍、白芍、地龍、貝母、薏仁、牛膝……
　　“顧惜朝！”正在清點著手中藥材的人被這大嗓門唬了一跳，莫名其妙的抬眼望去，眼神愈發(fā)迷惑。
　　兄臺，我認識你咩？
　　“呀，果真是你！顧惜朝！顧大人！”某人激動地沖上前去，熱淚盈眶的握著顧惜朝的手，“你竟然還活著！blablablabla……”
　　顧惜朝先是皺眉，聽到后面嘴巴微微張成O型，再后來微微有點犯困，直至猛地聽到后面“起義”這兩個字，他立馬扯開袖子跳出兩尺遠。
　　開什么玩笑？還讓他去起義逼宮叛亂謀反？兄弟，這年頭大家討個平靜生活不容易啊？你是不是想害我被戚少商整得三天下不來床啊……阿呸！當然這個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過兩個月我就要去睡覺了，到時候要是做著夢流著哈喇子的時候被人弄了個碗口大的疤，敵人看著這個睡得傻兮兮的頭問這個就是驚才絕艷的顧惜朝？OMG，一世英名就浮云了浮云了�。�！

　　顧惜朝很鎮(zhèn)定的推開那個跑上來還想繼續(xù)話癆的家伙，“蒙兄臺錯愛，天下如今已非匹夫的天下，顧某當時年少輕狂，揚言要縱馬中原，而今想起，實在汗顏。石落河一事后，顧某已決意就此歸隱，不問世事。古人云，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
　　顧惜朝一邊說著，一邊慢慢往后退，直到退到馬邊，他翻身上馬，露出一個歷盡滄�？吹t塵帶著淡淡疲倦的笑容，“我本江南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駕！”馬兒撒腿跑開，揚起一溜兒灰塵。
　　某人愣愣地望著顧惜朝的背影，然后大嚎一聲，“顧大人言之有理！……老婆！等我！我回來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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