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過流離時光

　　街邊的白色薔薇一簇簇地擁在一起，隨著風輕輕地抖動著。藤真拎著行李箱，在它們面前稍作停留后又邁著急匆匆的腳步走了。

　　“藤真先生，您的電話�！�
　　“什么？”藤真從文件中抬起了目光，原本就略顯蒼白的面孔在燈光下更平添了幾分憔悴。
　　“您的電話，好像是神奈川家里打來的。”高木小姐端著話筒再次耐心地重復了一遍。
　　藤真愣了兩秒，緩緩地摘下了眼鏡。

　　雨后的神奈川小鎮(zhèn)上還暈染著淡淡的水汽，藤真呼吸著熟悉的氣息，肩膀終于柔和下來。這條小路是因為兩旁的櫻花而著名的，但此刻早已過了櫻花紛飛的時節(jié)，就連濕潤的土地上都見不到一絲零落的痕跡，反倒是這一團團白色的薔薇惹了眼。藤真仰起脖子盡力遠望著，街道卻還是記憶中的綿延著，甚至連雨后柏油馬路的深淺色調都沒有改變，街邊是零零散散的幾家小店，不遠處的民居還是那樣的灰色泛著淡淡的陳舊與安寧。
　　其實藤真曾不止一次想過回來看看，但是東京的事物一直很忙，家里又有姐姐的照料，好像找不到什么必要的理由催促自己回來，所以這一耽擱就是十年。在藤真看來這十年的時間其實并不長，在節(jié)奏快的要死的東京仿佛是一眨眼的事情，但當他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或者說是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十年”已經(jīng)是個不算小的數(shù)字了。

　　藤真路過漫畫屋的時候還特地往里多瞥了幾眼，雖然店門口永遠放置著婦女雜志這點沒變，但是印象中那個坐在角落里，總是抓著蔥油餅的胖胖男孩子早已不在了。
　　胖胖的男孩子叫山本秋吉，第一次見面時他用油油厚厚的手掌拍著胸脯，大聲地告訴了藤真。藤真小時候很瘦弱，所以經(jīng)常被人欺負，到了國中，其他男孩子都開始噼里啪啦地長個子長塊頭的時候藤真依舊是那么矮矮小小，而且更要命的是那張臉龐倒是越發(fā)清秀了。
　　所以當12歲的藤真第一天踏入學校時不出意料又遭到了攻擊，小小年紀的藤真懂得什么叫做忍耐，只是忍著不出聲任由那些男孩子推推搡搡。

　　“呦，小鬼頭你是小學生吧！”
　　“是小女生吧！哈哈哈……說話��！”
　　那些男孩子總是說著這些很無聊的話語，其實那么大的孩子只會叉著腰故意擺出一臉惡相裝兇狠，雖說是裝出來的，但是嚇唬小藤真卻已經(jīng)足夠了。
　　藤真低著頭抱著書包，只是默默地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變成動畫片里的大英雄就好了，就是出場的時候背后會閃閃發(fā)光的那種大英雄。
　　很幸運，善良的上天聽見了小藤真一半的愿望，決定直接賜給他一個大英雄。
　　當山本拙劣的拳腳撂倒了所有找麻煩的男生之后，回頭給了藤真一個燦爛無比的傻笑。小藤真當時就被他嘴角那道金光閃閃的油漬給震懾住了，他開始相信英雄的光芒不一定非要出現(xiàn)在背后的。
　　很聰明的小藤真選擇了跟著山本，也就是當他的小跟班。

　　作為老大來說山本是很夠意思的，不僅擔保藤真之后一直沒遇到那群小混混找茬，而且還會時不時給藤真帶來他沒看過的漫畫。當然，作為跟班小弟的藤真也是很講義氣的，他經(jīng)常會從家里偷偷帶出一些好吃的分給山本。一年級的時候，兩個人一直都是這樣黏在一起，瘋跑在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里。

　　夢想永遠是小孩子之間永恒的話題，當山本說出自己的夢想是成為全日本最有名的漫畫家時，小藤真也不甘示弱地說道：“我要成為全日本最厲害的編輯！”
　　“編輯？編輯是什么？”山本從來不知道這些東西。
　　藤真大大的眼睛咕嚕嚕地轉了兩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哈哈，編輯就是能夠管理漫畫家的了不起的人物！”
　　“不行不行，那我也要當編輯，最厲害的編輯，比你還要厲害的編輯。”
　　“哈哈哈……”藤真看著山本因為認真而扭曲了的面孔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山本看著笑得前仰后合的藤真，也察覺到了自己的窘迫，于是撓著腦袋也跟著傻傻地笑了起來。

　　那時候滿是小孩子最單純的好勝心。

　　小時候的藤真是無比樂觀的，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很幸福的人，雖然當時的年紀還不能對“幸�！弊龀鍪裁疵鞔_的定義，但他的確是這么覺得的。尤其在遇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山本之后，小藤真臉上的笑容也越發(fā)多了起來。

　　“再幫我做一份吧，拜托了。”小藤真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拜托著姐姐玲子。
　　玲子不解地指著桌上準備好的便當，問道：“不是已經(jīng)有一份了嗎？老師說遠足只要在外面吃午飯就可以啦�！�
　　“玲子姐姐……”小藤真嘟著嘴，大大的眼睛里已經(jīng)開始充斥起了淚水。
　　“好吧好吧，我再幫你做一份�！绷嶙訉Φ艿芤幌蚴呛軟]轍，只好系好剛剛脫下來的圍裙，再準備一盒便當。
　　“謝謝玲子姐姐！其實這是要給我最好的朋友的！”藤真揚著大大的笑臉，大聲地吼了出來，玲子搖了搖頭一副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當藤真寶貝般的把便當盒打開端在山本面前時，山本卻依舊低著頭沒有說一句話。笑容凝固在了稚嫩的面龐上，藤真只能盡可能小心地問道：“出了什么事嗎？”
　　山本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藤真靜靜地在山本的身邊坐了下來，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么或者再做些什么。
　　好不容易要來的便當山本沒吃，藤真也一直沒吃，陪著山本靜坐了一個下午的小藤真回到家就直接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當藤真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冷掉了的便當還被他一直抱在懷里，爸爸媽媽姐姐曾經(jīng)都試著想把它拿下來的，但是小藤真在睡夢里抱的很緊很緊。
　　藤真抱著便當盒跑去漫畫屋的時候山本已經(jīng)不在了。
　　山本的父母離婚，山本被媽媽帶去了四國島的娘家。
　　這些話都是后來爸爸媽媽說出來的，藤真一下子明白不過來“山本去了四國島”究竟是個怎樣的事實，只是依舊緊抱著便當盒呆呆地坐在地板上不愿放開。

　　山本離開兩個月后，藤真升為了二年級的學生，直到看到分班表的那一刻藤真才猛然發(fā)現(xiàn)其實山本真的不在了。山本不在了，沒有人會再拿漫畫書給自己看了，沒有人會再大吼著要成為比自己更厲害的編輯了，沒有人會再掛著嘴角的油光傻傻地笑了。
　　剛到初夏，藤真卻覺得空氣悶熱難耐，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山本最喜歡的櫻花早已落得沒了蹤跡。藤真揉了揉眼睛，突然有種哭出來的沖動，雖然知道已經(jīng)是13歲的男孩子了，已經(jīng)過了想哭就哭的年紀了，但依舊覺得眼淚就卡在了眼眶邊緣，怎么趕都趕不回去了。
　　山本不在了，山本不在了，櫻花也落了，仿佛一切關于山本的消息都要這樣一點點地消失了。13歲的藤真還是沒能忍住，就這樣蹲在街邊埋著頭抽泣了起來。

　　“小鬼，小心啊！”
　　哭得迷迷糊糊的藤真還沒反應過來，渾身上下就被淋了個透徹。藤真打了個寒顫，終于抬起頭看清了眼前撓著頭笑著不停道歉的大叔。
　　負責這條街道園藝工作的吉沢大叔，藤真是認識的。但此刻已經(jīng)哭糊涂了的藤真還無暇顧及被淋濕了的自己和站在對面的大叔，埋下頭哭得更兇了。這下吉沢大叔慌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水管，抱抱藤真也不是哄哄藤真也不是，只好蹲在那里耐心地等著這個小鬼哭完。

　　終于，藤真哭累了，雖然臉上還滿是淚痕肩膀還在微微地上下起伏著，但總算恢復了一點意識。
　　“吉、吉、吉沢大叔……”
　　“哎，都哭成小花貓了……”吉沢剛想伸手幫忙擦擦眼淚，卻又一下子瞥見了藤真眼里重新涌現(xiàn)的淚光，連忙收住了口，“哈哈，藤真今天就是二年級的學生了嘛，哈哈……”
　　藤真點了點頭，用手背擦了擦還殘留在臉頰的眼淚，還順便打了個噴嚏。
　　吉沢大叔一拍腦門，一臉懊惱的樣子，站起身來慌亂地將藤真拽到了太陽底下。
　　“來來來，曬曬太陽，曬干了就不會感冒了�！�
　　藤真小小的手掌被吉沢大叔寬寬大大的手掌緊握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就這樣傻傻地站在陽光下，像是兩尊組合雕塑。

　　沉默了半晌，藤真終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吉沢大叔，我好像已經(jīng)曬干了�！�
　　看著仰著大眼睛的孩子，吉沢大叔再次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嘿嘿的笑了起來：
　　“哈哈，是嗎？”

　　“吉沢大叔，櫻花什么時候會開？”
　　“誒？不是才開過么？”吉沢大叔收拾著皮管，拾起了扔在草坪上的帽子，拍了拍，上面細細碎碎掉下來不少草。
　　藤真蹲在墻角邊，依舊不屈不撓地盯著櫻花樹。
　　吉沢笑著拽起了藤真，幫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小鬼，花期是留不住的，你懂嗎？”
　　藤真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好吧，那就換一種角度來說吧……一年之中開的花不只櫻花一種，你看，現(xiàn)在薔薇就開得很繁盛啊�！碧僬骓樦獩g大叔的指引，真的看見了在風中輕輕搖曳的那一叢白色。
　　“其實呢，我倒是比較喜歡薔薇，哈哈，多好看的花啊！”吉沢大叔扯著嘴，露出了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牙齒。

　　當藤真高興地拿著滿分卷子跑到吉沢大叔跟前時大叔正在專心致志的為薔薇澆著水。
　　“吉沢大叔，我這次考了滿分！”藤真仰著頭，笑容就像是最純粹的陽光。
　　本以為會換來一陣夸獎，誰知吉沢大叔褪下手套拿起試卷左翻右翻之后確實一臉凝重，藤真在一旁看著，大氣不敢出。
　　“嘖嘖，又是滿分啊，這樣可不行�。　�
　　“誒？”
　　“我說小鬼，你這樣學下去會變成呆子的啊！男孩子要運動，運動懂嗎？”吉沢大叔的眉頭已經(jīng)皺成了一個疙瘩，藤真眨了眨眼睛，點了點頭。
　　“那好吧，作為滿分的獎勵，大叔我決定教你打籃球！”
　　“可是大叔我有運動啊，我在學校參加了棒球社，我……”
　　“開玩笑，作為男人必須要會的運動當然是籃球啦！”吉沢大叔叉著腰滿臉堅毅，藤真本來還想說些什么的，結果卻仿佛被大叔的氣勢堵在了喉嚨里。

　　在不知多少次嘗試過人失敗之后藤真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
　　“大叔，他們都說我個子矮不適合打籃球。”
　　“誰說的！”吉沢大叔抓起籃球，眼睛里燒著火焰，大吼著從球場這頭跑到了那頭。
　　“班上的同學！”藤真盡量提高著聲音，防止跑遠了的大叔聽不見，“還、還有，他們說抓著球跑超過三步就是犯規(guī)的……”
　　吉沢大叔一個漂亮的躍起，在底線處將球投了進去，然后笑得像個孩子一樣跑了回來。
　　“開玩笑！個子矮怎么了？個子矮的打比自己更矮的不就行了？”吉沢大叔拍了兩下球，再次露出了一臉笑容。
　　原來大叔還是沒聽到。藤真擦了才滑落下來的汗水，輕輕地笑了。

　　高中第一次站在正規(guī)比賽的賽場上，藤真咬著牙在牧紳一的防守下打成了一個3+1。牧拾起球，看著他的的臉滿是嚴肅：“藤真，你以前是在哪個學校打球的？為什么都沒有聽說過你？”
　　藤真噗嗤一下就笑了出來，朝著無比糾結的對方擺了擺手：“我高中之前是打棒球的�！�
　　“棒球？”牧那一刻覺得自己的世界變成了一個大大的漩渦。

　　那一年的縣內決賽還是輸給了海南，雖然前輩們一直安慰著說不要緊反正我們每年都這樣輸，但藤真還是覺得很難過。青春的熱血得不到發(fā)泄，藤真的腦袋便開始不受控制地亂轉起來。當他痛快地用水管把薔薇都淋了個透徹之后，被吉沢大叔追打了整整三條大街。
　　“你個小混蛋！花都被你澆成什么樣了�。�！”
　　“你小子輸不起比賽也別拿我的花來出氣�。�！”
　　“混蛋！下次來看我不把你澆成這個樣子呢��！”
　　本來就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現(xiàn)在又被精力充沛的大叔追著跑了這么久，藤真終于率先投降，停下腳步扶著墻根拼命地喘著氣。吉沢大叔也累得夠嗆，在距離藤真五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

　　“大叔，我會拿到冠軍的！”
　　“什么？”吉沢皺了皺眉，瞇著眼看向逆光站在那里滿臉笑容的少年。
　　藤真挺直了脊梁，一字一頓鄭重地說道：“我說，我會拿到冠軍的！翔陽會成為神奈川新的王者！”鏗鏘有力，就仿佛宣誓一樣。
　　那時夕陽的余暉就這樣靜靜地傾瀉而下，暖色調輕輕地暈染出了少年所有的意氣奮發(fā)，墻根處的白色薔薇也微微抖動著，古老的街道上，渲染出了一派柔和與美好。

　　吉沢大叔露出了淡然的笑容。

　　不知為什么那個笑容成了吉沢大叔的標志，一直存在于藤真的腦海里。往事總是這樣不受控制地翻涌出來，阻止也阻止不了。藤真覺得拎著行李的肩膀已經(jīng)有些麻木，其實本來是可以坐車的，但他只想自己徒步走一走，因為這里實在是有自己太多的記憶。

　　當結果高木小姐遞過來的話筒時，里面玲子的聲音已熟悉而又陌生：“健司，最近還好嗎？”
　　“嗯，工作生活一切安好。”藤真揉了揉眉心，硬擠出了一個笑容。
　　“是么……那么最近有時間回來嗎？”玲子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句話的，“還是回來一趟吧，明天鎮(zhèn)子里就要舉行儀式了……吉沢師傅前天去世了……”

　　通話結束之后藤真就一直看著電話，默默的，不說一句話。

　　轉過一個彎就到了家。走了這么遠的路，才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東西都和記憶中的一樣，但也有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不一樣了。27歲的藤真這么多年得到了許多，但也挽留不住許多。
　　路過雜貨店時藤真看見了一個正在纏著媽媽買糖的孩子，不由地想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藤真忽然想到自己究竟是有多混蛋，竟然能夠這么久都不回來。
　　忙工作忙生活這些都不足以成為不回來的借口��！這里有自己最美好的回憶有那么多曾經(jīng)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一去不回了呢？藤真啊藤真，這么多年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藤真不停地責罵著自己，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苦笑。

　　藤真有些生疏的推開了家門，站在客廳等待了許久的玲子連忙站起身來，她默默地上下打量了下藤真，開口的時候聲音就沙啞了：

　　“你回來了啊，健司……”

　　-FIN

《十年左右（日記本子，續(xù)）》
實在是太精彩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