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就要結(jié)婚了，佑佑，我多少有點兒感慨。

　　我們認識多久了？
　　第一次見面，你七歲，我六歲。
　　我們在同一年進入同一所小學，分在一個班。
　　初見的印象……嗯，完全記不得了。
　　沒法子啊，小孩子不曉得時間的厲害，一切都當是玩具，新鮮過了隨手就丟，重要的、不重要的，一樣轉(zhuǎn)眼就零落了。
　　所以回首不見來路。
　　可我還在這兒較勁，非要追憶那年代久遠的過往，你說我這不是有病是什么？
　　但我總?cè)滩蛔�，現(xiàn)今如此這般的你我，卻也是一同從那個純真年代一步步走過來的呢！

　　佑佑，你還記得自己小學2年級的樣子嗎？
　　我記得。
　　黑黑的頭發(fā)，粉白的皮膚，細細的眉眼，圓圓的臉。
　　糯米團子一樣可愛的娃娃。
　　有一次你來我家找我，一家人都不在，只有來過暑假的表哥開門。晚上回來，表哥說白天有同學來找過。我問，是不是一個白白的，胖乎乎的女生？表哥嗤笑，說人家那叫正常，你自己瘦成一把骨頭倒說人家胖！我就很委屈，心想佑佑明明就是胖乎乎很可愛的樣子嘛！

　　我想，那時候，我應(yīng)該是喜歡你的吧。而你，大概也很喜歡我。
　　證據(jù)是我去過你家。

　　印象中，你幾乎從不帶同學去你家，對吧？因為你父母工作在遙遠的西部，你是跟奶奶住的，老人身體不好，怕吵。
　　那次是為什么去的，早就忘記了，但我還記得，在那條狹窄的胡同里，天空、墻壁、路面全部都是灰色，你一個小人兒在一片灰色之中，鄭重地跟我交待，到了你家萬萬不可笑鬧，說話要輕，走路也要輕。你的表情是那么嚴肅，以至于我之后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保持安靜上面，在你家到底做了什么，反而想不起來了。

　　很多年以后，你說我是你小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也許吧，雖然在我的記憶中，那時我最好的朋友另有其人，但我也確實無法解釋，為什么那個期中考試的前夜，我被媽媽罵哭之后，是去找你補齊語文課的考試重點，而不是找住得離我最近的小玉。

　　小玉才是我小學里最要好的朋友，我們有那么多的共同語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想起我和小玉說過的許多話，一起做過的許多事。而關(guān)于你的，則寥寥無幾。

　　但我后來想起一件事，或許可以算作我們之間確乎存在過深厚友誼的明證。

　　那是四年級還是五年級，我記不清了，起因是一份沒寫完的作業(yè)，還是一張糟糕的考卷，這我也想不起來了，總之是在課堂上，老師當眾批評了我之后，委派你下午放學的時候，把那份罪證交給我的父母，并轉(zhuǎn)達老師的判辭。
　　你特別特別認真地完成了這個任務(wù)。
　　你走后，我被媽媽狠狠掐了胳膊和大腿。
　　那天我哭得很傷心，不僅傷心，而且憤怒——我本以為你絕不會真的照做。
　　我覺得我被背叛了。
　　注意，關(guān)鍵就在這兒了，背叛，你說我認為你背叛了什么呢？哈哈~
　　那天晚上，我含著眼淚，用一個八十年代小學女生所能想到的，最粗俗的語言，暗自痛罵了你，并且下定決心，從今往后與你絕交！我在心里反復(fù)演練，明天在學校見到你，決不能有好臉，話更是一句也不要跟你講，你若主動找我，我便只冷冷地看你一眼就走開。為了實現(xiàn)這冷冷的眼神，我甚至對著鏡子認真研究了角度。

　　嗯，那真是個恨意濃烈的夜晚，以至于二十年后，我還能清晰地憶起那晚的感受，可見你的“背叛”讓我受了多大刺激。

　　翌日我果然做到一整天都不理你。
　　這也挺難的。
　　事實上，打從早起一睜眼，我就發(fā)現(xiàn)，昨晚的決心已然不復(fù)堅定。鄙視過自己軟弱的性格，我叮囑自己，不能心軟，要堅守原則。所以我撐著，不理你，并且暗中期盼你先來跟我說話，好讓我實踐之前的演練——那一口怨氣是一定要出的。
　　臨放學的時候，你終于叫我給盼來了。
　　站在我位子旁邊，你說，郝萱，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一下就慌了，表情僵硬地瞪著你不知所措。其實剛才瞟見你朝這邊走來的時候，我就開始緊張了。你自顧自地說，你覺得自己沒有錯，你是為我好才那么做的，可現(xiàn)在我不理你了你特別難過，你覺得有點兒后悔了。
　　完蛋。
　　我慌張得幾乎氣若游絲，哪還凝聚得起什么怨氣，刻意準備過的冷峻眼神根本沒有機會出場，那天我根本是落荒而逃的。

　　后來？后來我們肯定是和好了。具體過程我忘了，我想也許你還記得。

　　再后來，就畢業(yè)了，我們考到不同的學校。
　　記憶中，畢業(yè)后你似乎還來家里找過我，也可能沒有，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初一下半學期我搬走以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
　　一斷十年。

　　再見是在大學畢業(yè)那年冬天。
　　這得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絡(luò)校友錄讓無數(shù)消散在歲月中的集體重現(xiàn)江湖，這里面也包括我們的。

　　去參加同學會的時候并沒有特別期待見到誰，每一個人的到來都讓一屋子人激動不已。待到曲終人散，獨自走在寂靜的夜巷，恢復(fù)平靜的我才幽幽想起，你，出落得好漂亮了呢……小時候粉團樣的圓臉長成了精致的瓜子臉，曾經(jīng)的baby fat如今變得纖細且凹凸有致，舉手投足間，你矜持而有禮，儼然職場白領(lǐng)麗人的風范。那時候我們都剛剛邁入社會，而你，已經(jīng)渾身散發(fā)著成熟女人的魅力。
　　聚會當中，你給我看了你錢夾里男朋友的照片，我猶記得當時你眼眉間含蓄的甜蜜。
　　而我，那次同學會我是戴著婚戒去的。半年前，我已經(jīng)和我愛的人舉辦了婚禮。

　　多美好的時光。
　　那一年，我們都愛著，而且幸福著。只不過你愛了一個男孩，我愛了一個女孩。

　　到這里，我的記憶又混亂了。
　　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你我的重逢似乎另有真相。

　　讓我想想……對了，是同學會之前的那個秋天吧？
　　一個暖意融融的黃昏，我下班格外地早，不過6點來鐘，已經(jīng)快到家了。擁擠的電車里，我享受著早歸才能見到的陽光，忽然就發(fā)現(xiàn)，身邊并排站了許久的，竟是大學里的同班同學！
　　其實跟那人上學時也并不熟捻，但畢業(yè)后的偶遇總算難得，于是不免也提高了音量以示驚喜。彼此寒暄幾句，我的手機便響起來。一看，是你打來的——因為校友錄上的通訊簿，我們早就有了對方的手機號，但此前從來沒有互通過電話——接通電話的瞬間，我還在跟身邊的大學同學說，真巧，我一個很多年沒聯(lián)系的小學同學來電話！然后，聽筒里就傳出你久違的聲音，你說，郝萱，你猜我在哪兒？
　　我有點兒懵，說不知道啊，在哪兒？
　　你笑起來，說我就在你左邊啊。
　　左邊？那是什么地方？我一時竟反應(yīng)不過來。直到你說，你往左看嘛，我才傻傻地看向左邊，那里，隔著一個座位的地方，你披著夕陽坐在車窗前，笑靨如花。

　　你說剛才聽見聲音覺著耳熟，再看樣子也覺得像我，為了保險起見才決定先打我的手機試試。
　　你說見我果然接起電話那一刻，你心跳都加快了。

　　原來我們每天都搭同一路電車回家，只是一個早些，一個晚些。而這場偶遇，則是因為你這天下班晚了，偏偏就那么巧，在同一天，我下班早了。
　　除了緣份還能怎么解釋？
　　所以，當我們發(fā)現(xiàn)，你我原來住得如此接近，兩家之間的距離，步行也不過十來分鐘的時候，我們都由衷地贊嘆，緣，真的妙不可言！

　　是了，這才是真正屬于你我的，十年后的重逢。
　　那時我們都以為，這奇妙的因緣，只會帶給我們美好的感受。

　　佑佑，我想你也一定忘不了，我們確實曾經(jīng)擁有過一段無比和諧的時光。
　　自從我告訴你我喜歡女人，而你欣然接受時起，你，我，Mocha，還有小海，我們四個便成了死黨。
　　那時候，Mocha的公司剛剛起步不久，沒有幾個員工，一來客戶參觀就要找人充門面，你家小海因為不用坐班，沒少被拉來當擺設(shè)。我這邊公司賬目出了問題，你也會二話不說，整個周末都耗在辦公室里幫我做賬。工作不忙的時候，我就給你發(fā)郵件，說親愛的，今天我很閑，下午我去買菜，晚上來我家吃飯哈~
　　那陣子我和Mocha常邀你和小海來家里吃飯，我的拿手菜差不多都貢獻了。我還記得，你們?nèi)齻�都愛吃我燒的麻辣小龍蝦。這菜燒起來簡單，就是收拾蝦子的程序太麻煩，整一次總要兩個小時左右�？赡悄晗奶�，我和Mocha不止一次地從農(nóng)貿(mào)市場拎回十來斤鮮活的小龍蝦，拾掇完的蝦子能燒出兩大海碗，看你們仨吃得滿足，我就特別高興。
　　這道菜我自己并不愛吃，因為Mocha喜歡，我才學了。Mocha是我最寵愛的寶貝，滿足她，比滿足我自己更讓我感到快樂。
　　你和小海都喜歡Mocha，這讓我很開心。每次你單獨來我家玩得晚了，我都理所當然地讓Mocha送你回去，而你和Mocha也很自然地接受這樣的安排。
　　后來Mocha告訴我，我加班那天她單獨約你吃飯來著，我也沒覺得有什么。
　　奇怪的是，后來Mocha告訴我，她喜歡上了你，而你，仿佛也很喜歡她的時候，我也并沒有很吃驚。我想是因為我早就習慣了Mocha不斷追求曖昧感覺的嗜好，我知道，她不會為了任何人離開我。另一方面，也因為我認定你和小海的感情足夠堅固。同性間的曖昧情愫，對你來說，不過是一種從未嘗試過的新鮮感受，體驗過了，你自然會回到你生活的正軌上來，你這樣一個恪守原則的人，絕不會選擇違背常倫的生活方式。習慣了靜觀其變的我，當初并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

　　可習慣是一回事，憤怒還是免不了的，因為她竟然惹到了你頭上，我頭一次跟Mocha說了不許。我聲色俱厲地恫嚇我的女人，我說是別人的話，我可以不管你膩了之后，對方是什么感受，可這次是佑佑！我絕對絕對不能容忍佑佑因為你而受到傷害！
　　你看這還是人話嗎？但我當年就是這么說的，還說得大義凜然。
　　而Mocha的回答更令我崩潰。你想象得出來嗎？她居然就那樣看著我對我說，寶寶，有沒有可能我們?nèi)齻�人一起生活呢？
　　不可能這三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我不敢致信地瞪著Mocha，就好像她突然多長了一只眼睛，或一只耳朵。
　　為什么不可能？寶寶你不是也很喜歡佑佑，我們不能成為三個相愛的少年么？Mocha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是那么無辜，甚至都有點兒委屈了。

　　好些年后，我才恍然想到，關(guān)于這三個相愛少年的說法，應(yīng)該不是Mocha的原創(chuàng)，那或許不過是你某次情到濃處時一句無望的感慨。那個傻瓜居然就抱了希望。

　　但是我比傻瓜還要傻。我跟Mocha說，你想什么呢？我喜歡佑佑，那是當成朋友來喜歡的，跟情人兩碼事！再說，就算我同意，你以為人家佑佑會為了你離開小海嗎？
　　打住，就是這里。
　　你看，過了這么些年，又經(jīng)過了許多事情之后，我才明白，當時我說的這話有多愚蠢。這是我和她的婚姻啊，我居然還傻乎乎地把你是否會為她離開小海當作籌碼！還什么就算我同意？我他媽壓根兒就不可能同意��！
　　可惜當年的我遠沒有如今這份清醒和彪悍。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顯然是白日夢。線性的人生，走過了，就沒法重來，所有的傷害與被傷害，都已成為生活送給我們的烙印，無可挽回。后來，我每每想起那些年的傷痕累累和狼狽不堪，總覺得無言以對。有什么可說的呢？那時候，到底還是太年輕了。

　　佑佑你還記得嗎？那年夏天，在你正為自己對Mocha的感情苦悶不已的時候，我卻被一起客戶投訴支到了一座偏遠的小城市，一去就是兩個月。我在那個土嗆嗆的城市里，灰頭土臉地跟客戶糾纏到第三周的時候，Mocha電話里告訴我，你近來狀況很糟糕，你在她和小海之間動搖，這動搖本身便讓你幾近崩潰。這消息讓我心神不寧，我走進那座小城里惟一的網(wǎng)吧，四周都是趁著暑假泡在網(wǎng)吧打紅警的中學生，一片戰(zhàn)火隆隆中，我寫下一句話發(fā)到你的郵箱。
　　我說，如果一份感情帶給你的幸福感，不足以消弭它給你帶來的心理壓力，不如沉靜下來好好想想，你到底需要怎樣的生活。

　　你的回信是一個月后才發(fā)來的。你說，別擔心我很好，跟Mocha的關(guān)系也很好，經(jīng)常會通通電話。小海也很好，居然還長了點個兒，人家說二十五拱一拱，原來是真的。你快回來吧，我們都想你了！定了歸期通知一聲啊，我們好去接你。
　　于是我知道，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佑佑，我不知道你是經(jīng)過怎樣一番掙扎作出這個決定，但為這結(jié)果，我感激你，我想你一定和我一樣看重這份友情。

　　那時，我天真地以為，我們還能找回過往的和諧。

　　我回來那天，你和Mocha都要上班，只有小海來接我。
　　這場糾葛里，我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小海。
　　小海是那種陽光般坦蕩真誠的人。我想他不可能真的無憂無慮，至少我就知道，他也曾問過你，Mocha是不是喜歡你。但小海總那么開朗，他散發(fā)出的氣息，永遠是溫柔而清新的，就像雨后空氣中彌漫的泥土味道。這些年，雖然我們兩家的往來越來越少，但小海對我，對Mocha，一如既往地好，有求必應(yīng)。小海不像是能夠把苦悶埋在心里強顏歡笑的人，我想，他只是太善良，所以原諒一切，包容一切。

　　佑佑，你真的選對了老公。

　　明天，你終于要正式嫁給小海了，你們從大二開始，跑了十年的戀愛馬拉松，總算到終點了。
　　那個夏天之后，已經(jīng)又過去六年了呢。這六年里真發(fā)生了不少事。
　　你失去了你的父親。
　　我失去了我的祖母。
　　你和小海一起買了房子。
　　Mocha和我分手后也買了房子。

　　唉，到底還是得提起這事。

　　三年前，我和Mocha離了婚。Mocha說她告訴你這消息的時候，你哭了整整一下午。你看，咱倆現(xiàn)在多久都不聯(lián)系了？關(guān)于你的消息，我還都是從Mocha那里聽說的。
　　是的，從那個夏天之后，你我之間好像就隔了一層，這距離再也拉不近，就那么平衡在一個淡如水的程度。倒是你和Mocha始終無話不談。我知道你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電話或email。就連這次結(jié)婚的喜帖，你也是寫了我和Mocha兩個人的名字，寄到Mocha那里的。我想，你大概是我的朋友里，惟一希望我跟Mocha復(fù)合的了。只是這個，呵呵，恐怕難了。
　　分手時那么疼，就是因為知道，一旦放手就回不去了。
　　不過我和Mocha還是很好的朋友，你的婚禮，我們還是會一起出席。
　　我打算送一套水晶酒具給你和小海，是我自己很喜歡的，之前好幾個朋友結(jié)婚都沒舍得送，但是送你就心甘情愿。
　　其實還有樣東西，我猶豫要不要拿給你看。那是我前一陣倒騰抽屜的時候，翻出的一張明信片�？ㄆ芘f了，可上面印的小熊圖案顏色還很鮮艷，翻過來背面是一串稚氣的筆跡：

　　郝萱，祝你十歲生日快樂！ 佑佑

　　佑佑，你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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