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那么多職業(yè)，有人選擇做法醫(yī)，一定需要特別的理由。黃建明之所以去作法醫(yī)，是因為這個職業(yè)散發(fā)的死亡氣息。他在少年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厭憎生命，然而無緣無故的總不能去尋死，而且他還有愛他的父母，就只有靠別人的死亡來滿足自己自我毀滅的傾向。但他道德觀正常，不能去做連環(huán)殺手，就只能去做法醫(yī)了。
　　他在北京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去了香港。經(jīng)手的每一具尸體都讓他有種憐惜的感覺，好像是他們代替了他去死。因為他們死了，他才活了下來。所以每次解剖尸體的時候，他總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對待尸體的態(tài)度也顯得不同尋常的溫柔。漸漸他成了行業(yè)中的怪人，能做法醫(yī)的，在常人眼中都有些不太正常，但是連同行都覺得他有一些怪癖。
　　因此黃建明到現(xiàn)在都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父母問起他，他總是將責(zé)任推給自己的職業(yè)。但是同行也不像他那樣，完全著迷于每一具死去的人，失去了生命力的□□摸起來又冷又膩，對他來說卻比溫暖的身體還要溫柔。他這么著迷于死亡，因此忽略了活著的人。

　　那一天中午，黃建明靠在座椅上，結(jié)果做了個夢。他夢見一個漂亮而艷麗的青年，正拿著酒杯跟對面一個人說話。黃建明隱約覺得那個青年正在說話的對象應(yīng)該是自己，但又不像。他像是寄生在那個人的身上，枝蔓占據(jù)了靈魂，通往耳朵的道路卻被堵住。所以他看見對面那位青年在說話，但是聽不到在說什么。
　　后來那位青年起身告辭，黃建明看到那個應(yīng)該是自己的人走前幾步，似乎焦急地說著什么。那個青年凝神聽著，突然就笑了起來。
　　“可是，為了民族的未來，總避免不了流血和犧牲。”黃建明突然就聽到那個青年說的話了。

　　在聽到青年言語那一剎那，他覺得死亡來臨了。不需要依靠別人的尸體，而第一次通過自身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甜蜜。對于自己這個逃兵，死亡并未責(zé)備他，它盛裝而來，為了找到他。在找到他后那盛裝的死亡解開面紗，解開面紗只為了像慈母般的吻他。

　　后來黃建明被電話吵醒了，說新界有一處施工，挖出了一具尸體。
　　黃建明匆匆趕過去，他打開車門的時候想到了剛才的夢�，F(xiàn)實就變成了延續(xù)的夢境。

　　那個青年打開車門，有一個人——那應(yīng)該是自己，但是黃建明知道不是——彎下腰，對他說：“沒事，香港會有人接你，到了香港你就安全了。那些日本人和漢奸在香港不敢亂來的�！�
　　黃建明突然眼眶就濕了�！跋愀鄄话踩摹！彼p聲說：“青荃，香港也不安全的�！�
　　司機(jī)轉(zhuǎn)過頭，有些奇怪地看著他，說：“Kevin，怎么了，在跟誰說話？”
　　黃建明一怔，然后搖搖頭，說：“沒什么，走神了�！�

　　車子在開往新界的路上，半途堵車了。夏天的陽光毒辣，車內(nèi)有冷氣都無濟(jì)于事。因為是中午的緣故，司機(jī)也有些疲乏的樣子。他透過后視鏡看著黃建明，突然就說：“以前沒這么堵的……”他頭發(fā)有些花白，目睹了香港從殖民地到回歸，夏天午后讓他也有些恍惚，他好像在跟黃建明說話，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以前還可以看到海，后來到處施工，等大樓都建好了，要看到海就不容易。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那陣子，到處都在施工，做建筑師最賺錢，大家搶著要。”
　　黃建明沒有說話，路邊的高樓大廈在司機(jī)絮叨中開始一層層剝落。像倒放的錄像帶，磚石掉下去，露出了鋼筋，然后再變成一片平地，接著恢復(fù)成最初的碼頭。

　　夢中那個青年在碼頭跑，后面有人緊緊跟著。后來他好像是中了一彈，因為那位青年突然身形一滯，然后跌跌撞撞，拖著一條腿掙扎地朝前跑去。整個過程像一部默片，屏幕上都是雪花點。
　　黃建明看著夢中那個青年跑著跑著，然后試圖跑到一座荒蕪的樓里。那棟樓沒有活人居住的生息，在屏幕上卻顯得平靜而安詳。它在雪花點中甜蜜而引誘著，讓黃建明和那位青年相信那是最后的庇護(hù)地。黃建明眼睜睜地看著那位青年朝樓房跑去，然后跌倒在地。膠片上的雪花點蓋住了他的身體，像鋪滿了一身的雪。
　　黃建明這時朝前倒去，頭撞在前面的座位。司機(jī)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說：“不堵了�！痹瓉硎撬l(fā)動車子。不堵之后車子順穩(wěn)地在路上飛馳。膠片和雪花不見了，黃建明將臉貼在玻璃窗上，他看著后視鏡中的自己，知道中午夢中的那位青年不會再出現(xiàn)。

　　黃建明趕到施工地點，看到尸體已經(jīng)半露在空氣中。褐色泥土像是雪花染上了血，在陳年累月被封積于地下�，F(xiàn)在被挖掘出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于是保存多年的秘密馬上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消融掉了。黃建明蹲下身，他手接觸到那具骸骨，封存多年的秘密可以消融掉了，他眼淚突然就出來了。“你在這里�！秉S建明說：“我本來也應(yīng)該在那兒的�！�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流淚，悲傷到好像要與愛人生離。他不知道在旁人的眼中，他的溫柔來得突然而癲狂，像一幕失控的舞臺劇。黃建明的同事有些驚慌失措，又以為他神經(jīng)失常了，就有人伸手去拉他，黃建明這時抬起頭，突然對他們笑，說：“香港真美啊。一開始可以看到海，后來高樓越來越多，能看到海的房子越來越貴，可是香港還是美�！闭f完后他突然說：“可是他看不到。”

　　同事帶黃建明回去的時候，辦公室已經(jīng)知道黃建明今天突然失常的事情。原本安排他來確定尸體的死因，于是就交給了別人。黃建明也沒有抗議，他只是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安靜地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只有在分析員拿分析表過來的時候，他突然抬起眼，說：“1941年�！�
　　那個分析員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他死于1941年。”
　　黃建明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因為我本來應(yīng)該在那兒�！�
　　分析員有些驚恐地看了眼黃建明，他以為黃建明又發(fā)作了�？墒屈S建明沒有理他，他閉上眼睛，明白了中午的那個夢。死亡將那個人的骸骨打扮，盛裝成他夢中的青年，借著夢告訴他在過去二十多年他對死亡的向往與追尋的原因。

　　他本來應(yīng)該在那兒的，也許可以救了他。他比他機(jī)靈，在香港的時候可以提醒他。或者與他同生共死，而不應(yīng)該在幾十年后的夢中目睹他的死亡。他沒有能救他，再不甘心也沒有用，因為黃建明不在他的那個時代。

　　他追尋死亡那么久，現(xiàn)在死亡如約而來，卻不是為了帶走他。死亡將骸骨盛裝，借著夢境告訴他，他在不在場都無濟(jì)于事，注定他不能救他，也不能與他同生共死。有的人要死在了路上，有的人卻可以得到安詳?shù)慕Y(jié)局。兩個人在時代中交錯，通過骸骨連接起來。在他觸摸到骸骨的時候，他追尋與躲避的死亡揭開了面紗，像母親一樣溫柔地吻了他。他茫然地等待這么多年，死亡卻不肯帶走他，唯一給予的仁慈是一個吻，為了告訴與安慰他自始至終的無濟(jì)于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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