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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總想用一種沾滿水痕的語言去說這個故事。
說這個故事時總能在眼里找到水痕。
水痕是抹動聽的旋律，但奏出的是永遠回不到原始的夢境。
那是邇御17歲時，一個最溫暖的夢。在那個夢醒來時，邇御學著一個人勇敢。她怕他知道自己不勇敢，就會永遠不理她。
即使，已經(jīng)是永遠。
那時只記得上學路上有湍急的流水聲。
媽媽把邇御送進校門時囑咐她不要亂走，一定等得自己來接她。高中的第二年夏天邇御的視網(wǎng)膜懷疑脫落，她的視線從此變得模糊。
老師和同學們算是很照顧她的。不讓她上黑板做題，不讓她做值日。會幫她整理筆記，會送她到校門口陪她等她媽媽。邇御的家離學校很遠，邇御每天跟在媽媽身后，數(shù)著聽到四次溪流潺潺而過之后，就是家門口的小木橋了。媽媽把她轉到老家的中學上課，想著總是可以一邊務農(nóng)一邊照顧她的。
2
然后，開始流淌。
教學樓是一棟三層的老式歐洲建筑。外公說那原先是八國聯(lián)軍來建的教堂，后來塔樓拆了，村民集資給孩子們修了修弄成了現(xiàn)在的學校。
窗戶用有著雕花鏤空的鐵棱子圍起來，門是黃楊木的，那上面的花紋蜿蜒曲折，似乎順著它到盡頭便能打聽出一段或悠久或蜿蜒的歷史。
邇御坐在向陽教室的第一排靠窗的位子，那里可以和那陣悠揚構成直角……
然后，開始那抹火紅的故事。
記不得是哪一天的毛毛細雨了，在校門口，把沒有帶傘的邇御淋了個透濕。不好意思讓同學們下著雨陪自己一起等媽媽，只好謊稱肚子痛想在教室里趴一會兒，可當她沿著布滿了苔蘚的墻壁走回教室時，邇御分明觸碰到了門上冰冷的鐵鎖。
但就在邇御順著墻壁又走到校門口時，冥冥中，一抹火熱向她襲來。視野依然是朦朧的，卻依然感受得到那抹火紅。
那抹火紅對自己說：“沒有傘么同學？”
其實，即使過了幾千年，也會記得那個聲音吧。
他是新來學校的報到的生物老師，穿著一件火紅色的大背心，騎著破舊的“永久”，突兀的闖入了她的世界。
他撐著傘，載她回了家。
雨聲，溪流聲，車鈴聲……她竟然可以安心的坐在他的后座讓他帶自己回家。
3
他坐在教學樓的頂角處吹口琴，兩只腳懸空著晃蕩，琴聲就感性的飄揚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時的邇御無論在上課或是坐在園子里的長凳上，總會閉上眼睛品嘗那段旋律。
也許，火紅色是她的眼睛唯一容得下的顏色。
也許……
“其實，你應該再快樂一點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正背著身去洗手，辦公桌前的邇御聞到了一股青草和著皂角的淡淡香氣。
“這種標本是褐綠色的羊齒蕨，你手邊的那個是……”
“車前草�！�
邇御睫毛翩躚著，她捧著一件標本仔細的磨砂了好久，自信的說出了它的名字。他被她的神情所打動了，似乎是個雖然眼睛有缺陷但卻好學的女孩子。
“很厲害呀�！�
他的眼神溫潤的傳過來，邇御總能感覺得到。
他是她的老師，一個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孤身一人的生物老師，一個只愛穿紅色大背心的老師，一個坐在教學樓頂尖吹口琴的老師……一個她喜歡的老師。
最后這點最重要的吧。
邇御看不清楚他的樣子，幾乎有8000度的近視。她會小心的從同學口中探知，他是個很不好看的人，有深陷下去的眼睛，修長卻稍扁的鼻子，略微臃腫的身材……唯獨吸引人的只能算是他的嘴巴，因為它可以用口琴吹奏出好聽的旋律。
4
他從她曾住過的城里來，為她增添了些許親切。
每日午后放學，她總倚在窗口向他演奏的地方望去，她總覺得，他的曲子里有汩汩溪流傾斜。這算是知音吧。她想當他的知音。
等他吹完口琴，便會下來為她補習生物，還會和她聊聊城里的故事。那段時光總是清麗的，他憨厚的笑聲和嗓音給她的眼睛染上光明。
“山上的花都開了，我們找個時間去野游。”
他在講臺上充滿活力的說著，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能否和同學們一起去，因為她知道他會照顧她的。
那段時間他吹奏的曲子叫《千年》，很哀婉很憂傷，不適合口琴的音色。似乎桌上擺放著幾束枯萎的野菊聽得那曲子也越發(fā)枯萎了。
他的曲子不為任何人吹。
記不得是哪個明媚的晌午，邇御歪了頭正靠在木柱上聽得出神，上課的鐘敲響了。恍惚間，邇御找不到教室的位置了。那琴聲戛然而止，邇御有些慌了，在寂靜的走廊里游移著。左腳的鞋帶松開了，很不幸的絆倒了她。他的紅色身影帶著《千年》的味道來到她面前，彎腰為她系好鞋帶，然后送她到班門口，唇齒一動：“進去吧�！�
然后悄然離去，留下一縷溫暖在她的手臂，也在她心里。
5
“其實老師，我很喜歡……”
她跟在他身后去辦公室拿教案時，就這么說了出來。聲音是小而輕的。
“真的很喜歡你啊……”
這句是在心里說的，她悄悄加上了那個第二人稱。
沒有回音，或許他沒有聽見，因為下起雨來了，雨聲很大吧。
媽媽給邇御做好午餐帶到學校，她總是多備個小飯盒，因為知道他每次都把午餐讓給家遠來不及回去的學生。
他去給生病沒來上課的學生補課，回來的路上把腿扭傷了。他倚在窗邊批改著作業(yè)，紅腫的右腳伸直可憐的擔在幾本疊好的書上�？噹Э蓱z的纏在一起，向紅腫的膝蓋靠攏，他始終沒有去打一針封閉。
邇御悄悄經(jīng)過，把飯菜放在他辦公室窗前，然后輕叩幾聲玻璃，便順著頹敗的紅墻離開。
他們默契的彼此照顧和依賴。和諧的是似一雙并肩的平行線，期待著交點。
大家都為野游做著準備。很多女學生甚至借了些帆布來縫制帳篷，一些耐不住性子的男孩子已經(jīng)去探路了。
他在講臺上耐著性子為大家講解著突發(fā)注意事項。邇御望著他，發(fā)覺他的聲音和泉水的聲音簡直是雙生兄弟。
“都不要忘了帶雨具啊，可能會下雨�！�
6
那天真的來臨了。
邇御很討厭的是自己前一天剛剛來了例假，一上午總在想法設法的找著廁所。鄉(xiāng)下的廁所很常見的，隨便幾束草桿就可以堆砌起來一個，但是在山上的運氣卻沒有這么好了，大半天都沒見到一個。越擔心什么越來什么，她尷尬的發(fā)覺“有情況”，但隨行的沒有女老師，著急的不知道該怎么好。身邊牽著她和她一起走的女同學看到了，很熱心的便把自己的紅布包拿下來，和邇御的綠書包交換背，替她擋一下。
午后的天氣越發(fā)悶熱了，一塊一塊的墨云層層堆疊起來，厚厚的蓋在頭頂上。
“要下雨了，我們準備下山吧。”
他抬眼看了看天，便和另一位老師商量著什么。
邇御的心里，突然的跑出了一股不祥的怪念頭，這個念頭著實的把她嚇了一跳。
雨還是急躁且咆哮著下起來，不一會兒便成了傾盆大雨。大家紛紛拿出雨具防范，加速的下山。
走在前面的那位老師急急得來通知，山洪怕是要爆發(fā)了，下山的小路被泥水阻斷，只能冒險走隨時可能有洪水沖刷的大路。
邇御的肚子偏偏在這個時候痛得厲害起來，跟著跑了大半天，臉色都有些發(fā)白了。
“同學們，大家緊跟著老師快點跑，千萬不要掉隊啊！”
他招呼著大家，然后找到那位老師祝囑咐了幾句什么，便來到邇御身邊：“林邇御同學，出列！”
7
邇御趴在他背上，感受著他急促卻穩(wěn)健的小跑。
他讓那位老師帶著其他同學先跑步撤離，自己背著邇御跟在后面。
“我們掉隊了么？”
邇御伏在他的肩膀上問。
“不會的，我們能趕上的�！�
依然堅定的語氣，把邇御此刻的痛、不安一掃而光。
一瞬間是永恒的。
眼看著離安全地段只有十來分鐘的路了，卻不想一條河橫在眼前。這條河竟然在幾分鐘前還是一條溪流。
慶幸其他學生已經(jīng)過去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可一歪頭卻發(fā)現(xiàn)邇御已經(jīng)面無血色，臉上滾落下來的分辨不清是汗珠還是雨珠。
“邇御同學，堅持一下，我們馬上就過河了！”
“嗯……嗯……”
邇御打起精神來，她的下腹疼痛已經(jīng)快讓她麻木了。
湍急的河水冰涼的很，不知道問什么秋初的河水怎會如此的刺骨。
他挽起褲腿，努力把邇御向上托著。慶幸一塊兩尺見方的石塊橫在眼前，他輕輕放下邇御，把紅色的背心脫下來鋪好，扶她坐下來。
“老師，這樣你會冷的呀！”
邇御輕撫著那帶著余溫的背心，腳下便是漲起來的河水。
“呵呵，不要緊的，你把腳向上抬，不要著涼，你們女孩子比較……要照顧好自己�！�
那一刻風雨兼臨。她的血和那件紅背心早已融成一色。
8
不知道過了多久，邇御已經(jīng)疼得昏沉。她努力的恢復意識，這才意識到不見了他的身影。
“老師！你在哪��！”
他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除了那塊石塊，仿佛都被淹沒了。河水已沒過了他的腰身，所幸的是他一只腳陷在了兩塊小礁石之間，讓他暫時得以固定。冰涼的河水一波又一波的襲來，他也快要身臨絕境。
“嗯？我在這邊，我沒事，邇御同學，你要堅持下去呀！”
“嗯！老師，其實我一點也不害怕了……”
淚水冒失的流下，聽到他的聲音就很安心。
“老師，你過來坐會兒吧！”
“沒事，邇御，你要好好活下去，我這邊不冷的……”
他緊握著石縫的手最后還是松開了……
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好好活下去。
我這邊不冷的。
真的已是千年。
救援的人來了，紅色的背心那么耀眼，邇御被救上岸來。那抹紅色完成了使命似的順流而下——去找他吧……
其實，有你在的地方就一定不冷。
9
沾滿水痕的語言原來是眼淚呀，最溫暖的夢，原來真的無法長久一些。哪怕，只是讓她做完這個夢，做的圓滿些……
她笑著氤氳了雙眼，突然變了明亮，一團烈紅色火焰升騰，在這個秋天最涼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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