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有二喬，美貌世無雙�！�

　　不知是誰從哪里傳出這樣的話。從此以后，我與姐姐再也不去河邊戲水。

　　庭內(nèi)花園的晚春，楊柳依依。柳絮飛到姐姐發(fā)上，如夢似幻。我忍不住輕贊：“姐，你好漂亮……”姐姐輕笑，說傻小喬，你和我一樣的漂亮阿！又看著天上的白云，說她將來要嫁一個英雄，身背長劍，胯騎白馬，翩翩而來。我也看著白云笑，心里想，難道女子生來就只為了嫁人么？姐姐卻問我會選什么樣的夫婿。我想了想，說，他不需要是英雄，但要會為我寫詩，會靜靜地聽我彈琴。

　　又一年柳絮紛飛的季節(jié)，姐姐真的等到了她的英雄。他叫孫策，背著長劍，騎著白馬，翩翩而來。他的身旁，卻還有一人，一身紅衣，飛揚的黑發(fā)遮住了秋夜的明月般清俊溫潤的容顏。像是發(fā)現(xiàn)了看著他發(fā)愣的我，他輕輕對我一笑。我急忙望向天上，這里的天空，總有云兒漂浮。我突然想問云兒：他，可以聽我為他彈琴么？

　　我和姐姐的婚禮，就在同一天。姐姐一身紅妝，如一朵盛放的芙蓉。她見了我羞怯的神色，笑著對我說：他來了——周郎，從此便是你的周郎。我轉(zhuǎn)過頭，透過紅紗，看見他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我的影子。所有鼓樂的喧囂都仿佛淡去了，只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紅燭的光映得我有些暈眩，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忽然有些緊張。他的笑容卻絲毫沒有酒色的氣息。我訝異地看著他在對面端坐，說：小喬，我可以為你彈琴么？

　　純凈的旋律從他指尖飄出，他那一身紅衣，像是發(fā)散著炫目的光芒，刺得我的眼好恍惚。我有些癡迷的望著他年輕的面龐，那散發(fā)著興奮光彩的瞳仁里，倒映著的，盡是我的紅妝。

　　整個世界都籠罩著溫暖的紅色光芒，我到底是醉了，還是身在夢中？

　　南方的夢總帶著濕潤的氣息，夢醒時，水榭樓臺，絲毫聞不到外面亂世的塵囂。姐姐和我并排撩撥著蓮花池的水，輕輕地道：我真的嫁了一個英雄�？墒钱�(dāng)他出征歸來時，我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即使他緊緊抱著我，我也總是無法安心。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不知該如何勸慰。我的夫君，他見我時總是溫言輕笑，干凈的衣服上帶著江水清新的味道�？墒俏覅s知道，他修長的手指也會拿劍，純凈的眼眸也會直視淋漓的鮮血。

　　我搖頭輕嘆：姐姐，我也從不為周郎彈琴。因為，他總是彈得比我好……

　　我從未料到，那么年輕強壯的姐夫也會倒下。姐姐永遠(yuǎn)的失去了她的英雄。我卻再沒有精力去勸慰她，因為我的周郎臉色更加地慘白。我沒有看見他流淚，他一步不離地守著姐夫的靈柩，輕輕呢喃：伯符，沒有了你，就算爭得天下又有什么意義……

　　他整整昏睡了三天，醒來時緊緊抱住我，眼里像是又有了神采：“小喬，伯符在夢里不斷地對我說，他無法再繼續(xù)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可是還有我……可是還有我……”

　　從此他更少回家，原本像天空一樣清澈的雙眼中總是帶著紅絲。他開始喜歡在黃昏時站在江邊，望著遠(yuǎn)方。那晚，他輕撫著我的發(fā)絲，說道：“小喬，我將要去長江邊與曹操決戰(zhàn)。兵力懸殊，我不知道是否能勝……”

　　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一向沉靜如水的臉上，竟明顯地帶著一絲焦慮�？墒谴蛘痰氖拢覅s一點也不懂，只能緊緊抓住他有些蒼白的手。他久久地凝視著天上燦爛的星子，忽而臉色變得很堅決。語調(diào)卻仍很溫柔：“小喬，等我回來，為你彈一首專為你做的曲子�！�

　　聽著滿城的歡呼，我知道這一戰(zhàn)是我的周郎勝了。街頭有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赤壁沖天的火光；描述足智多謀的周都督妙使連環(huán)計，大敗曹軍。

　　我亦聽得有些心神激蕩，忍不住想象他昂立船頭，注視著被大火映紅的江面；想象在浩瀚的星河照耀下，赤壁就像一朵盛放的紅蓮。我意識到了自己的癡迷，因為是所愛的人，所以血腥與殘酷也竟能變得如此凄美。

　　可是我知道他在勝利的那一刻，并不會想到我。他一定只會遙望星空，默念著：伯符，你在天上看得到么？我們吳的江山，是如此美麗！

　　往后的日子，又是風(fēng)吹雨的細(xì)膩和濕潤。可是我卻也變得無法安心，因為我也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他依然輕輕地笑：“以往，我都是洗干凈了才來見你。如今是我自己的血，卻是洗不掉啦！”

　　看著我擔(dān)心的淚水，他忙安慰我：“小喬，你不要哭……一點都不痛，這點小傷沒事的……”我感覺到他試圖拭凈我臉上的淚水，淚珠兒卻管不住的掉的更快。

　　他并沒有因為受傷而停止忙碌，有時我在夜間能聽到他在書房中輕輕地咳嗽。我知道勸不住他，周郎，其實不是我的，而是吳國的。他竟然拖著病體要帶兵出西川，我的淚水也擋不住他。

　　他臨走前在姐夫的靈位前說道：“伯符，我們曾有過共死的誓言。如今我既偷生，大丈夫之志，當(dāng)系天下，我便以此生去爭這天下！”我任性的撲上去抱住他：“天下？周郎……你便是我的天下……你卻只知道你的天下……好自私……”

　　他并不怪我，只是柔聲的道：“小喬，不要擔(dān)心我。我無法帶你去，你要是寂寞，就讓我的琴陪你……乖乖等我回來……”

　　我的周郎終于回來了，我卻看不到他輕笑的臉，只看見望不到盡頭的一層一層的白紗。他的偏將紅著眼遞給我一份琴譜，說：“這是周都督最后留給夫人的。他說他不喜寫詩，這卻是他只為夫人你一個人所寫的詩。”

　　我仰頭，看著紛紛揚揚的柳絮，天空幾朵白云飄過。正如多年前，我初見他的那個下午。周郎，他終于可以笑著去見姐夫了么？他的名字，也將流傳于天下�？墒俏业恼麄�天下，卻失去了。

　　整個城都掛滿了沉痛的白幡，我卻在房中掛滿紅紗。周郎，他是最喜歡紅色的，連衣服都多是紅色，他不會喜歡這漫天的白色。我第一次撥動他琴上的弦，讀著他為我寫的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詩。

　　那曲調(diào)，卻并不凄愴，竟是溢著懷念和幸福。我第一次如此深刻的讀懂了他的琴曲，那是無悔，還有無邊的情意。琴曲的最后，有他娟秀的一行字跡：小喬，從今往后，請你為我彈琴，對不起……

　　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字跡。周郎，我會一個人活下去，讓你在天上，能每天聽到我的琴聲。為你彈琴，是我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埋藏的愿望……

　　我躺在床上，瞇著眼看著滿屋的紅色。恍然間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那個晚上，我看到搖曳的燭光，映照著他炫目的紅衣和如玉的臉龐。我輕聲呢喃：周郎，周郎……

　　可以聽我為你彈琴么……

　　仿佛遙遠(yuǎn)而又清晰地，傳來的是誰的聲音？

　　我是醉了，還是身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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