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樽在席間轉(zhuǎn)了一圈，傳到我的手里，里面還有淺淺的酒。遞酒過來的手有力而粗糙，護(hù)手散發(fā)著鞣熟的皮革特有的味道，夫照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如同席間的其他人一樣被吾王嬴政的決心所感染。

　　“來，就剩你沒有喝了�！狈蛘帐莻�勇武的人。他與我都是王手中的劍，征戰(zhàn)四方，屠戮天下的劍。

　　稍顯渾濁的酒里飄著淡淡的血絲，那是君王的血，表示贏政與眾將同征天下的決心。從目前的情況看來，也就是一年后天下都是秦土了吧。統(tǒng)一天下，并六國，難道不是我們隨王征戰(zhàn)天下的夢想嗎？

　　我的名字叫玄武，我腰間的寶劍叫金錯，我的戰(zhàn)馬叫赤駒。其實我本姓姬，因為我喜歡穿黑色的戰(zhàn)袍，又從北方來，所以他們都叫我玄武。慢慢的姬風(fēng)這個名字便被泯滅了，消逝在所有的記憶里，一點不剩。用手舉起酒樽，高舉過頂，向吾王贏政致意。然后，一飲而盡，濁酒和著血絲留下我的咽喉，有淡淡的甜腥味。

　　我看見贏政微笑起來，夾雜著欣賞和得意。我也暗暗笑起來，手指撫上微微發(fā)熱的額頭，酒精讓我興奮也讓我眩然。本來我是根本不飲酒的，就能亂性、能泄密、能壞事，所以不喝。但今日不同，因為燕國的使者帶來了一樣禮物：樊於期的人頭。這個樊於期曾經(jīng)是我同列朝堂的武將，也是馳騁疆場的伙伴。

　　那日風(fēng)雨夜一別，再見已經(jīng)是冷冰冰的人頭了。

　　“樊將軍是自盡的�！笔拐呙星G軻，是燕太子丹的使者。他灼灼的目光打量著我，在館驛昏暗的燈光下筆直得坐著。薄墻外面便是市鎮(zhèn)，但是喧囂卻被屋內(nèi)冷冽的空氣阻斷了。

　　“你是個劍客吧�！蔽艺f：“砍下死人的頭有什么感覺�！闭Z調(diào)是冷冷的，興許不比冬雨有更多的溫度。即使是朝廷里最善言的李斯也決不會在我面前說多余的話，因為寒冷。
　　荊軻大笑起來，態(tài)度仍舊是從容的：“姬將軍果然是少有廢話的人�！�

　　偌大的秦國只有樊於期叫我姬風(fēng)，而我則稱呼他於期。他曾說我定然是屬于風(fēng)的，總有一日會離開秦國飄向遠(yuǎn)方。但是他卻先于我離開了秦國，也離開了人間。

　　如果不是這個叫荊軻的人把樊於期配劍上的瓔珞送到我手上，我是不會來見這個燕國使者的。

　　“他是用這把劍解決自己的嗎？”明黃色的瓔珞上留著黑色的污跡，那是凝固發(fā)黑的血，不象金錯上同樣的瓔珞還是明黃鮮艷的。

　　“是的�！鼻G軻微微欠欠身，表示對死者的敬佩。我，玄武，對于你，樊於期，絲毫不懷疑你的勇敢，但是為什么要離開秦國呢？離開秦國投奔他方也總逃不了一個死。

　　我開始冷笑起來，笑得連自己都感到發(fā)冷：“燕王以為用樊於期的人頭和區(qū)區(qū)國土就可以換得太平嗎？”一道陽光從緊閉的窗的縫隙里射進(jìn)來，照在荊軻的臉上。那是一張典型的浪人的臉，卻因為使命帶著莊嚴(yán)的神色，他無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因為他和我一樣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澳茄嗵拥ひ杂薮纴砺楸郧貒鴨�？”

　　仍是無語。

　　微塵在一線陽光里翻滾流動，荊軻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眉眼低垂，如同沉思。

　　攥緊手頭的染血的瓔珞，我起身，推門準(zhǔn)備離去。

　　“姬將軍！”

　　“怎樣？”

　　“樊將軍讓我?guī)г捊o你�！鼻G軻把雙手按在身前的矮桌上，仿佛需要一個支撐才能夠說出於期的贈言�！八f將軍您本是天神下凡，何必跟惡鬼同流呢？” 門已經(jīng)打開，親兵正牽著赤駒在門口等候，背后是喧囂的市鎮(zhèn)。

　　繁華的咸陽城，是強秦的都城。

　　“先生，你且記住，天下沒有姬風(fēng)此人，唯玄武耳。”
　　於期死了，姬風(fēng)便也不存在了。

　　了然的微笑：“是，玄武將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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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生來貧民乞丐，有人生來是富貴王孫，這倒也不奇怪。更有些人本來該是富貴王孫的，卻因為某種原因十分落魄，我第一次看見贏政的時候他就十分落魄。那時候他正在趙國喂馬，還是個小小少年。他的母親被人稱為趙姬，是個美麗的女子，她的氣度即使穿著破舊的衣裳也難以遮掩。

　　我隨師父初到邯鄲，落腳在他們家隔壁，直到贏政被華麗的車子接走。

　　“我不會忘記你的，姬風(fēng)�！壁A政拉著我的手依依不舍，“如果日后我做了秦國的王，你一定要來做我的大將。”其實我也沒有做什么，只是在別人欺負(fù)他的時候打退了那些不懷好意的人而已。

　　我?guī)煾甘莿�，投奔趙國作了百騎長；我也是劍客——但是我一定要超越他，成為大將。于是我點點頭，接下了這個約定。

　　后來贏政做了秦國的王，比他小一歲的我也離開了邯鄲。三年的征戰(zhàn)后，我如愿以償?shù)某蔀榱饲赝踮A政的大將，與夫照、樊於期并列。因我服色為黑，經(jīng)年不變，正好和著秦人尚黑的傳統(tǒng)，贏政便賜我名玄武。

　　起先贏政還在私下里叫我姬風(fēng)，慢慢的干脆就跟朝臣一樣稱呼我玄武了。如此看來，贏政定然是想忘了那個邯鄲陋巷里為他抱打不平的姬風(fēng)了吧。

　　大將玄武，才是志在統(tǒng)一天下的秦王所需要的。

　　樊於期啊，樊於期，你卻道我是天神呢。

　　攻占了邯鄲后，俘虜趙王遷，趙國滅亡。我則留下宿傷，在左胸一槍對穿，離心臟僅僅一寸。那是在歸途中，一名發(fā)瘋的士兵的杰作，畢竟活埋了那么多人不是誰的神經(jīng)都那么堅強的。沒有傷在軍陣上，卻被自己的士兵所傷，莫過于對大將的諷刺了。草草的包扎了傷口，拒絕車駕跨馬行軍，任憑鮮血濡濕了繃帶在戰(zhàn)甲里面流淌，直到傷口自然結(jié)痂。

　　“玄武將軍簡直不是人�！避娽t(yī)在向王翦匯報的時候這么說。

　　當(dāng)然不是人，我卻是惡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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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結(jié)束，贏政單獨把我留下來。“聽說你去見燕國的使者了�！鼻赝踮A政靠著矮幾，束發(fā)的流蘇一直從頭上延展到腰間，在黑色的袍服上十分醒目。他的眼睛閃著光，卻沒有任何好奇的表情，作為王應(yīng)該一切都是了然的。我知道他了解我的一切，因為我從不隱瞞任何東西，無論是對他還是別的什么人。

　　隱瞞是沒有用的。

　　“玄武，你為我打天下立下大功，卻從來不要賞賜。這是為何？”

　　“賞賜對我沒有意義�！�

　　“哦？”

　　“一切都是過眼煙云而已�！币娮R了那么多生死，我已似乎看透一切。

　　贏政用發(fā)簪挑了挑燈心，屋子頓時明亮起來，一改原先的昏暗。左右都已經(jīng)退下，只有我和他。

　　“樊於期逃走的時候就有人要我定你的罪，畢竟你們過往太密切了。可是我卻沒有，卿知道是為什么嗎？”

　　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是卻不好說出來�！澳闶菍殑�，寶劍難得啊�！�

　　“大王高抬在下了。”

　　“可是這次我卻保不住你了，你知道為何嗎？”一陣風(fēng)從窗外吹來，燭火猛得一抖，墻上的影子也跟著劇烈抖動起來。

　　“這次我恐怕犯得是謀逆的罪名，必死無疑了�！壁A政也是清楚燕國所謂的獻(xiàn)地是陰謀。而我見了燕國的使者便無法不與這個陰謀有干系了。我的命運之輪也轉(zhuǎn)到終點了，惡鬼也罷，天神也罷，在人間便難逃一死吧。

　　樊於期，你逃離秦國不能終老；我玄武留在秦國也終究是不得老死。

　　贏政寬袖掩面，似有不忍：“我真不想殺你啊。你能逃多遠(yuǎn)就逃多遠(yuǎn)吧，只要不在秦國就可以了。”

　　心下暗笑，用言語撫平君王的不安：“大王，臣是不會逃走的，也不能讓大王的手沾上我的血�！毙睦锩孀隽藗�決定，體面得離去也許是最好的：“請大王賜美酒，讓臣死在美酒里吧�！�

　　那個宿傷忌酒，多飲必然傷口迸裂損傷心脈而死。

　　於期啊。於期，讓我們共飲此酒，在黃泉相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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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仍是姬風(fēng)嗎？”生死流連間，靈魂將出未出時。緊握的是贏政的手，耳邊是醫(yī)生的稟報：“大王，將軍他喝了太多的酒，以致不治�！笔治盏酶o了：“天要帶走我的大將，朕無能以救�！壁A政啊，你還把我當(dāng)作往日陋巷里挽袖相幫的姬風(fēng)嗎？

　　申戊年初秋，大將玄武死于舊傷。當(dāng)時正乃正午，陽光明媚如往日照耀在咸陽城上。第二日，燕國使者荊軻圖窮匕現(xiàn)行刺秦王贏政事敗身死。是夜兩顆流星劃過天空，占者曰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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